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
空氣似乎悄悄地變冷了。
楊世德死後的一個小時,林德生偷偷跟著那票戴安全帽的黑衣人,來到港口附近的一棟老舊辦公大樓。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量,他在郊區別墅前開了一台陌生的進口車,那原是屬於在場某一位賓客的,他小心翼翼,連車燈都不敢開,偷偷尾隨在那票黑衣人乘坐的廂型車後,中途到了市區,他又趁紅燈時轉搭計程車,最後才大老遠地跟到這間舊大樓。
林德生打了電話給嚴正雄,告訴他長老們的死訊和兇手們的位置。
『先別報警,』嚴正雄鎮定地,『我馬上就到!』
不一會,嚴正雄和那幾個滿身刺青的少年到了大樓附近的渡船站。林德生瑟縮著身子,拿著煙的右手不時發抖,他看到嚴正雄搖下車窗,揮手要他上車。
『對方多少人?』嚴正雄問。
林德生有氣無力地坐上車,說:『好像五、六個,不知道裡面還有多少人……』停了一會,『他們有槍!』
嚴正雄聽完,拿起手機,不知道跟誰講了幾句話,過了半個小時,又來了兩台車。
『待會我先上去,』嚴正雄說,『等我們處理好了你再報警。』他說完,往舊大樓那裡開去,後面跟著四台車,在路燈稀疏的深夜公路上緩緩行進。
那棟舊大樓附近一片荒涼,六層高的樓房裡只有第五層的燈是亮著的。
嚴正雄和十幾個少年紛紛下車,吵吵鬧鬧地檢查了身上帶的各式槍械,稚氣的臉上裝著煞有介事的狠樣。嚴正雄對車裡的林德生點了點頭,往那大樓門口走去,那些滿身刺青的年輕人也跟進去。
夜裡吹來帶著沙塵的風,柏油路兩旁的排水溝傳來一陣陣刺耳的蟲鳴。
林德生獨自坐在車裡,半小時過去了,仍然毫無動靜。
又過了好一會,五樓的燈光也熄了,整棟大樓和四周街道一片死寂。林德生還在猶豫該不該立刻報警,他的手機便響起,他接起來一聽,是嚴正雄的聲音:『搞定了!你上來看看吧!』
林德生下了車,從大樓正門走進去。大樓內堆滿雜物,地板滿是灰塵和鞋印,看起來像是廢棄很久了。他試了試電梯,完全沒作用,只好推開安全門改走樓梯,他一層層往上走,聽到越來越清楚的音樂和嘻笑聲,直到他走上第五樓,安全門的另一邊傳來震耳的低音電子鼓聲。
他心裡一陣強烈的不安,站在門前好一會,接著,深吸一口氣,猛地把門推開。
音樂聲忽然停止,門後一片昏暗,空氣濕熱,隱隱有股汗味和尿臭味,還有像是發餿的食物的味道。林德生走上前,從微弱的光線中辨認出那是一條走廊,走廊上擠滿了人影,一個個交頭接耳,吃吃地笑著,像是用了迷幻藥一樣,只是吃吃笑著,沒有人交談。在走廊兩旁那幾扇門半開半閉,門縫裡透出微弱的紅色燈光,傳出電視機的聲音和女人的呻吟聲。林德生在暗紅色的走廊緩緩前行,擠滿他身旁的那些人影紛紛笑著,有些還伸手摸他的臉,手臂,私處,胸部和腹部,他忍不住舉起手臂擱開那些人,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衣服上都沾滿了紅色的手印。
『嚴大哥!』林德生朝走廊盡頭大叫著,聲音微微顫抖。
『這裡!』走廊另一頭傳來嚴正雄的聲音。
林德生快步往聲音處走去,走廊盡頭是一扇褪了漆的不鏽鋼門,他用力推開門的同時,才想到這扇門應該是完全隔音的。他往門內看去,裡面是一個二十幾坪大小的房間,四處掛著各色布幔,點上了紅蠟燭和紅燈龍,香氣撲人。門邊掛著幾個雕著花的竹製畫眉鳥籠,每個鳥龍裡都有顆人類頭顱,其中只有一顆頭的眼睛是睜開的,林德生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就是嚴正雄的頭,那雙眼睛像是帶著喜悅,它看著林德生一會,就漸漸閉上了。
『你來啦?』房間中央坐著一個女人,聲音彷彿很熟悉。
林德生仔細往那女人看去,又呆住了。
那女人皮膚白皙如脂,穿著一件血紅色的低胸洋裝,姿態優美如畫,赤腳坐在一張三人座的俄羅斯印花皮沙發上。她身後的布幔輕紗微微飄動,布影照在她身上,像是不停移動的鬼魂。
那女人是小紅!
