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生
林德生通常只有喝得很醉的時候,才會在女朋友的床上醒來。
他有好幾個女朋友,他從來不會把她們的任何細節搞混,從不欺騙她們,也從不讓她們知道什麼;最重要的是,除非他真的喝得很醉,不然他從不在她們家裡過夜,從不在她們的床上醒來。但是,剛好昨晚他喝得爛醉如泥,什麼都不記得了,他躺在這張鋪了米黃色床單的床上,全身都是汗,悶熱的空氣加上宿醉讓他輾轉反側,好一陣子,才懵懵懂懂地被自己的手機聲吵醒。
『喂?林德生。』他接起手機,聲音乾啞模糊。
『喂!我是小羅,』電話裡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著,『你上次那筆錢還沒匯過來?不是說星期五嗎?』
『哪次的錢?』
『你媽的!』對方口氣馬上變得極差,『上次那個三星股東的案子!我給你的那份詐欺前科的影本,你媽的!錢不是說上個禮拜五進來?今天禮拜幾了?你想搞我?你不要搞不清楚狀況!』
『等一下,小羅,』林德生緩緩坐起,『我們認識多久了?兩、三年了吧?我哪次賴過你的帳了?』
『你說話到底算不算話?你這種信用以後誰要幫你?』
『我跟你解釋,我最近手頭很緊,上次那個三星的老闆開了張芭樂票,我跟他會計說了,這兩天錢會匯過來,我拿到才能再匯給你嘛!』
『那屄央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匯?』
『說會盡快。』
『這個禮拜五。禮拜五錢再沒進,咱們就他媽的看著辦!』
『你先聽我把……』
『你局裡也沒幾個朋友啦!媽的!自己想清楚!』對方說完就掛了電話。
『操你媽的!』林德生把手機丟在一旁,然後躺回床上,深吸了一口氣。
天光從深色窗帘的縫隙透進來,看得出來外面是烈日當空。他慢吞吞地爬起床,看到自己的衣服被仔細摺好放在床頭,更旁邊,擺了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他四處看了看,皺起了眉頭。
『媽的!這裡又是哪裡?』
林德生站起來,行動遲緩似地穿上衣服。他有一百八十六公分的傲人身高,曾經有內衣男模那樣健美的身材和英俊的臉孔,但是現在他穿上卡爾拉格菲的窄版西裝褲時,還得深吸幾口氣才能扣得上釦子,而他今年也不過才三十三歲。他穿好衣服走進廁所,洗手台上除了一個乾淨的漱口杯跟一支牙刷外什麼也沒有,磁磚地板是乾的,看起來比飯店的廁所還乾淨,他扭開水龍頭,卻沒有半滴水,他走回臥房,一口氣喝掉床頭櫃上那瓶礦泉水,然後四處走走看看,這間差不多四十坪大小的公寓,幾乎沒什麼家具,客廳裡擺了看起來很俗氣的紅棕色皮沙發,沒有茶几或櫃子,也沒有冷氣或電扇。林德生剛穿在身上的襯衫已經被汗濕,幾乎是黏在皮膚上了。
『什麼鬼地方?』
他想離開時,才發現大門似乎被鎖住了。他強忍著怒氣和頭痛,心平氣和似地拿起手機。
『喂?開鎖行嗎?我被反鎖在家裡,請你過來一趟。』
『等一下,我抄一下地址。』
林德生愣了一下。對!他根本不知道這間公寓的地址。
他的手機亮起了電力將盡的警示燈,沒隔幾秒就關機了,他放下手機,在屋內找了找,沒有室內電話,現在他很肯定,這間公寓根本沒有住人,只是他實在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他翻了翻外套,煙盒裡只剩一支煙,可是翻遍了所有口袋也找不到打火機,他走到廚房,沒有瓦斯,試了試電源開關,也沒有電。
林德生呆呆地站在客廳,忽然覺得自己的處境很可笑,可是卻笑不出來。這時候,大門忽然被打開,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矮小老人站在門外對林德生微笑,招了招手。
『我是大樓管理員啦!』老人沒打算要走進屋裡的樣子,『王太太剛才打電話給我,說你沒鑰匙可能出不來,叫我十點來開門。不好意思我上來晚了。』
『你剛才說誰?』林德生忽然臉色一陣慘白。
『我是大樓管理員。』
『不是,你剛才是說王太太?還是黃太太?』
『王太太。』
『哪個王太太?』
『王醫師的太太。』停了一會,『你是林先生吧?』
『我是。』
『喔!那應該就沒錯了。我門給你開著,你收拾好了把門帶上就行了。』
林德生隨口應了一聲,老管理員隨即轉身走了,他馬上拿起外套,跟著走出去,剛好趕上跟老管理員搭同一班電梯下樓。電梯裡,他想多問些關於那個『王太太』的事,她的全名,大概幾歲了,做什麼的……
『你有打火機嗎?』林德生輕聲地。
『不好意思,沒有。我戒了很多年啦!』老管理員笑咪咪地。
就這樣,林德生逕自走到地下停車場,開了他那台黑色BMW車門,先把手機插上充電座,然後開車離開。當他駛離這棟公寓大樓時,忽然一陣強烈的不安感湧上來。
『為什麼我好像來過這裡?』
對!為什麼林德生會對這棟公寓這麼熟識?他一起床,馬上就知到廁所的位置,客廳和廚房的位置,甚至電源開關,他也知道他的車會停在地下停車場的什麼地方,為什麼他會知道?
