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藏《鬥法》之一
轉載時間:2007.11.21

楊世德

雨後的鄉間道路發出陣陣奇怪的味道,潮濕的柏油路,被攪動過的水溝裡的水,泥土,還有動物糞便的味道。
楊世德把黑色進口轎車停在滿是雜草和碎石子的路邊,從車內走了出來,沿著一片禿黃的空地,來到一棟殘破的兩樓透天厝前,他四處看了看,臉色又顯得更疲憊了。
已經有多久沒回來了?
這裡是他從小生長的老家。他和祖父母在這裡度過他的童年,直到上高中後才離開。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兩年前,楊世德剛上小學三年級的長女失蹤了,沒過多久,就陸續收到女兒的手指。他幾乎要發瘋了,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找了所有警界和政界的朋友幫忙,可是完全沒有任何綁匪的消息,沒有電話,沒有要求贖金,什麼都沒有,只是陸續收到女兒其他的部分。一年過去了,他打開最後寄來的箱子,纏滿膠帶的瓦楞紙箱,箱子裡是女兒的頭顱,耳朵眼睛鼻子都早被切除又癒合,但他一眼就認出那是他的女兒,曾經一直鬧著要跟爸媽一起睡的女兒,曾經愛撒嬌愛發脾氣的女兒。
楊世德剛上任市議員不久,多少有些黑道白道的敵人,但他想不起有任何人會恨他到這種地步,折磨他的愛女一年,才置其於死。他那律師老婆為了這件事,大半時間都住在醫院。一年過去了,儘管有幾次楊世德偷偷躲在書房裡哭得天昏地暗,但大部分時間裡,他還能應付平常的生活,他親自接送小女兒上學,每天去醫院探望已不太會說話的老婆,鮮少再與情婦往來,一切似乎要恢復正常,直到兩天前,他的小女兒也失蹤了。

為什麼選在這樣的時候回到這鄉下的老家來?
楊世德也不確定,但這兩年來,他不斷想起童年記憶中的某些模糊的片段。
他走進早已沒有大門的透天厝,一樓客廳地上滿是積水,窗戶旁也長出綠色植物,通往二樓的樓梯已曝出些許鋼筋,鐵鏽染紅了水漬的痕跡。楊世德還依稀記得:在這裡,有一排鋪著軟墊的藤沙發,爺爺曾在這裡陪他看卡通玩遙控車,奶奶曾在這裡一口一口餵他吃飯,他還記得,那個老舊的電視機很早就壞了搖控器,爺爺就走前走後幫他轉台,想到這裡,他的眼眶轉紅。他深吸一口氣,緩步離開透天厝,往屋後走去。屋後有一條小路,像是通到屋後那片長滿植物的小山坡。
楊世德遲疑了一下,在他搬離老家的這二十年來,他總是懷疑是不是真有這條路,或者,這一切都只是童年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幻想。現在他看到了這條小路,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他小心翼翼似地走上這條小路,泥濘沾滿他的義大利皮鞋,蔓生的樹枝掠過他的臉,在小路的盡頭,是一片幾乎被樹木遮蓋的平地,地上鋪了些波浪瓦片,一路延伸到平地盡頭的破舊鐵皮屋。楊世德打了個寒顫,這鐵皮屋就跟他記憶中一樣,沒有門也沒有窗,屋頂上爬滿了枯黃的植物。
『叔公?』楊世德乾啞地叫了一聲。沒有回應,周圍靜得詭異,連雨後的蟲鳴都聽不到。
楊世德越來越覺得全身發毛。他幾乎開始確定,童年混亂記憶裡的那些事,對!那些事恐怕都是真的!

