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藏《鬥法》之九
轉載時間:2007.12.05

快要到中午,灼熱的陽光讓林德生感到更虛弱。
張醫師匆匆趕到,他帶來的那兩個什麼長老,在林德生看來也不過是兩個瘦小的老人,長相難以分辨,只是一個鬍子比較灰一個鬍子比較白。那兩個老人一臉悶氣,什麼話都沒說,隨行還有兩個長得像鄉下地主的中年男人,算是老人的弟子。林德生開車領著他們五人到岡山楊世德老家,可是通往後山那條小路已被拉上封條了。
林德生還在猶豫要不要硬闖,那兩個老人已自顧自小聲談起來了。張醫師拿出面紙擦了擦汗,朝林德生走過來。
『上不去了嗎?』張醫師問。林德生沒回話,張醫師繼續說:『熱死人啦!不能看就走吧!不知道在那邊窮磨蹭什麼……這附近有地方上廁所嗎?』
兩個老人招了招手,張醫師快步跑到兩人面前,講了幾句話,又折回林德生旁邊。
『我們上去吧!』張醫師說,『長老說沒問題。』
林德生還沒答話,那兩個老人就自己揭了封條走上後山,兩個弟子跟在後面。張醫師拉了拉林德生手臂,林德生沒覺得生氣,只是有點不耐煩,他掏出一根煙,啣在嘴上跟著張醫師走去。

鐵皮屋已剩沒多少瓦片,只看到滿地碎片,中央的深坑積了泥水,泥水上飄著幾件小紙屑和煙蒂,跟昨天林德生看到的樣子,像是又過了好幾年。
『太晚了!』灰鬍子老人拚命搖頭。
『你怎麼沒早點說?』白鬍子老人帶著責怪的口氣問張醫師,『現在找我們來有什麼用?你看看這裡!』
鬍子老人蹲下身撿起一塊瓦片,翻過來看了看,瓦片上還有紅字,他嘴裡念念有詞:『八陸……二迥堂……四迥堂……土水起雲相……末……非意……』沉默了一會,抬頭對站在一旁的灰鬍子老人:『我看不懂,道行很高,用卦恐怕也找不到。』
白鬍子老人轉頭四處看了看:『這個壇也破了,來不及了。』
灰鬍子老人:『「它」應該早料到我們會來了吧?時機居然算這麼準!』
兩個老人的交談聲清楚讓林德生聽到,林德生知道對方在賣弄玄虛想要他開口問,可是他就是不願開口。
過了好一會,兩個老人談話結束,看了看張醫師和林德生,然後又走下山,自己進去楊世德老家的透天厝,像推理電影一般仔細地四處搜查,幾個人都滿身大汗,露出一無所獲的表情,最後,白鬍子老人找到在樓上佛堂旁邊那間小屋,走進屋子裡沒幾步,又慌張地退出來,灰鬍子老人和另外那兩個弟子上前查看,幾個人一陣竊竊私語。
面對這一連串像是卡通一樣的情節,林德生仍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一行人走回馬路旁,沒一個人說話,林德生故意走向自己的車,『都看過了吧?那今天先這樣吧!我還有事。』
白鬍子老人忍不住叫住他,這才露出一點像是友善的表情,要林德生跟著他們找個地方聊聊。
『這件事也關係你的安危。』灰鬍子老人這麼對林德生說。
林德生一副為難的表情,領著這幾個神經兮兮的人到附近的餐廳,也就是林德生第一次和楊世德碰面的那間餐廳。張醫師匆忙地去廁所,林德生和那兩個老人坐下,喝了茶,點了幾道素菜。
『小老弟,』白鬍子老人壓低聲音說,『你惹到陰神啦!』
『什麼陰神?』
林德生這麼一問,那兩個老人立刻露出得意的臉色。
『簡單來說,』灰鬍子老人說,『就是比人高一等,比神低一等的小神,我們叫它「自由仙」。它們不像真正的神,它們還在修練,還有煩惱。』
雖然這樣的說法對林德生這幾天的經歷確實有說服力,但他仍忍不住覺得好笑。
『所以,』林德生說,『我遇到神仙了?』
灰鬍子老人沒察覺林德生口氣的異樣,繼續說:『遇到也不見得就是好事。以前我有個朋友也有遇過狐仙,差點害他送了命。』他嘆了口氣,『你想,人為什麼想修練成仙?』