林德生正想要叫她,卻看到她美妙身體下的那張長沙發,那皮革上的花紋不是印花,那是刺青,跟著嚴正雄一起上來的那些少年們身上的刺青。林德生想轉身衝出去,可是他的雙腳仍僵住不動。
『我一直在躲你。』小紅微微張開鮮豔如花瓣的嘴唇,『結果還是被你找到了。』
『嗯!我一直在找妳。』林德生胡言亂語似的。
『你被楊家那女人咬了,卻沒毒死你;我找人殺你,也殺不死你……看來這都是注定的了,我今天活不了了。』
『妳要殺我?』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緩緩站起來,紅色的絲質洋裝像液體似地在她身上流動,『我只是想活命,這不算過分吧?』
『我……我沒有要害妳……』
小紅輕輕地笑了,像是帶著憂鬱。
『我原本也沒有要害任何人,』她說,口氣極誠懇,『我原本只是個銀行的小職員,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什麼都沒有,可是都還挺不錯的,直到遇到王太太……』她看了林德生一眼,『你還記得她吧?』
『記得!』
小紅看著他,微微一笑。
『因為她的關係,我很快升上了主任,結果同事主管個個看我不順眼,我整天活在人事鬥爭裡……時間久了,也慢慢習慣了,後來還成了箇中高手。』說到這裡,她淡淡嘆了口氣,『後來,王太太介紹我去常寶集團做事,一下子我就升了經理,底薪加配股一年就有六百萬。那時候同時來了好幾個經理,每個都是狠角色,我們業績壓力很大,做不好整個部門就被裁掉,所以那時候經理們惡鬥得特別厲害,什麼骯髒手段都使得出來。總經理也鼓勵這種風氣,她常說:「不管良性競爭還是惡性競爭,只要爭到的結果是好的就好了。」後來還要業績最差的部門主管轉到其他部門當小組長,說是「重新磨練」,其實根本是上受刑台。好幾個經理被搞到發瘋,還有人自殺,即使這樣,惡鬥還是越燒越烈。我算是表現最好的,總經理覺得我有威脅,就聯合所有人要鬥掉我。他們什麼方法都用上了,程序上特別刁難,給我客戶的支票老是跳票,最後還在我的茶裡頭下藥,有一次,還寄給我一疊照片,是我男友跟別的女人幹那檔事的照片……』說到這裡,小紅稍稍抬起眉毛,『最後,我贏了。我鬥掉了總經理,我錄下那個賤人所有的電話,我跟她老公上床,從那個死胖子那裡拿到她的併購企畫影本,把它丟給競爭廠商,她被認定出賣公司被開除的時候,我還若無其事陪她喝酒安慰她,趁她喝醉了,我又找了個有愛滋的混混上了她。我贏了!她帶著肚子裡的孽種跳樓,她一生作惡多端,告別式根本沒幾個人來。這時候,王太太送了我一樣禮物,就是那賤人肚子裡的孽種,她教我怎麼養,怎麼用它來對其他人作法……我還以為她是對我好,誰知道她私下動手腳,促成了華泰集團的合併案。我們一下子被別家公司買走,人事亂七八糟,結果又開始更大規模的鬥爭。這一次,所有人都是一路血腥爬上來的,一個比一個精明,一個比一個下流,黑白兩道都有辦法。我那時早該猜到的,那裡幾乎每個高階的都搞邪術,養小鬼拜陰神,下咒下毒,一個比一個沒人性。』小紅停了一會,在沙發前輕輕跺步,『我就是在那時候流產的。那之後,我就離開了,留在王太太身邊幫忙。原本也還沒事,後來我發現王太太根本不是人,是個修鍊到一半的「仙」,她為了要成仙,煉了好幾年的「丹」,我最後才知道,華泰那邊的人事鬥爭都是她搞出來的,她在養蠱煉丹。我離開華泰之後,被王太太安排到你那裡幫忙,那段時間,華泰又陸續出了不少人命,最後有一個贏家勝出,鬥掉其他所有人,成為毒中之毒的蠱王。』
『你也見過她,她叫吳珮琪。』
林德生如遭電擊。
吳珮琪……那不正是近日來頻頻出現的那個王太太?