老管理員口中的那個『王太太』更是讓他全身發寒,宿醉醒了大半。
姓王的人很多,林德生認識無數個王先生王太太王小姐,可是,這種詭異的感覺,馬上就讓他想到『那個』王太太。只不過,『那個』王太太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真的死了嗎?
這件事要從十年前說起。
十年前,林德生剛退伍,在一間小規模的通訊器材行當業務。他那好不容易熬過兵變,已經談婚論嫁的女友卻決定去澳洲念書,兩個人為此吵了一架,隔天就分手了,那時候,他的壞心情影響到工作和業績,被老闆盯上,眼看就要被開除了。
那一天,林德生同樣帶著一張臭臉,和幾支電話機,到一棟市中心大樓裡的新公司裝機。一切都很平常,辦公大樓裡那些氣派豪華的裝潢和穿著筆挺套裝的員工他都已經看膩,不同的只是,這間剛施工完成還帶著油漆味的新辦公室,卻連一個人影都沒有。辦公室的玄關立了一面牆,牆上整齊地嵌了數十片方形的銅片,每片銅片上的花樣都不同,有些看起來像文字,有些只是奇怪的符號。林德生呆站在玄關前,一臉茫然,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一個穿了件俗氣大花洋裝的中年女人向他走來,身後跟了兩個年輕的女人,像男人一樣穿著襯衫打了領帶,一個長髮一個短髮。
『林先生是吧?』那穿著大花洋裝的中年女人開口說話,聲音像小孩子一樣細,跟那身老氣的裝扮和彷彿二十年前的女星一樣的髮型實在很不搭,『可以開始了,就先從總機這邊,然後那組子母機是要裝在我的辦公室。』說完,她和身後那兩個穿男裝的女人腳步沒停地走進辦公室,林德生也跟了上去。
那中年女人頭也沒回,走進一間玻璃隔間的小辦公室,小辦公室裡的桌子很長,看起來倒像是會議室裡的那種桌子。中年女人走進這間小辦公室後,那個短髮女人也跟著走進去,然後把門帶上,隔著玻璃,可以看到那中年女人一邊講手機一邊走來走去,站在旁邊的那短髮女人則一動也不動。
『這裡!』另外那個長髮女人站在林德生旁邊,指著牆角,『還有這裡和這裡,電源插頭都在這邊。』
林德生在這個女人的催促下手忙腳亂地裝上電話機,沒多久,他再往那小辦公室看去的時候,那中年女人和短髮女人都不在了,只剩旁邊那個長髮女人不停走來走去催促他。就這樣搞了一下午,等他裝完電話機,正要離開的時候,之前那個短髮女人又走進辦公室,拿了一張支票給林德生。
『這張是現金票,』那短髮女人說,『王太太有加上小費,你先去銀行把現金軋出來,然後把你們公司的材料費拿回去,其他就是給你的。』
林德生低頭一看,嚇了一跳。
三十萬?