『想長生不死吧!』林德生聳聳肩。
『也沒錯。長生不死是違反自然的,凡違反自然的能力就是法術,人想要超越自然,想要得到更高的能力,就會想修練成仙,變得有法術,可以超越自然定律。可是,一個人的能力越強,遇到的劫難就越大,對於那些修練到一半,已經有法術的人來說,它們遇到的劫難是比我們大得多的。對我們來說,頂多是生老病死,情劫慾劫衰劫;可是對那些擁有更高智慧,更高能力的人來說,它們有所謂的「天劫」。』
林德生一邊聽著,腦中一邊想起多年前『那個』王太太在解開他的腰帶時,曾一臉不屑地跟他說:『太有錢,太有才幹,太聰明,那都是會遭天譴的。』
他不願意再多想起任何有關『那個』王太太的事,於是就此打住。
灰鬍子老人繼續說著:『所謂的「天劫」,就是來自「因果」的劫數,想修練成仙的人都要逃避因果……』
『為什麼?』
『因為按照因果,萬物有生皆有滅,有長必有消,就像一定會被判死刑的法律,它們必須逃避這項法律。當然,這也沒那麼容易,因為它們還沒修練得道,它們還有慾望還有苦惱,比如說:它想要吃東西,就得要有東西讓它吃,被吃掉的東西不論是生是死,本身都帶有因果,它吃掉這個東西的同時,也會吃下因果,一旦它和因果扯上關係,就會被拉進因果的法律裡面……』
講到這裡,張醫師已經回來,幾道菜也陸續排上桌了,只是現場除了張醫師之外,沒什麼人動筷子。
『我講個例子吧!』白鬍子老人說:『你原本不在命運的計畫裡,不受命運的安排,日子可能還挺逍遙自在的,可是,有一天你想吃一隻雞,可是這隻雞卻在命運的計畫裡面,牠可能命中注定應該會生小雞,或是被其他人吃掉,你吃這隻雞的時候,就改變了這段命運。』
『重點是:』灰鬍子老人插嘴進來,『命運不會改變。所以你吃了這隻雞,就得承擔命運扭曲的後果。比如說:原本這隻雞會生很多小雞,於是你想辦法找來幾隻小雞放回山上,想騙過因果,但是你從哪裡拿來的小雞呢?你去別處偷了小雞,又會造成另一段命運的扭曲,這樣下去就像越踩越深,你就會被扯進因果當中。』
『我不懂!』林德生說,『被扯進因果裡又怎麼樣?既然最當初它們就能脫離因果,應該就能再脫離一次吧?』
『你說得沒錯!』灰鬍子老人說,『可是要脫離因果可沒那麼容易,就算擁有大智慧,也不可能馬上辦到,它們得不斷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以消弭先前慾望帶來的後果,可是當它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它們其實是處在因果當中的,如果在脫離前就遇上劫數,那就來不及了。』
白鬍子老人接著:『所以說邪魔不可行!你看!這些自由仙費盡辛苦超脫輪迴,結果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永遠躲在天涯海角,每天擔心會被「天劫」找上。』他拿出那疊林德生第一次拍的鐵皮屋照片,指著照片上的符咒文字:『這些術法已經超過我們能理解的範圍了,我們只知道那是比《易經》還高明的預測未來的計算法。這麼辛苦地夜以繼日的計算,為的就是要計算如何逃避因果。』
聽到這裡,林德生不斷想著楊世德的那個叔叔。
昨晚的那封信他還記得很清楚,那個叔叔寫著:

『……這些事我當然不能跟我爸媽說,他們不會懂的,我看見他們的結局,一個突然病死一個摔死的,他們沒辦法逃走,那在它的夢裡已經出現了。
我或許可以逃走,我正在努力想辦法逃走,雖然它已經發現我在偷看它的夢了。』

『怎麼樣?』張醫師湊過來,搭著林德生的肩膀,『長老懂很多吧?你還有什麼問題盡量問啊!機會難得喔!』