『吳珮琪任命華泰執行長的第二天就失蹤了,過了半年,她的屍體才被發現,只剩燒焦的人骨,除了我之外,沒幾個人知道發生什麼事。』小紅一臉陰沉地,『她被王太太拿去當藥引子啦!』
『那時候,』小紅繼續說,『我養的那孽種開始反咬我,我就知道了。她煉成仙丹了!她就要成仙了!我不再有利用價值了,只會礙事。我知道自己死期到了,我把那小鬼埋了,這時候我才想到自己的命和這孽種的命竟然這麼像。這時候,我聽說有間廟,廟裡拜的也是那種東西……』
林德生恍然大悟:『是楊家後山的那座廟?』
『那是楊家的祖宗,它說他和王太太已經鬥法鬥了一百多年了。王太太要你去做這一行,就是算到之後你會和楊家的人接頭,她也在找那座廟裡的東西……總之,我按照它說的方法要去殺掉王太太,結果已經太遲了,她已經屍解了。』小紅停了一會,對林德生使了個眼色,『你當時也在場,她被分屍的那晚。』
『所以,她沒死?』
『死的只是她的「殼」。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找我算帳,所以一直躲著,我知道她一定會再找上你,所以我一直躲著你……沒想到……』
『怎麼了?』
小紅向林德生走來,黑髮飛揚,紅裙如火。
『沒想到你還是把她帶來了!』
林德生背脊忽然一陣發涼。
他回過頭,看到身後陰影處站了一個人影,那是楊家的小女兒。
『好久不見了!王太太!』小紅全身衣裙翻騰,像是在燃燒。
小女孩一步一步走上前,每走一步,就長高了一些,臉孔也變得越來越美豔,她走到小紅面前,身上衣服盡褪,露出雪白的裸體,外表儼然已是吳珮琪的模樣。
那就是王太太!
王太太伸出纖細的手臂,緊抓住小紅的脖子,小紅仍一臉鎮定的樣子。
『妳挺會躲的嘛!』王太太似笑非笑地,『說吧!楊家那老妖怪躲哪去了?』
『妳殺不了我的!』小紅說。
那件火紅色的洋裝像生物一樣,伸出無數根觸角,纏到王太太身上,王太太來不及縮手,一瞬間就被包成紅色的人繭,發出油漆般的惡臭,接著,開始慢慢腐蝕王太太。
林德生急忙退開。小紅全身赤裸,站在那團血紅色泥沼前方,眼神似乎顯得悲傷。
『果然還是不行,』她淡淡地說,『看來我今天還是非死不可。』
紅色的人形開始膨脹,像氣球一樣越來越龐大,然後,碰的一聲,像火花般散開來,碎片在空氣中緩緩飄浮,像紅色的花瓣雨。王太太雪白的皮膚上滿是燒傷般的紅色斑痕,雙眼像是要噴火。
『賤人!』王太太尖叫一聲,右手直直穿進小紅左胸,從背脊透出來。
小紅那白淨的身體滿是鮮血,但沒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她兩手抓住王太太的手,往自己身體又刺得更深了些,鮮血噴得兩個女人滿臉,王太太大驚失色,她再怎麼用力也無法將手抽回來;小紅則是一臉陰沉地看著她。
『妳有沒想過,』小紅把臉靠近王太太的臉,悄聲說:『剛才那個「紅經」至少有六十年道行啦!我跟妳學那些沒屁用的法術才幾年,怎麼可能收伏得了它?』她看著王太太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憂鬱地笑了,『很簡單,我早就不是我了!』
小紅的胸膛像花一樣倏地打開,她中空的身體裡沒有骨頭或內臟,像個空心塑膠玩偶似的,鮮紅色的身體內壁寫滿了金色咒文。王太太大聲尖叫,小紅撲上前去,身體如切割整齊的人皮,像積木般散開,把王太太包覆在中空處,然後又一一接合起來,恢復成人形,看起來像個肥胖臃腫的人形。
小紅轉過身,她的臉脹得像一團肉,可是那雙眼睛還是一如從前的陰鬱。她看了林德生一眼,像是吃力地笑了。