這要從他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說起,那一年他父親入獄,母親也早已跟父親離婚並改嫁,於是小楊世德被爺爺奶奶接到老家這邊住,印象中,爺爺奶奶對他非常疼愛,就這樣過了一陣子,生活倒也算是無憂無慮,沒過多久,他發現了這條通往後山的小路。
『那是你叔公,也就是爺爺的弟弟,他住在後山那裡。』爺爺這樣跟他說,『叔公生病,很嚴重,所以你不要到後山那裡去喔!不然傳染給你,你也生病,那就糟糕了。』
小孩子的好奇心是什麼也擋不住的。爺爺說完的第二天,小楊世德就趁爺爺奶奶不注意,偷偷溜到後山。那天正值盛暑,乾裂的泥土小路,樹梢,銀色的大型水塔,四處反射刺眼的陽光。小楊世德看到現在的這座鐵皮屋,陽光照在光禿禿的屋頂和牆板上,刺眼又荒涼。四周同樣靜得出奇,沒有蟲鳴也沒有風聲,他悄悄走近,沒看到任何門窗,只聞到一股像是潮濕泥土的氣味。
『叔公?叔公?』小楊世德大聲叫著。
還沒有任何回應,卻忽然一陣風吹過,鐵皮屋周圍的樹叢發出震耳欲聾的摩擦聲,夾雜著尖銳如金屬的聲音,小楊世德嚇得僵住了。
『小世德啊?』屋裡傳來一陣低沉的人聲,『你太瘦了!你該多吃點!』
『叔公?叔公你在裡面幹嘛?你出來啊!』
接下來就沒有任何回應,適才的風聲也消失,一切又恢復安靜,只剩小楊世德在鐵皮屋外叫嚷的聲音,他想要敲打牆板,但不知怎麼地卻又覺得害怕。
過了幾天,耐不住小楊世德的追問,爺爺才開口:『你叔公啊……是爺爺最小的弟弟。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曾爺爺,當初最疼的就是你叔公。那時候我們為了種菜和地瓜,我得背著籮筐去路上撿狗大便,你叔公咧……就陪著曾爺爺在家裡喝茶……後來,後來叔公就生病了,病得很嚴重……』

接下來的事情,記憶就更模糊了。
楊世德好像記得,那時學校裡有同學失蹤的事,好像還不只一個,印象裡,好像跟住在這鐵皮屋裡的叔公有關,或者說,好像跟自己有關。
現在,長大成人的楊世德站在這裡,荒廢的鐵皮屋附近仍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他感到身體僵硬,隱隱地,似乎有一種恐懼感,令他呼吸困難。
爺爺奶奶在他當兵前後相繼過世,理論上,即使那個叔公真的存在,現在應該也不在世上了吧?
楊世德走下小山坡,回到自己的車上,從駕駛座旁拿出一支鎖方向盤的龍頭鎖,又緩步沿著小路走回鐵皮屋那裡去。小路似乎變得越來越長,像是怎麼也走不完,楊世德喘著氣,覺得自己越來越矮小,他腦中一片混亂,記憶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像要竄上來,他盡力壓抑住,握著龍頭鎖的右手微微地顫抖。
他想起一個名字,小學時坐他後座的同學的名字,他記不起臉孔,只想起一個名字。小學時這個同學打翻過他的便當,那天下午,小楊世德帶著這同學來到這條後山坡的小路,他隱隱記得,同學的手上抓著一根細竹子,邊走邊揮舞著,他們走上這個小山坡,此後他再也沒見過這同學。楊世德開始冒汗,手心發冷,對!還有另一個同學,不!還有那個綁馬尾的女生,不……不只他們……楊世德的雙腳越來越軟弱,他走上這條小路,恐怖的記憶朝他迎面撲來,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帶著一個又一個沒有臉孔的同學們,走上這條小山路,一個又一個地,這些臉孔都沒再出現過了:坐在靠窗位置的那個壞脾氣的同學;繪圖課時借自己彩色筆的那個女生;愛打他的那個眼鏡仔;隔壁班的大個子……都沒再出現過了,他們和他們迷失在記憶中的臉孔,一起消失在這條小路的盡頭。

『不可能!如果這些都是真的,我不可能會不記得吧?』
『如果真的有那麼多小孩在這裡失蹤,不可能一直都沒人追究吧?』
只有小孩子嗎?
好像……還有……
楊世德忽然全身發冷,寒毛直豎。他又想到另一個名字。

高中二年級的那一年,楊世德滿臉青春痘,身高不到一百七。那時他深信自己愛上社團的學姊,跟他一起參加校際英文演講比賽的學姊,一頭短髮,生氣時很愛拿課本打人的學姊,笑起來很大聲的學姊,天吶!此刻的楊世德走在這條小路上,心裡像是被揪住了一樣,那個曾讓他無數夜晚睡不著覺的學姊,她的臉孔是那麼地清晰,好像眼前就有張她的照片似的。那時候,就在他煩惱要怎麼跟學姊表白的時候,他的死黨……是啊……叫什麼名字……對了!杜書賢!對!就是這個名字!個子高籃球又打得好的那個男生,對!杜書賢,他告訴楊世德他和學姊剛在交往,然後,不久又報告了他的初吻。
楊世德哭了好幾次,然後就決心要忘了學姊。他高中畢業,考完聯考的那個暑假,杜書賢跑到這棟老房子來找他,他們一起去附近小溪玩水,去廟裡拜拜求上榜,去逛了電動玩具店,晚上,跟爺爺奶奶一起吃過晚飯,他們倆拿著手電筒,在沒有路燈的馬路上閒晃;夜深了,杜書賢吵著要回去楊世德房裡睡覺,可是楊世德卻一點也不想睡,他滿腦子想著學姊的事,卻又沒辦法開口問,他領著杜書賢緩步走回家,滿身大汗,那天晚上的鄉下安靜得有點恐怖,楊世德往家門走了幾步,又停住了,他抬起頭,看著通往後山的那條小路,在月光下像一條蠕動的大蛇,那一瞬間,他記起了好多張面孔,小孩子們的面孔,他心跳忽然加快,甚至有些呼吸困難,他回頭看了看滿臉倦意的杜書賢。
『走!我帶你去後面那邊看看!』楊世德的聲音像是在發抖,可是杜書賢完全沒注意到,勉為其難地跟著他走上小山坡。

現在記憶越來越清楚了!