『我只想問,』林德生說到這裡,那兩個長老和另外兩個弟子都不約而同看向他,臉上都帶著故作嚴肅的得意。林德生繼續說:『我想問……你們為什麼特地跑下來?』
餐廳裡忽然一陣沉默。兩個長老互相看了一眼,另外兩個弟子也沒作聲。
『應該這麼說吧!』林德生打破沉默,『你們為什麼要找「它」?』
灰鬍子老人一臉沉重地看著林德生,過了好一會才開口:『那你又為什麼要找「它」?』他看林德生愣了一下,又接著:『你調查這件事,不可能只是為了賺那點車馬費吧?你不斷地想找「它」出來,為的又是什麼?你想要什麼?』
是啊!這個問題林德生想過不下百次,但總沒有一個答案。
這次不是那些住在萬丈光芒裡的睥睨眾生的貴族,不是一國之君,不是財團之主;這是一個莫測高深的神,一個吃小孩的陰神,一個能讓它的信徒大富大貴至高無上的活生生的神。
『你們……』林德生從口袋裡拿出香煙,叼在嘴裡,『想要成仙對吧?』
那兩個長老,弟子們,還有張醫師,僵坐在餐桌前動也不動;林德生掏遍了全身的口袋,才找到打火機,把煙點上,深吸了一口。
林德生:『我就沒那麼崇高的目標,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樣想撈點好處。』他緩緩吐了口煙,『我今年三十三了,早過了「富貴於我如浮雲」的年紀了。你知道吧!我查到現在,所有拜過這位大仙的傢伙都大富大貴了……』
『林先生,』灰鬍子長老終於開口說話,『把煙熄掉!』
林德生看著灰鬍子長老,心裡卻忽然想到幾句風涼話:『怎麼?得肺癌就成不了仙啦?』他忍不住浮出一抹笑意,但還是伸手把煙熄了。
灰鬍子長老看著林德生,似乎很滿意,接著說:『你找到那個自由仙,你帶我們見到它,我們給你兩億!』他端著袖子,像施法般故作莊重地伸出兩根手指,既像數字又像勝利,『新台幣兩億!』
林德生像是要開口說話,卻沒說話,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剛才熄掉的那支煙蒂上,沾著詭異的口紅印。

快到下午的時候,忽然下了一陣雷雨。
高速公路塞了一長串的車,林德生獨自坐在靜止不動的車裡,車內的冷氣仍然不管用,盡是吹出一陣陣帶著潮濕味道的悶熱空氣,雨刷轉動的聲音令人焦躁,車窗外一片模糊的雨花。
大雨中的車潮一動也不動,林德生覺得想小便,焦躁得坐立難安。他很想打電話給誰,但就是想不出該打給誰,這個時候,他忍不住又想起小紅。
延續了早上那股奇妙的衝動,當小紅的影子再度以裸露的小腿肚出現在林德生腦海的時候,當它再度以細白的肩頸出現在他的腦海的時候,林德生似乎感到一陣幸福感,那感覺的重量剛好介於真實和不真實之間,就好像,他和她曾經深深愛過一樣。
電話聲突然響起,打斷了林德生的性幻想和尿意。林德生原本還期待著,但來電顯示卻是小羅的號碼。
『喂?』林德生接起電話。
『我告訴你,你被盯上了!』小羅劈頭就急匆匆地講了一堆,『你叫我找的那個什麼醫師娘,搞半天是有背景的,媽的害我被上面關照了……』
『什麼背景?你說那個王太太嗎?』
『還會有誰?我查到一半就接到上面的電話,媽的你真會挑對象……幹!反正朋友一場,你真的那麼想要的話就再加五萬。』停了一會,小羅聲音又壓低了些,『媽的說不定會出事,加八萬啦!』
『加八萬?你是查到什麼鬼啦?』
『媽的這事說來邪門……你要找的那女的已經死啦!她有死亡證明,可是身分證竟然還沒註銷,做了八年的幽靈人口。她名下的產權不少,你猜怎樣?她的房子幾乎都拿來當做招待所。幹!高雄有那麼多達官貴人要招待才有鬼!我看那些地方不是在洗錢就是在賣貨……』
『確定沒搞錯人?資料上有她的照片嗎?』
『一定是頂替身分啦!』小羅口氣越來越急躁,『聽好,現在我們兩個都被盯了,我東西沒辦法直接拿給你,晚點我拿給綠帽子……先這樣!你趕快把錢弄好!』