林德生看到那微笑,心中一痛。
那是小紅在跟他道別了。
小紅的身體開始慢慢變小,五官變得越來越不明顯,手腳也萎縮進身體裡,接著,她變成一團蘋果大小的肉球,再也不動了。
林德生緩緩走近那顆肉球,他兩腿癱軟,跌坐在地上。他彎下腰,想撿起那肉球,可是雙手不聽使喚地抖個不停。他想著小紅,想著當年的回憶,想著那個王太太,想著楊世德,想著所有人……也想著自己的一生。他緩緩低下頭,前額頂在地板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接著,他開始感覺一陣劇痛,他後腰和頸部的傷口流出血來,接著,一路跟隨著他的那股疲倦感吞沒他全身。他軟綿綿地倒在地上,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慢,眼睛和耳朵變得遲鈍,身體越來越冷。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死亡像緩慢的冷卻,感官和思緒都隨著體溫慢慢降低。
一個漆黑的人影從房間上方緩緩飄落,一雙赤腳悄悄站在那團肉球前方。林德生聞到一陣幽雅的檀香味,吃力地抬起頭,看到一個小男孩站在他面前,穿著老舊磨損的短袖短褲,面容如老人般慈祥。那男孩在林德生的注視下輕輕撿起肉球,仔細看了看,然後,像吃蘋果似地一口咬下,噴出鮮血般的汁液。那血紅色的汁液濺到林德生臉上,香味甘美,像加了薄荷酒的蜂蜜,接著,他的疲倦感消失了。
男孩蹲下身來,看著林德生。
『你到底是誰?』林德生虛弱地問。
『誰也不是。』男孩又咬了一口肉球,紅色的汁液不斷從他嘴角流下來,『我根本不存在,我和你,所有人,都只是想像之物。』
『誰的想像?命運嗎?還是你說的那個漩渦?』
『所有人的想像,既是多也是一;凡存在者皆為因果之媒介,唯有透過存在的多,因果才能旋流為一。』
『你不是已經……脫離因果了?』
『那也只是想像。』
『那又為什麼要有因果?』
『這個問題本身就是答案。』
『什麼?』
『為什麼要有因果?就因為有這個疑問,於是就有了因果,就有了業。』
『你的意思就是說一切都不存在?』
『存在時便存在,不存在時便不存在。』
『你剛才說……一切都不存在。』
『我說「一切都只是想像之物」。想像中存在也是不存在,想像中不存在也是不存在。一切都只為了要因果能連續,讓業能流動。』
『因果又是什麼?』
『想像本身。』
『業呢?』
『想像所得到的結果。』
『如果……一切都不存在,那我為什麼活著?又為什麼要死?』
『是因果,你活著是因為你父母生下你,你死去則是因為受了傷中了毒。若要說你為什麼要活著,那只是為了不無聊而已。』
『不無聊?』林德生聲音越來越細,幾乎說不出話了。
『死很無聊。』
『可是……你……不會死?』
『死對我而言沒有意義。』
『所以小紅……和王太太……也不會死?』
『對也不對。她們雖然消失了,但是包含她們的「一」還存在。』
『那「一」又是什麼?』
『是全部。』
『……如果我不想死,你……能救我……嗎?』
『世人皆有死,萬物皆有滅。』
『我不想死!』
『你想成仙?』
『成仙……是怎樣?』
『是無聊。』
『我只想……活下去……拜託……讓我活下去……』林德生喃喃地說,『我幫了你的忙,』林德生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你殺了……王太太。你幫我……我跟你求一個願……你幫我……你幫過其他人……你幫我……』
