第二十五帖 雪櫻
青歲跟宓婆站在已然佈置完成的咒陣中，茫然的抬頭仰望著，停住了動作。
數量龐大的小鬼們自朵朵櫻花瓣中一躍而出，如同赤紅的雨。
人們的驚叫聲四起，地面輕微晃動著，像是整個京都感覺到了這場騷動而猛然驚醒一樣。要是讓小鬼降臨到地，死傷鐵定會比百鬼夜行更為慘重的。
該怎麼做？
──姊，妳救不了我的。
其實不用流說，我也知道。因為一直以來，我總是在逃避著。不管是碰觸到任何人，或是被任何人碰觸，我都盡量避免著，保持在七彩玻璃罐中冷凍的姿態。
流並沒有錯。
當時的我畏懼著一切事物。
『………給我。』
沒有考慮太久，我快步奔向前，奪過青歲手中作為引導力量之用的祭劍，長而輕盈，令人幾乎以為它本身並不帶任何重量。
『等等，藤，妳打算做什麼？支援的陰陽師還沒來啊！』
青歲錯愕的喊道，我邊向她搖頭邊用眼確認咒陣的排列。
『他們不會來了。』
『什麼？』
『而且，就算來了也趕不上的。再不發動淨化之陣就要來不及了。』我說。
──姊，妳救不了我的。
流沒有錯。
可現在的我已經一路自行來到這裡了。在流所抵達不到的地方。
所以，已經不能再拿流的話作為躲避的藉口了吧？
總有些即使畏懼也不得不做的事。
『等一下，難不成妳打算一個人……不可能的！』
我咬唇，反手將劍朝主陣所在之地插下，劍尖傳來土地堅硬的觸感。
『快點住手！妳會承受不了的！』
無視於青歲的話，我定了定心，凝神開始唸起咒文。那曾經兩度被唸誦，也兩度失敗的禱詞。
『南之朱雀，火若不熄，北之玄武，據地嘆息，東之青龍，雨濕春草，西之白虎，萬物殺之，吾呼喚汝，天地難倒，吾呼喚汝，人心滿淚，吾呼喚汝，一為汝輩之名，二為吾身之血，三為結界之咒，吾呼喚汝，以火燒之，以土蓋之，以水掩之，以風隱之，以此為誓，再不復返……』
隨著咒文，劍身開始產生反應，強烈的震動讓我必須用雙手握住劍柄才能站穩，腳下踩著的地面同時搖晃，龜裂的程度越來越嚴重，從地底的裂縫中，不時湧出一陣陣狂風，憤怒地在我周圍打轉。
我手一使力，將祭劍的劍身深深沒入地層。
『──吾以四神賜我之名，命予解放！』我大喊。
就在唸完禱詞的瞬間。
從劍身反射而出的雪白光芒，立即帶著勢如破竹的氣勢如同洪水淹過，以我所站立的地方為圓心，快速全面地向外擴展開來。
瞬間眼前全是白花花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
短暫的靜止不動。
而後下一刻，所有的白光突兀地轉向，朝我飛快的反噬而來，在白光擊中我身體的那一剎那，我能感覺得到體內的氣力正宛如退潮一般迅速地自四肢末端消失，身體忽地變得虛無空浮，就像是被迫踩在一團軟軟的棉花上，喪失了實感。
被吞噬了。
因力竭而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還在心中這麼想著。
『祭子！』
薰的聲音聽來極度的遙遠。
闔下眼，等著我的是全然的闇。
＊ ＊ ＊
等我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溜滑梯，鞦韆，以及滿佈亂七八糟鞋印的沙地。
在我小時候常在這裡耗上一整天，玩到天黑才回家，我絕不可能認錯的。
這裡是我家附近的公園。
為什麼？難道我無意中再次開啟了裏鬼門嗎？
我完全被搞糊塗了，摸不著頭緒的狀態。
大概是正值暮秋的下午，天空陰陰的，公園裡靜悄悄，老朽的木製長椅還是擺在往昔的位置。長椅上坐著一個人，穿著高中制服，正抬頭凝望著天空的樣子。
書包是眼熟的款式。
我不由得站在原地喘了一口大氣。
而後閉了閉眼，睜開，再重複一次剛才的動作。
我從來不知道控制情緒原來是一件那麼困難的事。
接著拾起掉在腳邊的祭劍。
然後，我終於一步一步，謹慎地走進公園，朝長椅的方向走了過去，心中充滿類似小孩子開啟傳說中秘寶之門般的神聖感，靈魂在某處尖叫沸騰著。