掛斷電話,林德生心裡一陣說不出的不安,而高速公路的車潮仍是動也沒動。

等林德生回到長庚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大雨剛停,雲層散去,太陽照得空氣潮溼又悶熱;醫院內的空調卻冷得要命,儘管如此,還是壓不住那股消毒藥水味。
林德生坐在醫護室前走廊的塑膠椅上,累得眼睛都要睜不開,可是醫院的冷氣,味道,狹小傾斜的座椅,鄰座大聲講著手機的婦人,走廊角落那兩個調笑不停的禿頭醫生和實習護士,失了魂似的來回跺步的枯瘦老人……讓他連打個盹都沒辦法。

昨天晚上,他開著車在路燈稀疏的半夜裡狂衝,臉上不斷冒出來的血滴到他的襯衫,模糊他的視線;他在荒涼如異星的鄉間道路迷失,車窗外盡是重複不停的柵欄,路燈,難以辨認的路標,棄置的貨櫃屋,亮著不祥的紅光的小土地廟。他是那麼地想在那個深不見底的黑夜裡看到一個人,一台車,一間亮著燈的便利商店,可是整段仿如噩夢的長路上只有黑色液體般的深夜。他終於鑽進市區街道,衝進急診室,以為回到亮白如晝的現實,可是僅存的意識看到的是穿白袍的醫生和護士慢動作地向他走來,臉上似乎還掛著微笑,而四周的病床上躺著半死半活的病患和他們談笑自若的家屬。各種令人作噁的氣味向林德生撲來,他覺得頭就要爆炸了,就在這個時候,從他眼睛鼻孔嘴巴耳朵流出的血停止了。他躺在病床上,一邊接受醫生檢查頭部外傷和抽血,一邊感到自己的感官變得靈敏又奇妙。他覺得自己在蒼白色的燈光下沉沉入睡,同時又覺得異常清醒。

昨晚的靈異氣氛早已消散,現實在白晝裡還是一如往常的清醒。
林德生半闔著眼坐了好一會,聽到一陣敲門聲,他抬起頭,看到不遠處楊世德病房的門前站著一個陌生女人,衣服和頭髮憔悴得可憐。這個女人是阿雪,楊世德的情婦。
病房的門緩緩開啟,楊太太從門縫裡探出半張臉,她看到阿雪,表情和阿雪同樣驚訝。
兩個女人僵站了片刻,楊太太才恢復平靜的表情。
『他真的需要休息,等他傷好了再來吧!』楊太太說完,隨即關上門。
阿雪在門前哭了好一會,最後無奈地轉身,從林德生面前走過,搭了電梯離開。
林德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他呆坐在那裡好一會,接著,病房的門又緩緩開啟,楊太太似乎在察看阿雪是否已經離去。林德生趕緊站起來,縮進走廊轉角的樓梯前,不一會,楊太太無聲無息地從病房內走出來,一陣輕飄飄的腳步聲穿過蒼白的走廊,像一縷煙飄過這片眾生苦樂的嘈雜,就這樣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頭,除了林德生,似乎沒人發覺她的存在。
林德生沒時間多想,楊太太剛離開,他就馬上走到楊世德病房,悄聲開了門進去。
林德生關上門,站在門前,環顧四周。

白色棉布窗帘透出朦朧柔和的天光,窗邊和門邊堆滿各色鮮花,大大小小的香精蠟燭盛在染色的玻璃器皿裡,病床上鋪著米白色的緹花蠶絲床單,楊世德無聲無息地躺在病床上,只露出頭和肩膀,幾條點滴管和脈搏計延伸進藏在被單裡的身體。
要不是脈搏計的聲音規律地響著,林德生還真會以為走進了誰的告別式。
『楊先生!』林德生輕叫一聲,緩緩朝楊世德的病床走去。
楊世德頭上纏著繃帶,臉色慘灰,似乎對林德生的聲音有反應,眉頭皺起。
『楊先生,我是林德生。』林德生走到病床旁邊,彎下腰對著楊世德的臉,『我見到「它」了!我見到你叔叔了!』
楊世德緩緩張開眼睛,卻沒看著林德生,喃喃地說:『杜書賢?』
『誰?』林德生問。
『找到他了嗎?在哪裡?』
『我找到你叔叔了!在燕巢的一個廢工廠。』