小男孩吃完最後一口肉球,抹了抹嘴巴,然後坐在地上,從背後抱住林德生。
『你想求什麼願?』男孩在他耳邊輕聲說,『你想得到權貴?你想富甲天下?你想名揚四海?你想長生不老?你想報復仇敵?……那些都是虛幻。藉由虛幻的存在得到喜樂,藉由失去虛幻得到苦惱,這些都是業。』
林德生意識漸漸稀薄,他知道時間已經到了。
他以極細極輕微的聲音說:『我……想要……』
林德生不再說話了。男孩看著他,悄聲說:『你準備好了嗎?』然後放開手,林德生像是瞬間沉入地板。
『這就是漩渦……』
林德生感覺自己在迅速地融解,融解在一片巨大的漆黑海洋,沒有光,那裡是一片漆黑的宇宙,翻騰的海水中央是一個比黑洞還巨大的漩渦,深不見底。他既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狂喜,他的思緒像是變得透明。
『他』不存在了。
『他』看到自己的一生,曾是那麼變幻莫測,如今卻覺得它再簡單不過了。
『他』也看到小紅的一生。
她如何出身自一個晦暗的單親家庭,相依為命的母親對父親絕口不提,小時候的她如何幻想父親是個有錢人,總有一天會來接她們母女,住在皇宮一樣漂亮的房子裡;長大後的她如何知道,母親只是被一個酒鬼強暴才有了她,她剛出生的時候還感染淋病,差點瞎了眼;她如何在十九歲時跟她第一個男友結了婚,她如何將婚後無子的原因歸究在她母親身上(『他』也同時感受到母親一生的無奈):當男友第一次來她家裡找她時,剛好看到她母親在晾乾她的內褲,而內褲上帶有一抹淡淡的經血,她認為這個壞兆頭就是主要禍首。
『他』看到小紅如何歷經掙扎離了婚,如何在職場鬥爭中痛苦嘶喊,如何遭受背叛,如何嘗到折磨敵人的喜悅,如何面對孤獨侵襲時那種全身戰慄的恐懼,如何為了獲得短暫的溫暖而跟了另一個男人(也感受到男人對自我欺騙的上癮),那男人在性交時永遠無法滿足她,但立刻就讓她懷孕,其後又痛打她令她流產;夜深人靜時,她又是如何哭喊著對罐子裡的死胎說話。
『他』看到她如何跟那個林德生說話,『他』感受到她複雜微妙的情緒,每一滴眼淚,每一個微笑;也感受到她的瘋狂。
『他』也看到楊世德的一生。
他如何粗暴地對待自己的祖父母,以報償自己親情上的缺殘(也看到了祖父母對於被遺忘的恐懼),他如何痛恨自己,如何對父母的離開感到罪惡和挫折(也感受到父母對混亂的無措);他如何武裝自己,如何悄悄地在心中飼養那隻陰暗的野獸,又如何詛咒牠;他如何狂熱地追求名利,追求認同,又如何冷靜地表現出淡泊;他如何刻意對女兒冷漠,在懷抱著女兒的同時如何感到欣慰和嫉妒(也同時感受到女兒微妙的試探);他如何看著老婆高傲的背影,在她知道越來越多祕密之後,如何對她感到疏離。
『他』看到楊世德如何看待那個林德生,如何把那個林德生分類,當楊世德斜眼看著林德生那明顯隆起的褲襠的時候,又是如何地感到焦慮不安和對原始對文明的矛盾。
『他』看到吳珮琪的一生。
她如何瘋狂地愛上自己已婚育有兩子的舅舅,如何自我放逐,如何在男人面前裝作沒有靈魂,如何在入睡前害怕著不可知的明天的到來。
『他』看到小羅的一生。
他如何對電腦遊戲和嫖妓沉迷,如何想盡藉口不回家,家裡的父母妻子和兒女又是如何讓他感到無力,感到自己既不是成人也不是孩子。
『他』看到阿雪的一生。
『他』看到楊太太的一生。
『他』看到張醫師的一生。
『他』看到嚴正雄的一生。
『他』看到那兩個長老的一生。
『他』看到那個高瘦警官的一生。
『他』成為所有人,『他』不再有孤獨,恐懼,疑慮,也沒有自我。
『他』不停旋轉,所有的遙遠和漫長都只是一瞬間。