裝機費和材料費還不到七萬,這小費……剛好跟他一年的薪水一樣多。
『還有一件事,』那短髮女人接著說,『王太太找你晚上陪她打牌,你去不去?』
林德生愣了一下。
『呃……好啊!』
『你有車嗎?』另一個長髮女人走過來。
『車是公司的。』
『那你開我的車吧!』那長髮女人遞了一串鑰匙給他,鑰匙圈上有賓士的圖樣。
短髮女人從脖子上解下那條鐵灰色的斜紋領帶,也遞給他。
『這條是寶格麗的,雖然不怎麼樣,總是比你那條拉鍊式的好。』短髮女人說完,又拿出一張紅色的卡片,『你七點到福華找王太太,先陪她喝縣長女兒的喜酒,晚上才去打牌。』
那天傍晚天色暗得比較早,才六點多路上就一片深藍。林德生開著那台長髮女人借他的銀灰色賓士,車裡滿是女人的香水味,他覺得莫名的緊張。
那個王太太,為什麼會忽然要找他去喝喜酒去打牌?
如果說她想搞個像林德生這樣的小白臉,可是她在辦公室時卻瞧也沒瞧他一眼;如果說她想在牌桌上騙林德生的錢,老實講,他身上和戶頭裡總共加起來也沒多少錢。
他準時到了飯店,喜酒會場擠滿了人,個個珠光寶氣的,也有幾個寒酸的記者夾雜其中,他一回頭,就看到王太太朝他面前走來,她穿了件粉黃色的針織衫,配了件水藍色的裙子,手上脖子上戴滿了金飾和玉飾,簡直像個金光閃閃的小丑。
『待會跟人介紹,就說你是我外甥,我姊姊的兒子。』她挽著林德生的手,聲音細得像小孩子。
王太太沒找位子坐,只是拉著林德生四處跟不同桌的賓客寒暄,有的是什麼醫院的院長,有的是營造商,銀行經理,檢察官,立法委員,市議員,食品商,進口車代理商……每個都一副跟王太太很熟的樣子。
『我外甥現在在做通訊器材,』王太太彎腰笑著,『你們這幾個大老闆要是想裝電話,找他,裝什麼都免費。』
林德生睜大了眼,什麼都還來不及說,就被王太太拉到別桌去了,就這樣繞了幾圈,新娘新郎都還沒出現,王太太就拉著林德生離開飯店了。
一路上,林德生只顧著開車,一句話也沒說,心裡卻悶悶地。王太太坐在後座,電話講個不停。
王太太住在一棟看起來豪華但有點老舊的大樓,他們把車停在門口,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管理員快步走出來幫忙停車。原本林德生打算說要先回去了,可是他話還沒說出口,王太太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大樓的大廳走去。
『你跟你女朋友分手啦?』王太太邊走邊問。林德生沒說話,只是跟著她走進黃銅色的電梯,『你真是笨喔!那個女孩子家世很好,你們將來結了婚,沒多久你就會開始飛黃騰達。』
『她爸今年要退休了,』林德生懶懶地說,『退休金要拿給她去念書,他們家不是什麼有錢人。』
『沒錯啊!可是她爸爸兩年後就會死了,你會繼承那一千七百萬的遺產和保險金。』
林德生睜大了眼睛,帶有些許憤怒地看著她,隨後,憤怒又漸漸轉為驚訝和不安。
『唉……』王太太像是嘆了口氣,聽起來虛偽得有點可笑,『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出了電梯,林德生一眼看到王太太住的那一戶,玄關是黑色大理石和原木裝置的,看起來很高貴的樣子,可是地面卻鋪了厚厚一層玻璃珠,就是那種小時候他跟同學在玩的那種玻璃珠。
『你鞋子直接穿進來,不過,』王太太說,『經過玄關的時候要閉氣。』
『吭?』
『閉住呼吸走過去,這是我們老家的習俗。』
林德生之前的不悅和不安竟漸漸轉為一陣好笑,他強忍住,跟著王太太走進去。
『媽的!老太婆!妳是白癡嗎?』他心裡很想這樣大喊一聲,然後轉頭就走,可是他還是就這麼走進客廳。王太太的客廳比林德生整個家還大,這是一間樓中樓式的公寓,從裡面看很新,跟這棟大樓老舊的外觀挺不協調;更怪的是,所有家具幾乎都是白色的,地上鋪了白毛地毯,倚著牆擺了白色皮沙發,茶几是白色大理石,紋上一些金邊,電視和音響也套上訂做的白布套,兩樓高的落地窗也絞上白色壓花的窗帘,客廳茶几上的玉壺燒著檀香,濃得有些刺鼻。這間公寓,若要說氣派的話,用『聖潔』形容似乎更恰當,尤其對照在客廳裡走動的濃妝豔抹又穿著俗氣的王太太。她剛在白色皮沙發上坐下,一個年輕女人從廚房裡走出來,端了一盤切得很漂亮的水果,用染色的水晶玻璃盤盛著,她輕輕將盤子放在大理石桌上,林德生這才認出她就是今天下午在辦公室遇到的那短髮女人。他想向她打招呼,可是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坐吧!吃水果!』王太太對站在一旁的林德生招了招手,林德生走過去,坐在另一排沙發上。『還有,』王太太叉起一片哈蜜瓜,『我不是白癡,我說了,那只是我們老家的習俗。』