『我叔叔?』楊世德眼睛又閉上,『它不是我叔叔,它不是人類……』
『它看起來像個小孩子。』
『誰?』
『你叔叔,它看起來還像個小孩子。』
『小時候,我見過它……』楊世德像在夢遊一樣的聲音,『它看起來像是跟我差不多年紀,我們還在一起玩……』
林德生睜大了眼,他怎麼也沒想到楊世德會忽然插這麼一句話。
楊世德半瞇著眼,接著說:『它說不能讓爺爺奶奶知道,我問它為什麼要住在鐵皮屋裡,它說它不住在那裡,它說它只是在那裡等我去找它玩,我問它要玩什麼,它問我在學校有沒有討厭的同學,我說有,隔壁班的陳國彰一直欺負我,還摔我的書包,結果它說要我帶陳國彰去找它……』講到這裡,楊世德聲音越來越細,像是要睡著。
『然後呢?』
楊世德眼睛忽然張開。
『然後它就把陳國彰吃了!』
楊世德右手從被單裡伸出來,那是隻完好的手,手臂上連著點滴管,像是要緊抓林德生,林德生微微向後退了一步;楊世德又從被單裡伸出左手,手掌包滿紗布,在半空中抖個不停。林德生進入這間病房之前,沒想到楊世德傷得這麼重,他以為可以像之前那樣找楊世德商量;沒想到現在,楊世德幾乎精神崩潰,而所說的話更是讓林德生作夢也想不到。
楊世德比手劃腳,聲音嘶啞地說:『它把陳國彰吃掉了!它先從腳開始吃,到處都是陳國彰的血,可是他一點也不痛,還笑個不停,兩隻腳兩隻手都被吃掉了,還笑個不停,最後他只剩一顆頭,他看著我,笑著對我說:「楊世德,這裡真的好好玩。」然後他連頭也被吃掉了,什麼都消失了。』
林德生邊聽著邊覺得全身發冷。
雖然他努力不去相信楊世德此刻恍惚中的夢話,但楊世德的口氣和表情活像回到童年,邊看著鐵皮屋前的景象邊描述給林德生聽一樣。
『我嚇死了,連跑都不敢跑,』楊世德伸手遮住眼睛,『我什麼都不敢說,大人也沒問,第二天去學校,好像大家都不記得陳國彰,怎麼可能?昨天他還在啊!可是我沒有跟別人說,我也不敢跟爺爺奶奶說。過幾天,我聽到有人在後山那頭叫我,我就上去了,結果我看到它和陳國彰在那邊玩,原來陳國彰沒有死啊!結果我也跑過去跟它們一起玩,後來陳國彰問我學校的事,又要我找蕭勝武來玩,隔天下午我找蕭勝武一起去玩,結果蕭勝武也被吃了。』楊世德不停揮舞著手臂,『還有蔣杏美,還有朱永貴……他們一邊笑一邊被吃掉了,沒有人記得他們,只有我,我一放學就會跑去後山,他們都會在那裡,然後我們都在一起玩……沒有人記得他們,他們都是我一個人的!我的朋友越來越多,我們每天都在一起玩,爺爺奶奶都不知道……』
『然後呢?』林德生的聲音微微顫抖。
『然後……然後……』楊世德閉上眼,努力回想似地,『啊!然後我突然生病了!爺爺奶奶很著急,他們問我有沒有偷偷跑去後山玩,我說:「沒有!當然沒有!」,可是我病得很重,沒辦法下床,到了晚上,我聽到後山那裡它們在玩的聲音,我也想去找它們,可是我下不了床,奶奶急了,她跑去後山找它們,跟它們談判,她說:「不行!世德是我們楊家唯一的孫子,你等他長大了生兒子再說吧!」後來我的病就好了,我跑去後山,可是它們已經不在了,我大叫「陳國彰!」「蕭勝武!」「豬頭貴!」沒有人回應,我每天都去,可是它們都不在了,我晚上一直哭,還對奶奶發脾氣,我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在學校都沒有人理我,他們都叫我「羊屎德」,說我沒有媽媽,說我爸爸是殺人犯,我爸爸才不是殺人犯,是政府誣賴他的。我升國中的時候更慘,老師說我爸是台獨,動不動就打我,我明明考得比別人好,還是一樣被打,然後同學也欺負我,我騎腳踏車回家的時候,他們會過來把我撞倒,還會拿發霉的便當倒在我抽屜裡,後來我的成績越來越差,後來只考上一間很爛的高中。可是上了高中我就交到朋友了,我跟杜書賢很好,他打球很厲害,我們下課都會一起去福利社,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說到這裡,楊世德忽然哭了出來。