林德生作了一個緩慢又深遂的夢。
他夢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黑色的城市,所有人都離開,去了天堂,唯獨他一人留在那裡。荒涼的街道上只有永遠的夜晚和永遠的寂靜,他喘著氣,放棄了要去找尋這片漆黑的盡頭,他知道這就是永遠。
『若要說你為什麼要活著,那只是為了不無聊而已。』
林德生從漫長如百年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老家床上。
刺眼的陽光穿透窗戶上的汽車海報,照在擁擠雜亂的小房間,空氣裡滿是汗酸味和煙臭味,四處散著衣服和飲料罐;老舊書桌旁的電扇一邊旋轉一邊沙沙作響,書架上滿滿的漫畫雜誌和汽車雜誌,幾本英語會話入門書,幾本過氣女星的發黃寫真集;角落還有一艘沾滿灰塵的軍艦模型和直排輪鞋;房門外傳來母親炒菜的聲音和父親愛聽的廣播節目。
他坐起身來,發現自己只穿了一條內褲,滿身都是汗。他感覺到一種陌生又熟悉的奇妙的精力,他下了床,赤腳走出房門,繞過悶熱嘈雜的廚房,走進廁所,掏出半軟半硬的陰莖撒尿。這時候,他看見鏡中的自己,嚇了一大跳,那是他十年前的模樣。他臉色光潤,發亮般的眼睛,烏黑的短髮,小麥色的健康皮膚,種馬般結實的肌肉。
他衝出廁所,把客廳電視打開,不顧一旁父親的叫罵,轉到新聞台,這才發現『現在』是在他剛當完兵的那時候。
他內心糾結,慢步走回房間,沒聽到母親叫他吃飯。他把房門關上,從椅子上撿起一件臭得跟狗一樣的T恤穿上,然後坐在書桌前抽煙。過沒多久,他聽到敲門聲,他熄了煙,起身開門,一個清秀的年輕女孩站在門外。
林德生幾乎要大叫出來。
她是他的初戀,經過了這麼多年,他已經記不清她的臉了。
『你怎麼睡那麼晚啊?』女孩輕盈得像蝴蝶似地飄進房間,然後皺起眉頭,『又抽煙!』她過回頭,伸手在林德生手臂上打了一下。
林德生傻傻地看著她,覺得眼淚就快要奪眶而出。
『幹嘛?』她嘟起嘴唇,『你還好意思生氣?你不是答應我不抽的?我都沒生氣你敢生氣?』
林德生笑了,女孩也跟著笑了。
接著,他們瘋狂地做愛,林德生已經很久沒有像那樣做愛。
他們兩人躺在床上,女孩抱著他,把臉貼在他汗濕的胸前。
『喂!』她深吸一口氣,『我有件事要跟你說。我想出國念書。』
她抬起頭,撫摸著林德生的臉,『如果我出國兩年,你會不會等我?』
林德生看著她,沉默不語。
『怎麼樣嘛?』她搖了搖他的身體。
『當然不等!』他說,女孩氣脹了臉,他卻笑了出來,『我跟妳一起去!』
女孩笑了,緊緊抱住林德生,兩人在床上翻滾不停。
窗外的不遠處,陽光燒炙的柏油路那頭傳來陣陣選舉宣傳車的聲音,從沙啞擴音器傳出的拜票演說,跟著焦熱的風吹進狹窄的小房間。一股像是檀香般的隱隱的香味,像海水漲潮般緩緩在悶熱的空氣中上升。
兩年後,女孩的父親車禍猝死,林德生和女孩回台灣結了婚,繼承了一千七百萬的保險理賠和遺產。林德生用其中的四百萬買下一間小型的通訊材料行,又花了兩百萬跟附近一些小警察小混混打了交道,不久通訊材料行便擴大到兩倍,業績也越來越好,轉眼間他便做起了南部第一家通訊連鎖店,擁有十一家分店。
又過了一年後,他剛滿兩歲的獨子忽然失蹤。
那一天上午,天氣熱得要命,柏油路都要融化。林德生雙眼紅腫,開著他那輛黑色的BMW,獨自來到岡山一間荒僻的老宅,走上一座長滿雜草的小山坡。
他記得那裡原是一間鐵皮屋,結果卻看到一間破爛的小土地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