林德生嚇了一跳,他連看都不敢看王太太一眼。
『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王太太接著說,『做我們這一行的,本來就有些察言觀色的本事,要看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麼,其實也不難。』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那個短髮女人斷斷續續從廚房裡端出茶點,茶杯和酒杯,三個人都沒說半句話,直到門鈴聲響起。
『是李總的老婆和威王的大女兒。』王太太哼了一句。
短髮女人去應了門,一下子就聽到一陣女人的談話聲,王太太站了起來,林德生跟著站起來,接著,短髮女人領著兩個年紀都超過四十的女人走進來,大家坐下來,跟王太太寒暄一陣。一開始,幾個女人聊些股票期貨的事,沒多久,話題就漸漸轉成別人公司裡的八卦:哪個人的小老婆前陣子又欠了一屁股賭債鬧自殺;哪個人其實是同性戀,被騷擾的下屬還因此辭職;哪個人的公司早就被掏空了,卻還每晚泡在酒店……林德生坐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些常在電視上露臉的大人物們,卻也有如此不堪的醜事。
林德生這時候還沒想到,怎麼王太太沒跟那些女人介紹自己,而那兩個女人也沒有想開口問的意思,直到門鈴聲又響起。
『啊!可給我等到了!』王太太趕快站起來,『縣長夫人總算來啦!』
其他兩個女人也跟著站起來,接著,短髮女人領著一個肥胖的老女人走進來。
『不好意思,來晚了。』那老女人笑呵呵地。
『幹嘛這麼客氣?』王太太趕忙接著,『今天女兒出嫁嘛……難免啦!』
林德生這時才想起:對啊!今天不是縣長女兒的喜酒嗎?女兒出嫁,做媽的竟然這麼早離席跑來這裡打牌。
幾個女人邊說邊笑,走到客廳另一端,那兒早已擺好了一張麻將桌,王太太和另外三個女人才坐下,短髮女人馬上端來冰毛巾和茶水。林德生仍站在一旁,一臉手足無措的樣子,四個女人早已擲了骰子,搓起牌來,那個年輕的短髮女人這時才搬來另一張椅子。
『你就坐縣長夫人旁邊吧!』王太太對他笑了笑。
短髮女人馬上把椅子移到那肥胖老女人旁邊,林德生跟著坐下。
『二筒!』那老女人一邊打牌,一邊回頭看了林德生一眼,笑得很慈祥,『好孩子,』她把手放在他大腿上,像摸小貓小狗一樣地溫柔,『把衣服脫了吧!讓我好好看看你。』
林德生這次真的是傻住了,腦中忽然一片空白。
說起來,幾分鐘前他也不是沒想過,如果真要陪這些老女人當中的哪一個睡覺,如果可以就這樣多拿個五萬十萬,他也未必會馬上拒絕;可是這麼突然一句話,讓他當場僵住了,一股強烈的憤怒湧上來。
林德生一句話都還沒說,短髮女人就走了過來,伸手把他上衣鈕釦解開,還沒全解完,那個肥胖老女人滿是珠寶的手就伸進他衣服裡,他身體馬上往後縮,表情像是驚恐,可是眼睛裡滿是怒意。王太太則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了口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好孩子,體格真棒。』老女人的手沒縮回去,還捏了捏林德生的乳頭,『這樣很舒服吧?』
碰的一聲,林德生倏地站起來,打翻了牌桌,桌上的碗碟和麻將牌嘩啦嘩啦散了一地,短髮女人差點摔一跤,牌桌上其他三個女人一臉錯愕,王太太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林德生抓起剛才坐的那張椅子,用力往地上一摔,然後轉身快步離去。
『等一下!』王太太忽然大叫一聲,林德生回頭看了她一眼。『別忘了出門時要閉氣。』王太太小孩般的聲音像在命令似的。
『操你媽的!』林德生走到玄關,像是發了瘋一樣,拚命亂踢地上那些玻璃珠,爆出一陣陣輕脆的玻璃撞擊聲,接著,他走向電梯,可是沒走幾步,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和噁心,他開始覺得害怕,跌跌撞撞地按了電梯,幾乎是逃命般,歪七扭八地衝出這棟大樓,他在馬路上招了計程車,一坐進車裡,就恍恍惚惚神智不清了。