『阿賢……』楊世德越哭越虛弱,像是又要睡著。
『阿賢怎麼了?』林德生趕緊輕拍他,『他後來怎麼了?』
『後來他跟學姊交往了,我很生氣,我恨不得他死……』楊世德聲音越來越細,忽然,他坐起身來,聲音變得高亢,『我帶他去後山,我希望他死,後來他就不見了,我以為像以前一樣,第二天又會見到他,可是沒有,他再也沒出現了。然後我哭了,我發現我生氣才不是為了學姊,是因為他,誰叫他跟學姊在一起就不理我了,以前放學都是我和他一起回家的,可是後來他都要跟學姊一起,然後我就得一個人回家,又變成只有我一個人回家,我一直哭,我以為他會永遠待在後山那裡,學姊會忘了他,只有我記得他,他是我一個人的,可是沒有,他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他了……』
『阿賢也被你叔叔吃掉了?』
楊世德轉過頭看著林德生,那雙凹陷的眼睛像極了不能瞑目的死屍的眼睛。
『他沒死!』楊世德說,『他還活著,我昨天見到他了,他還跟以前一樣,他一點都沒變……他……』楊世德停了好一會,『他殺了我女兒!』
『他殺了你女兒?』
『對!他很恨我,因為我害他被吃掉了,所以他殺了我女兒,然後,他現在要來殺我!』
楊世德頭上手上的紗布開始滲出血來。
『你!』楊世德拉著林德生的手,『你快把杜書賢找出來!否則我就要死了!』楊世德發狂似地在病床上扭動掙扎,『把他找出來!把他找來!』從紗布裡滲出的血沾在米白色的被單上。
林德生慌了,他轉身想求助醫護人員,這一轉身,卻看到楊太太站在他身後,病房內朦朧的光線讓她的臉看起來白得沒有血色,像是幾乎要透明了一般。
林德生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他身後的楊世德大喊大鬧,而面前的楊太太像靜止的照片一樣沉默,直盯著林德生的眼睛,表情恬淡又銳利。
『呃……我早上來過,』林德生結結巴巴地,『楊先生之前託我幫他調查一些事,很重要的事,所以我過來跟他報告,我不是故意打擾他……』
楊太太一動也不動地聽完林德生的解釋,然後緩慢地轉身,走到病房門口。
『這裡的事,』楊太太的手指著門外,語氣靜如湖水,『一個字都別說出去。』
林德生逃也似地衝出門外。
他原本想回頭,但耳後聽到楊世德嘶喊般的哭聲,隨著病房的門一起關閉。

醫院自動門一開啟,一陣窒悶的熱空氣就吹向林德生的臉。
水泥路面還殘餘幾攤積水,被陽光曬得像發亮的鏡子。
林德生努力想在腦中整理剛才楊世德的一番話,可是他實在太累了。他耐著烈毒的太陽和悶熱的空氣,一步一步往停車場走去,他滿腦子只想躺在車子裡睡一會,可是好不容易走了到自己的車旁,卻想起車上的冷氣壞了。他呆站在車門前,猶豫著該開車回家還是回醫院找張椅子,這個時候,他聽到窸窸窣窣的啜泣聲。
林德生回過頭,對面停車位的角落蹲著一個女人,一手拿著沒點燃的香煙,另一手拿著面紙擦鼻水。林德生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剛才在楊世德病房給趕出來的憔悴女人,那是阿雪。
阿雪幾乎是在看到林德生的那一瞬間,眼淚馬上就停了。
她低著頭慢慢站起來,同時用剛才擦過鼻水的面紙擦了擦眼淚,然後一臉若無其事地看著林德生。
『你有打火機嗎?』阿雪的表情平淡,但聲音仍帶著些許哽咽。
林德生伸手在口袋裡拿出打火機,走過去遞給她。
『謝謝。』阿雪接過打火機,低下頭點燃香煙。儘管她此刻面目憔悴頭髮乾枯,但舉手投足仍是一副美麗女人的模樣。