似乎察覺到我的來臨，坐在長椅上的人收回落在天空的視線，向我揮了揮手。
那微笑跟記憶中一模一樣。
『原來姊也來了啊，還真巧。』半仰著頭的流說。
我在他面前數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沒有再走近，不知該對這樣的情景抱持怎樣的態度才算恰當。然後，我選擇一如往常我跟流相處的模式，平淡無奇的。
『真巧？』我問。
『嗯，我還以為不會被其他人發現的，我下午蹺課了。』
流聳聳肩，不是很在意的笑。
簡直像是在跟還活著的流對話一樣。
是夢？
還是我現在才終於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掙脫醒了過來？有可能嗎？
我的手心微微冒出冷汗。
『姊？』
『……反正不是什麼值得令人驚訝的事。』我回神，這樣說道。
流一向無法長時間的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包括教室。
『嗯，因為我不喜歡上學啊。』
大言不慚的態度。
大概是看到我不以為然的表情，流的微笑加深了些，唇邊的陰影。
『欸，姊，為什麼我們要上學呢？每天在固定的時間起床，搭上固定班次的公車，坐在固定的位置，接受固定的老師的固定授課內容，然後，在固定的時刻放學回家，寫固定數量的作業，做固定種類的娛樂，再在固定的位置上床睡覺。然後，等醒過來，明天再一次開始相同度幾乎百分之百的循環……怎麼想都是人為刻意設計出來的。』
『刻意？什麼意思？』
『很簡單啊，學校的生活。多參加活動，多跟別人聊天，朋友自然就會多起來；相對的，如果在班上總是沉默，久而久之就會被歸成怪胎那一類。考試也是，多花點時間讀書，分數自然就會比較高，反之也是如此。』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沒錯，就是太理所當然了，所以才顯得刻意啊。』流笑笑，『感覺就像是要誤導我們「活著也跟學校裡的生活一樣理所當然，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可是事實卻完全不是那一回事。』
不帶任何惡意的神情。
『……這裡，是某個人的夢喔。』流說。
『夢？誰的？』
我問，流搖搖頭。
『不知道，也許是我的，也許是妳的，也或者是我們兩個都不認識的人的。光看這樣是看不出來的吧，在純粹而不帶雜質的那一部分，不管是誰的夢，其實都很像的。』
我沉默，流微微前傾弓起身體，雙手交握著。
『欸，姊，其實妳應該知道的吧？我們兩個，天生都是容易被鬼吞噬的人喔。我說的，並不只是指性格或是做人處事這方面，』流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的部位，說了下去，『而是，在這裡面的某種特質。我跟妳，都對於黑暗殘酷的東西缺乏了一般人擁有的抵抗力，那無疑是致命的缺陷喔，姊。』
淺淺笑著的乾淨的臉。
『在我看來，妳過於保護自我的行為，只是證明了妳並不適合這個世界而已。只要繼續活著，只要繼續受傷或是傷人下去，那麼總有一天會被完全侵蝕的。等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會變得跟鬼沒什麼兩樣了，妳不認為光是想到這點，就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了嗎？』
我當然明白流在說什麼。即使是立於生與死的兩端，我們畢竟是姊弟。
戰鬥是有風險的。
推開那扇門，代表了被光炙傷的危險將隨之而來。
──但，祭子，妳現在還活著不是嗎？
靜靜猶如闇夜湖水的聲音。
薰的臉。
其實內心深處十分清楚的，何者才是真實。
『嗯，可是，有人跟我說，人是不可能變成鬼的，就跟過去不可能消失一樣。』
我抬頭仰望著灰濛濛的秋日天空。像是要下雪一樣。