那一晚,林德生坐在計程車上,往回家的方向駛去,車窗外的街燈像是蛇一樣不斷拉長,扭曲,接著,下起了毛毛細雨,窗外的景物都模糊了,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一切都還只是開始。
第二天,林德生睡到中午才進公司。整個上午公司裡沒有一個人打電話來,他原本猜想今天就會被開除了,沒想到進了公司,老闆娘臉色出奇地和善,他坐在雜亂的辦公桌前,眼神呆滯似的,隔了一會,老闆走進來,竟然對他笑了。
『小林吶!』老闆幾乎是跳著走過來,『威王的經理剛才打電話來,說他們電話機舊了想全部換新,還指名要找你。人家是經理特別打電話來耶!你趕快回個電話,這次的單子有六百多台耶!還有,隆興飯店的高總也說他們台南那邊要裝機,也有個兩、三百台,說要找你去給他們估價。媽的這種好事也有輪到我的一天。』
林德生原本不是很願意。他擔心到這些地方裝機又會遇到那個王太太或她的牌搭子,不過,後來跟他接洽這些訂單的都是些普通員工,王太太沒再出現過,也沒人再提到。兩個多禮拜來,他幾乎沒時間坐在辦公室,幾間有名的公司行號紛紛打電話找他做電話機,甚至還有不少外縣市的訂單。老闆對他的態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有幾次還叫老闆娘幫他買便當,最後乾脆把老闆娘在開的那台紅色喜美過戶給他了。就這樣又過了三個多月,這間原本小不拉嘰的通訊器材行就開始擴編:原本五個員工變成二十幾個員工,辦公室從小巷子裡搬到市中心大樓,甚至還請了總機小姐。林德生也莫名其妙當上了『業務經理』,薪水加倍,還有年終分紅。
到這時候,林德生才開始了解這個世界的運作。
在這藍灰色的天空籠罩下,城市中心那些嵌滿反光玻璃的大樓最頂端,那裡有一群人,或者說一個種族,他們有能力決定別人的命運,他們可以任意賜予或任意毀滅。他們或許很醜惡,但是他們一句話的分量,遠重於在地上爬行的那些悲苦的人生。
他把那台紅色喜美賣掉,把銀行裡的錢提出來,付了頭期款,買了一台黑色的BMW320,然後,他開著這台黑色BMW,一路開到王太太住的那棟老舊大樓。
『王太太正在等你。』大樓的管理員走過來,打算幫他停車,他猶豫了一下,才把鑰匙拿給管理員。
他走進了接待大廳,另一個看起來比較老的管理員走過來,做出恭敬的表情,領著他走到黃銅色的電梯前,幫他按好電梯樓層。林德生獨自搭電梯上樓,心情出奇平靜。他走出電梯,上次那個短髮的年輕女人站在電梯前等他,一樣穿著男人的襯衫領帶,她沒說半句話,也沒什麼表情,只是領著林德生走過玄關,『別忘了要閉氣。』她說,林德生笑了出來。他穿過玄關,走進寬敞的客廳,王太太一樣濃妝豔抹地坐在白色皮沙發上,對他笑了笑。
『坐吧!』王太太揮了揮手,林德生走過去,坐在上次他坐的那排沙發上。『坐過來點!坐我旁邊吧!』她又揮了揮手,林德生遲疑了一下,還是依言坐在她旁邊,才剛坐下,她就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說,『你不如來幫我做事吧!你現在在這間公司賺這點錢也不算什麼,而且你應該也知道,這間小電話公司撐不了多久。這些人總是搞不清楚狀況,才賺了點小錢就開始擴大,還以為自己時運到了,還以為以後會越走越順。總而言之,』她看著他的眼睛,『這些人都沒有去想過未來。你幫我做事,可以接觸到那些大官和有錢人,他們是核心人物,他們滿腦子想的就是未來,結果弄得自己神經兮兮,你隨便跟他們說些什麼,就足夠讓他們好幾天睡不著覺。太有錢,太有才幹,太聰明,那都是會遭天譴的。』
『王太太,』林德生小聲地,『那妳是做什麼的?』
『我啊……我幫這些人算命。』她緩緩爬到林德生身上,雙膝跪在他大腿兩旁,然後開始解開她的上衣鈕釦。『然後這些人就比較不會疑神疑鬼的,就這樣。』她脫掉上衣和胸罩,露出一對乾癟下垂的乳房,乳暈又大又黑。林德生不自覺地身體往後傾,背頂著沙發,王太太伸手脫掉他的上衣,然後撫摸他結實的胸膛。『啊……啊……瞧瞧你這身肌肉。』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又粗又沙啞,像是一百多歲的老太婆的聲音,林德生嚇了一跳,他想馬上起身離開,可是王太太就這樣跨在他身上,他知道如果他推開這老妖怪衝出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