『我剛才在楊先生的病房前看到妳,』林德生說,『妳是楊先生的朋友?』
『如果是那個女人要你來的,』阿雪深吸了口煙,菸草瞬間燃燒了一大截,『那你不必白費力氣了,一切都太晚了。』她吐出連綿不絕的白色煙霧,幾乎遮住了她的臉。
『不是,我是楊先生的朋友,』林德生說,『我剛才也被趕了出來,不過我有見到他,他傷得挺重的……』
阿雪沒接話,一連抽了幾口煙,她的周圍似乎都被煙霧包圍。林德生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可是一時不知該怎麼反應,任憑白色的煙霧不斷地擴散。阿雪伸出手,把打火機遞還給林德生,然後轉身要離開。
『他就要死了,』她說,『那女人竟然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見。』
阿雪往林德生的反方向離開,籠罩在她身旁的雲般的煙霧漸漸散去,只剩下平凡又邋遢的背影。林德生忍不住跟了上去,他滿是疑問,可是疲乏的腦袋卻沒辦法把這些疑問組織成話語。他停下腳步,看著阿雪踩著平底拖鞋,卻像穿著高跟鞋那樣搖曳,轉身消失在悶熱的停車場。

林德生作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裡一樣是悶熱的天氣,他躺在床上流著汗,床頭的窗外是明亮如畫的美麗天空,各式各樣的人飄浮著,緩緩往高處飛去,男女老少,全都一臉安詳。林德生想起床,可是卻躺在那裡動彈不得;他越來越著急,飄上天空的人也越來越多,像一片片壯觀的候鳥遮蓋藍天。
他從床上驚醒,發現已經天黑了,窗外一個人也沒有,整片街道沒有半點燈火。他慌亂地在無人城市裡奔跑,忍受著心裡的恐懼和身體的疲倦,他跑遍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始終沒看到半個人影。最後,他看到遠處有一處星火般的燈光,他用盡剩餘的力氣跑過去,那裡是個狹小不起眼的巷子,巷子裡透出橘紅色的光,穿過與巷子交叉的黑色街道。林德生呆站了很久很久,害怕那裡仍是什麼都沒有。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巷子,看到一座公廁大小的小教堂,老舊如鬼屋,門口上方的鮮紅色大十字架照亮整條小巷。
這時候林德生終於知道:世界上所有人都去了天堂,只有他一個人留在這個無止盡的廢墟,而太陽再也不會升起,這片荒無和寂靜就是他一個人的世界末日。
林德生精疲力竭般地從夢中醒來。
西下的陽光直接透過車窗,照得他兩眼發痠,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他想起自己還在長庚醫院的停車場,還在自己壞掉了冷氣的老舊BMW轎車裡。他坐起身來,看了看錶,夢中那無底的黑色的時間,在現實中卻只過了二十幾分鐘;他看了看手機,只有一通小羅的未接來電。林德生又躺回駕駛座,深呼了一口氣,金黃色的燦爛的陽光讓他恢復平靜,但疲倦感卻一點也沒有減退。這時候,他想起剛才跟他借打火機的那女人,對!就是阿雪。
他想找她談談,卻不知道要找她談些什麼。這股衝動佔據了他的腦袋,就像稍早他滿腦子想著小紅一樣。
林德生已經猜到七八成了。
阿雪是個美麗的女人,最起碼曾經是個美麗的女人,像她這樣的女人就算走下樓買個早餐也會打扮;而在楊世德病房前那個邋遢憔悴的模樣,純粹只是為了降低另一個女人的敵意。沒錯!也就是說,病房裡的那個女人是楊世德的老婆,而阿雪是她早已知道的第三者。
只是林德生不斷地想著:為什麼這兩個女人都一副好像楊世德馬上就要死的樣子?