即將哭泣的天空。
『活著的人，能做的就是背負著亡者的憾恨，繼續等待下去。我覺得他說的是正確的，所以，我也打算試著這樣做看看。』
我向流走近，當時的我所做不到的，此刻做來卻輕易得令人不敢相信。
我跟流已經不只差一歲了。
『流，你沒有錯，我現在還是這麼覺得，只是，我們已經在不同的路上而已。』
變動流轉的時光。
不久以後，流的身影輪廓也會逐漸在我腦中的泥沙深處下沉吧。
可是，我也絕對不會忘記。自己背負著的東西。
我擁抱住流，像是當流還很小很小，而我只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你喔，流。』我輕聲道。
生為流的姊姊這點，不是一件令人後悔的事。
至少希望能不否定這點。
流臉上第一次露出驚怔的表情。
『姊？……』
我手中的長劍深而準確的刺入了流的身體，然後穿出。過程中毫無阻礙，劍就像是在空無一物的氣體中移動一般順利。但是即使如此，流的傷口一滴血都沒有，只是身影開始模糊。
『為、為什麼？』
『死掉的人是不可能復活的。這點道理我還懂。』
眼前的流跟公園，只是另一個由我的夢幻化而出的虛影而已。
『不過，能跟長得跟流這麼像的人，講這些話，真是太好了。』我向已經快要消失不見的流的身影，深深的彎下身去。『……謝謝。』
就在同時，我的指尖傳來被人輕輕一握的溫熱感觸，隨即消失不見。
我屏住呼息，沒有出聲，卻完全了解那是誰在跟我做最後的道別。
＊ ＊ ＊
在流的幻影完全消失的那一刻，雨月姬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
墨色繡著金線的腰帶顯得有些凌亂，手裡那把須臾不離的朱紅紙傘更是從中裂成了兩半。整齊劃一，似乎是被銳利的刀刃刺穿的裂口。
『我們等待妳的覺醒已久，被選上的祭子。』她說。
『我們？』我不禁反問。
『我是那個的夢，那個是我的體，可是，京的穢氣重到那個無法承受，我們必須分離才行。所以，我才會找到妳。』
雨月姬面無表情的說道，我卻沒來由地想起她撫摸櫻花木時悲傷的神情。
『這是最後的選擇了。祭子啊，妳想要淨化京的穢氣嗎？』
我點點頭，肯定的應了一聲。
『即使，不管淨化多少次，穢氣都會重新聚集，永無結束之日？』
『嗯，這點我懂。』
『那麼……』
『總有一天，守護結界會毀壞的。也許是伊祁家沒落了，也許是人們自行捨棄了京，可能性有很多很多種。但是，在那個時刻來到之前的寧靜日子，並不是毫無意義的等待穢氣聚集而已，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世上沒有所謂兩全其美的選擇。
人只能相信，遵照自我意志本身，便是命運所能指引的最好的路。
我笑了笑，不帶一絲退縮的直視雨月姬清澈的瞳眸。
『京在某天會不得不滅亡的。我沒有懷疑這點，可是，現在，還不到那個時候。』
『妳已經決定了？』
雨月姬徵詢似的再問了我一次，我給了她相同的答案。
『是，我決定了。』
『──那麼，呼喚我的名字。』
雨月姬半抬起頭，對我這麼說道，稚嫩卻堅定的嗓音。
呼喚，誰？
就在錯愕的瞬間，我忽然懂了。
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某種古老的記憶在我體內重新甦醒，不是我的，而是某者，經由我的身體作為介器。五行之中，掌管土的靈獸，在伊祁家的守護結界中被當作贄體而封印在京地底下的東西。
我終於恍然大悟。
『……騰蛇。』
我看著雨月姬的臉，輕聲說道：『妳就是騰蛇的半身，對吧？』
所以，才能引起那樣大的強烈地震，以致於打開了連接兩個時空之間的裏鬼門。
『是妳召喚我來這個世界的。』
聞言，雨月姬笑了，那如人偶般精美的小臉上第一次出現生動的表情。
一滴滴柔和的光自她體內湧出，氣泡般的向上飄浮。
我驚訝的睜大了眼。