王太太盡情撫摸他的身體,眼睛像在發光,接著她又拉開他的褲襠的拉鍊,把手伸進去。林德生又往後緊靠,可是身體幾乎已經不能動彈。
『怎麼了,大傢伙?』王太太右手還在他的褲襠裡,左手摸了摸他的臉,聲音仍然沙啞低沉,『都到這裡來了,乾脆讓我瞧瞧你有多少能耐吧!之後我不會讓你後悔的。』她爬下沙發,扯下他的褲子,這時候,林德生看到廚房門後,那個年輕的短髮女人站在那裡看著他,眼光交觸後她馬上就縮進門後,沒再出來了。
那天晚上,王太太在白色皮沙發上像是發了瘋,又是亂抓又是尖叫;可是林德生印象裡只記得她的嘴跟她的私處一樣臭。
第二天早上,他在裝飾豪華的臥房裡醒來,感覺有人在給他手淫。他抬起頭,房間裡光線柔和明亮,他看到王太太穿著整齊的米色套裝,一樣濃妝豔抹,眼神專注地盯著他的陽具,右手不停地套弄著。他覺得噁心極了,想坐起身,王太太發現他醒來,另一隻手壓著他。
『噓……不要動,你躺好。』她的聲音又恢復成像小孩子那樣。
林德生猶豫要不要立刻起床離開。他躺著沒動,也沒覺得有什麼快感,但最後還是射精了。王太太滿手沾著他的精液,湊到鼻子前深深聞了聞,然後甚至伸出舌頭舔了起來。
『我要出門了。』她站起身來,『剩下的事我都交代小紅,她會跟你說,你要好好幹啊……』說完,王太太就離開了房間,留下全身赤裸,躺在圓形大床上的林德生。
現在回想起來,他已經不記得那時候的心情,只記得那天早上他緩緩爬起床,帶著像是宿醉般的頭昏腦脹。
他沒怎麼特別梳洗,只是迅速地穿好衣服,準備離開。他走到客廳,那個年輕的短髮女人坐在之前打牌的桌子旁等他,穿了一件很優雅的黑色洋裝。她站起來,朝林德生走過來。
『我叫小紅,之後就是你的助理。』她說。
短髮女人看起來有種個性美,整體來說有點偏瘦,五官細緻,那件合身剪裁的黑色洋裝把她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更明亮,只是林德生把對王太太的厭惡感延伸到她身上,對她女人的身分不特別感興趣。
『不必了!』他說,『我們老闆不可能給我請助理。』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老闆。』她說:『你們那個老闆,擴編得太快,又投資到吸金公司,現在資金都空了,上個禮拜到現在的票子都跳票,你只需要四百萬就可以把這間小公司買下來。銀行和債權人那邊,王太太都幫你說過了。』
『問題是我哪來的四百萬?』
『那簡單。』她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個地址。『迪榮陳總的老婆要訴請離婚,她手上有陳總和別的女人上床的證據,就放在她家裡電視櫃後面。你到這個住址去把那些東西拿回來,陳總馬上就匯四百五十萬給你。他老婆要求四千五百萬贍養費,按照規矩我們幫他搞定,拿一成。』
『可是我要怎麼拿?大剌剌走進去嗎?』
『那就是你得想辦法解決的事了。王太太說錢是救急不救窮,機會也只是給有能力的人。』
林德生有點被激怒,什麼都不想再多說,只是快步離開;小紅卻跟在他身後,一路跟著他上車,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林德生一路開回公司,車子停在公司大樓前的路邊,他轉頭看了小紅一眼,像是在等她下車。
『你現在買下這間公司只要四百萬,』小紅看也沒看他一眼,逕自說著,『幾個月後,你這個老闆會再湊到錢,那時候他會用五、六百萬再跟你買回來,你現賺一、兩百萬,然後,你手上就有五、六百萬,你拿其中兩百萬開一間代書事務所,規模要小,小到不會引人注意,另外再拿一百五十萬去跟幾個警局裡的小官攀點交情,剩下一百五十萬再去跟幾個黑道的小角色攀點交情。記住,絕對不要碰那些大魚。你這點錢也買不動他們,而且還會讓你被人注意。』
『然後呢?』
『然後你會接到新的訂單。』
『什麼訂單?』
『調查,偷竊文件,找資料,散布謠言,合法的恐嚇,挑撥離間……簡單說起來,就是有錢人專門的打手,私家偵探,有錢人專用的007。仗著王太太的情報,沒什麼是你辦不到的。』聽到這裡,林德生忍不住笑了。小紅看了他一眼,『走吧!凡事都要有個開始,什麼事都等你先拿到陳總老婆那些證據再說。』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應該就是林德生的初次出道了吧!