楊世德領著杜書賢走上小山坡,四周一片漆黑,他用手電筒照了照鐵皮屋,鐵皮屋比上一次見到時還老舊許多。
『這裡是哪裡?』杜書賢站得遠遠地。
『我叔公以前住在這裡,我上高中之後就沒來過了,應該已經死了吧!』
『你叔公住這喔?』
『對啊……他……』
楊世德話還沒說完,忽然『呀』地一聲,鐵皮屋的門打開了,從來不存在的門,就這樣很自然地打開了,聲音雖然輕,可是在靜得聽得到自己呼吸聲的那一晚,這開門聲卻充滿了四周的空氣。敞開門的鐵皮屋裡一片漆黑,蒼白的月光照出門前的一個人影,身形瘦得像樹枝,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楊世德和杜書賢僵在原地,睜大著眼睛。
『阿賢!』黑色的人影開口說話,讓人背脊發涼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從深井裡傳出來的一樣。
楊世德覺得一片天旋地轉。
第二天,楊世德獨自從自己床上醒來。他坐在床上,不停地大哭,從那天起,他再也沒見過杜書賢,那個曾在他打球扭傷腳之後,每天中午幫他買便當的死黨。
之後楊世德離開老家,再也沒回來,爺爺辦喪事的時候,他也沒順路回來看一眼這老房子。

現在,楊世德重新走在這條小山路上,頭昏腦脹,像是就快要站不穩。
『不是真的吧?這些事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有發生過吧?不然為什麼我會忘記?』
『如果真的有人失蹤,為什麼警察沒來問話?為什麼沒人來查這件事?』
他腦中不能停止地想著一件事:那個叔公,如果他真的存在,如果他不是自己年輕時的幻想,那個曾住在這鐵皮屋裡的叔公,曾讓他記憶裡的每一個來到這裡的朋友都消失的叔公,他,跟自己失蹤並被肢解的女兒到底有什麼關聯?
他想起他的兩個女兒,眼前浮現她們一起窩在房間裡的畫面:她們倆表情認真地照顧排在地上的布娃娃,之前在動物園時買給她們的猴子,青蛙,還有獅子的那些布娃娃娃,女孩們給布娃娃蓋被子,有說有笑地。然後,他又想起自己的小時候,帶著學校裡的同學,走上這個小山坡,在鐵皮屋前停住。那時候的他就已經知道了,跟在他身後的同學一旦走上這小山坡,就再也不會再出現了。
兇手是那個住在鐵皮屋裡的叔公!
不!兇手是楊世德自己!

『不是真的!拜託……不是真的!』
他喘著氣,走到鐵皮屋前,高舉手中的龍頭鎖,用盡全力撬開鐵皮屋的牆板,忽然,一陣風吹過,周圍的樹叢開始搖動,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鐵皮屋的牆板像玻璃般碎裂開來,牆板裡面,支撐鐵皮屋的鐵架也跟著傾斜變形。楊世德只從裂縫裡看了一眼屋內,就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像是那天他帶著杜書賢來到這裡的那晚一樣,像是他之前帶著其他的朋友來到這裡的時候一樣,他跌坐在地上,身體蜷在一起,隔了一會,開始吐了起來。
那鐵皮屋裡面,什麼都沒有。沒有床,沒有桌椅,沒有廁所,什麼都沒有。泥土地面上只有一個大洞,像淺井一樣的大洞,洞口是方形的,大約一個人的高度那麼深。光線透過被砸裂的牆,照在光禿禿的屋內的牆上,牆上寫滿了紅字,密密麻麻的,有些是字,有些是奇形怪狀的符號。楊世德撬開牆板的那一刻,剛好看到牆上的字跡裡,有一排寫著:

『已酉 杜書賢 四宮 陽火 陽金 陰土 陽水』

就在這排紅字的旁邊,另一排紅字寫著:

『庚戊 七月初二小世德 你找到了嗎』

七月初二,那剛好是今天!
風越吹越烈,落葉和灰塵揚起,破舊的鐵皮屋搖晃著,發出尖銳的金屬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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