籠罩在光芒中，雨月姬的姿態正在改變，齊耳的黑髮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往下生長著，圓潤的臉也逐漸拉長變尖。當變化大致停下來的時候，雨月姬看起來已經不是僅僅七、八歲的小女孩了。
更精確的說，在我眼前的她完全是一個成年女子的模樣。
這是……雨月姬真正的模樣？
女子嫻雅地向我一笑。
『請不用太過於驚訝。穢氣迷惑了騰蛇的心，連帶壓制住我原本的力量，我才會以之前小孩子的模樣出現。』
她連說話都通順得多。
『因為我的力量不足，只能藉著夢與妳聯繫。只有當身為祭子的妳察覺到被夢隱藏起的本質，並且呼喚我真正的名字時，我們才能從穢氣中獲得釋放。就像如今的妳做的一樣。』
水滴狀的光芒正波紋般漾開，自腳開始逐漸掩上女子的身體，沒入光的部位隨即一點一點的消失了。縱使如此，女子似乎毫不驚慌。
『終於要回去了呢。那麼，我們就在這裡暫時別過了。請記得，三天後的兌時，裏鬼門會在雙木寺再一次開啟，那是唯一的機會。』
女子的身體輕盈地飄了起來。
『然後，我們便會再度陷入沉睡，為了下一個祭子的到來……』她用雙手捧住我的臉。微笑地。『最後，謝謝妳，聽得到我的聲音的祭子。』
她在一圈光暈中消失了蹤影。
我閉上眼，溫柔的光芒隨即將我淹沒。
＊ ＊ ＊
光芒散去，出現的是雙木寺莊嚴的正殿。
身旁的青歲等人個個抬頭仰望著，露出驚嘆的神情。
我忙跟著他們的視線看了過去。
櫻樹的枝枒無聲地在頭上交叉。
不見剛剛群魔亂舞的景象，赤紅色的小鬼們全不見了，天空卻是白茫茫的一片，無數如鵝毛的物體以輕盈無骨的姿態在空中旋轉著。
『……下雪了？』我訝異的問。
『那不是雪。』一旁的薰說。
『咦？』
薰伸出手掌，在半空中承接住那輕飄飄如羽毛般掉下來的物體。然後伸至我眼前，示意叫我自己看。
『這是……櫻花？』我不是很確定地試探問道。
薰點點頭。
『嗯，白色的櫻花，而不是紅色的。』
『什麼意思？』
我問道，薰縮回五指，將那朵純白的櫻收進掌心。慎重其事地。
『紅色的櫻，又稱為赤櫻，每有赤櫻降臨，必有災厄。不過，跟赤櫻不同，被稱為雪櫻的白色櫻花，有著完全相反的意思。』
『相反？』
薰的語氣太過虛無縹緲，我不是很能準確抓住他話中的意思。
『嗯，相反。在傳說中，雪櫻的出現暗指重生之兆，是能為人們帶來祥瑞，得到神靈祝福的花朵。』
薰說，而我再次迷惑的望向被雪白花朵覆蓋住的蒼茫天空。
『我不是很懂……穢氣呢？妖鬼又到哪裡去了？』
『應該已經被淨化成這些雪櫻了吧，我想。』
什麼？那些赤紅小鬼，全都被淨化了？
我錯愕的瞥向薰，在無數的白櫻之中，一襲白衣的薰看上去像是要跟櫻花同化了。
『能將那麼大量的穢氣在同時間轉化成雪櫻，平常人是不可能做得到的。祭子，妳知道嗎？鬼所代表的，除了破壞，還有另一層意義。』
薰靜靜地微笑著。
『那就是，妳所擁有的重生之力。』
『我？』
『是的。我覺得，這些雪櫻，應該是為了回應祭子妳的呼喚而來的喔。』
來吧 來吧
紅色的櫻花唷
換上新衣服
大家一起來迎接吧
不斷不斷自天空降落的純白花瓣。
柔軟純粹，潔淨而美麗。
從我體內凝固著的闇，悄然重生而出的東西。
因為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不壓抑自己的心，就會擁有選擇走向明亮地方的力量。
是這樣的吧。
無論曾經遭受到怎樣的暴力，或是背負著多少來自過去的罪，人總是能誕生類似光的種子，然後緊緊懷抱，直到那萌芽的時刻來到為止。
『雖然我不太確定，不過，看來妳確實改變了這個京的未來呢。』
薰說。
雪白如羽絮的櫻在京飛舞而下。
『……一直以來真是辛苦妳了，祭子。』
我用手掩住了口，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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