那一天,還不到中午,市區被太陽曬得像要燒起來一樣,路邊行人帶著苦悶的臉色,五官被陽光照得模糊。林德生帶著一股莫名的衝動,或者說莫名的瘋狂,來到這市區邊緣的湖畔別墅區。他看了看手上那張紙條上的地址,走到一戶看起來很普通的別墅門前,按下了電鈴,隔了一會,一個菲籍年輕女人開了門,他對她笑了笑,『我是來檢查有線電視的。』林德生的緊張讓他看起來像是靦腆,菲籍女人一句話都沒問就讓他進門了。他拎了個黑色小公事包,沒注意到和他偽裝的身分有多不搭。別墅裡,客廳也是挑高的樓中樓,但家具陳設都相當簡單,灰綠色的布面沙發,仿清式的小矮櫃,窗帘還是平價的百葉窗,不知道為什麼,林德生對這裡的感覺好極了。他走到電視櫃前,把頭探到電視機後面,東翻西翻,馬上就在旁邊音響櫃夾層裡找到一個牛皮紙袋,趁著菲籍女人去廚房倒茶,他輕輕鬆鬆地把牛皮紙袋放進自己的公事包。
『你是哪位?』客廳旁的樓梯上方走下來一個女人,雖然有點年紀,但看起來儀態端莊,容色秀麗,她邊走下來邊盯著林德生看。
『不好意思,我是來檢查有線電視的。』
『我們沒裝有線電視。』那女人還沒說完,樓下那菲籍女人就端了茶走出來。
『啊!』林德生拿出那張寫了地址的紙條,『請問妳這裡是澄清路二二三號嗎?』他故意念錯門牌號碼。
『二二三號在隔壁。你走出去轉個彎就到了。』說完,女人停住腳步,沒再走下來,只是對著林德生笑了笑。
『不好意思,謝謝!』
『喝杯茶再出去吧!』那女人聲音很溫和,『外面熱死人了,你先喝杯茶吧!想要借廁所的話琳達會帶你去。』
『不用了!謝謝!』林德生覺得心跳加快,像是有些心痛。
他對眼前這個女人印象好極了,可是現在他正在偷她的東西,很重要的東西,他不敢去想失去了這東西她的下場會如何,他不敢去想這一切到底是誰對誰錯。他邊裝著抱歉的笑臉邊逃出門去,那菲籍女人跟了出來,笑得很友善,關上門前還對他揮手道別。
他快步跑回自己那台黑色的BMW,背上臉上滿是汗水,他鑽進車內,小紅坐在駕駛座旁邊,他把公事包丟給小紅,然後馬上倒車離開。小紅打開公事包,從牛皮紙袋裡拿出一疊紙和幾張照片,翻來翻去。
『這陳總真是個變態。』她說。
林德生不敢去看。那些證據若越是糟糕,他的罪惡感就會越深。
是啊……現在回想起來,他的人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扭曲的。
那個禮拜四,林德生的三個戶頭裡分別收到一百五十萬,總共四百五十萬,他拿出其中的三百八十萬買下原本工作的那間通訊材料行。兩個半月後,他原來的老闆拿了五百二十萬,把這間業績已在下滑的公司又買了回去。差不多同一個時間,林德生在報紙上讀到某進口家電代理商妻子服藥自殺的消息,他一眼就認出是住在那間湖畔別墅的女人。
罪惡感其實是一種很糟糕的東西。受罪惡感所苦的人多半不會回頭是岸,而是尋求麻痺;其中也有些人,為了掩蓋或忘卻身上的那片污點,於是就乾脆把全身染黑。
林德生跟人租了執照,成立了一間小小的代書事務所,員工只有小紅一人。他有時幫客戶挖出他們敵人的祕密,前科,假帳,醜聞,甚至隱疾;有時幫客戶竊聽別人的電話;有時只是幫忙找人,大都是他們捲款失蹤的合夥人或小老婆;有時還會找幾個看起來挺唬人的小流氓去幫客戶嚇嚇他們的仇家……他的生意不錯,應酬也變多了,晚上多半都跟些小混混或小警官泡在夜店,後來染上了一次淋病,之後才稍微收斂了點。
王太太每天都會打電話給他,告訴他一些客戶需要的情報或線索。可是儘管她怎麼討好,林德生也不願再見她一面,甚至,即使王太太的情報相當有價值,但是他只要一看到手機上顯示她的號碼,心裡就有一股強烈的厭惡感。
林德生想盡辦法要擺脫她,想盡辦法要忘掉跟她上床的那一晚。可是要躲開她並不容易,王太太似乎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她在電話裡用像是小孩子一樣的聲音說著:『我現在就在你附近。你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襯衫,是紀凡希的吧?跟你的藍色領帶滿配的。你跟這個女的說這麼多幹嘛?省省力氣吧!她不會跟你上床的。上次那個齊峰銀行的案子談成了吧?你要怎麼謝我?我現在好想吃你的老二,啊……我真想念你那個紅色的大龜頭,真想吃一口。』那聲音聽起來簡直噁心到極點。
林世德心中的厭惡感與日俱增,他一方面痛恨這個老太婆,一方面痛恨自己,眼看冬天都還沒到,他就幾乎要崩潰。就在這個時候,小紅忽然檢查出卵巢癌,一住院就住了一個多月,這段時期事務所的所有事情都是林德生自己打理。他的心情糟透了,王太太每天好幾通的電話更是把他逼得快發瘋,直到有一天,南部寒流來襲,到了傍晚更是冷得要命,他也不記得是跟誰喝了一整晚,離開酒店時連路都走不穩,他走著走著,忽然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
他想殺了王太太。
很多人都有過想殺掉仇人的念頭,可是在林德生的心裡,這股衝動越來越強烈,幾乎佔領了他的思緒。
『從窗戶把她推下去。』
『把她的頭按到放滿水的浴缸裡。』
『用繩子勒死她再布置成上吊。』
『在她睡著時打開瓦斯。』
他每天一醒來就想著這些事,然後想著這些事直到睡著。他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開始失眠,食慾減退。王太太的電話沒間斷,她在電話裡說的話也越來越下流,越來越令人作噁。隔了幾天,小紅從醫院打電話給林德生,他接起電話,才發現自己不是唯一一個發瘋的人。
『林大哥,你一定要救我。』小紅在電話另一頭哭得厲害,聲音顫抖得模模糊糊,『我快死了,我被王太太下咒了……她一定是對我下咒了……林大哥你要救我,我還不想死。王太太她……她一定是知道我的事了。她有養小鬼,她什麼事都可以知道。愛蜜死了,現在……現在輪到我了……』
不管林德生怎麼問,小紅仍是發了瘋似地哭個不停,也沒說『她的事』是什麼事,也沒說『愛蜜』是誰。林德生仔細回想,他過去也一直不覺得小紅對王太太有多忠誠,她總是面無表情,也搞不清楚在想什麼。但是,現在想起來,就像林德生當初是為了什麼目的去找王太太一樣,那麼,小紅應該也有她自己的目的,她從來沒透露的祕密。總之,無論這件事有沒有關聯,到了這一刻,林德生想謀殺王太太的衝動已經變成計畫了。他想好所有的流程,應付意外狀況的手段,湮滅證據的方法和所需要的時間,事後對警方的說辭,他全部想得一清二楚。當天晚上,他就開了車來到王太太住的大樓,他下了車,空氣冷得要命,管理員縮著脖子走過來幫他停車,『王太太正在等你。』管理員恭敬地說。
林德生從容地上了電梯,他心裡意外地平靜,就像半年多前他開車來到這裡的那晚一樣。他走出電梯,王太太家的大門是敞開的,他想著今晚一切都會結束,覺得隱隱地痛快。他走進王太太家,腳步停在客廳。
白色的客廳四處沾滿鮮紅的血跡,一隻女人的胳臂就靜靜躺在林德生的腳邊。他四處看了看,到處都是血和四散的屍塊,王太太的頭顱躺在廚房門前,眼睛睜大著,嘴角微微上揚,像是……
像是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