林德生拿出偽造的警員服務證,跑去警衛室要求調出下午的監視錄影帶。不停講著手機的警衛沒怎麼搭理他,林德生只好自己從警衛室的老舊電腦裡亂找,他好不容易找到阿雪開車離去的畫面,抄下她的車牌,打電話要小羅去查,可是連打了兩通電話小羅都沒接。
林德生只花了半小時,透過其他的人脈問到阿雪的住址,可是他卻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那裡。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下班下課的來往車潮擠滿街道,商店招牌亮起,小吃店飄著油炸排骨和胡椒的香味,混著公車排出的煙味。
阿雪住的老舊大樓大部分是空屋,傍晚過後也只有兩、三戶人家的窗戶是亮著的,大樓一樓被設計為店面,可是沒一間在營業,狹長的玄關大廳沒半個人影,空蕩蕩的警衛室只有收音機響著。
林德生在按下電梯的那一刻,才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工夫來到這裡。他邊想著該怎麼跟阿雪開口,邊走進電梯,等他走到阿雪門前的時候,腦中仍是一片空白。
林德生猶豫很久才按下電鈴,可是他等了更久,沒人回應。
從同一樓層的某間住戶傳出炒菜的聲音,和尖銳的電視新聞的聲音。
他沒按第二聲門鈴,也沒確定阿雪在不在家,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急躁,索性就自己用萬用鑰匙開了門,輕悄悄走進門去。
房子裡一片漆黑,看起來連窗帘都拉上了,靜得連窗外街道上的車聲都透不進來。客廳裡滿是煙味,另一頭的小臥房裡透出昏黃的燈光,林德生往燈光處走去,卻看到阿雪裸身俯躺在床上,床單上的卡通圖案和阿雪性感的睡姿及圓潤豐腴的裸體極不搭調。
林德生想立刻轉身衝出去,可是他的腳向前移動了幾步,走到阿雪臀部的位置。床頭那盞夜燈上的雕花的影子映在她身上,剛好覆蓋住若隱若現的一小部分私處。林德生尷尬地瞥過視線,走到阿雪的面前,低頭看了一眼,卻突然嚇得往後退。
阿雪的眼睛睜得滾圓,直盯著林德生。
林德生張大嘴,想說句解釋的話,可是他還沒發出一點聲音,就發現更恐怖的事……
阿雪死了。
林德生的視線穿過她睜大的雙眼和猙獰的表情,看到臥房另一頭的角落,昏暗光線的陰影裡,筆直站了一個小孩子的人影。林德生像是瞬間掉入冰窖,他仔細看著那個人影,那像是個小女孩,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妳是誰?』林德生聲音微微發抖。
那女孩忽然大聲尖叫,整間臥房像被無數金屬刮過,林德生掩著耳朵,痛如針刺。
小女孩一口氣叫了近一分鐘,然後戛然停止,接著,像沒了骨頭似的癱倒在地上。
林德生花了好一段時間鼓起勇氣,走上前察看。昏暗的陰影裡,小女孩漆黑的頭髮遮住半邊臉,除了微弱的呼吸之外,怎麼看都像是沒有生命的物體。林德生靠得更近一些,才認出這個女孩。
她是楊世德五天前失蹤的小女兒。

新聞很快就播出母女團員的畫面:小女孩的母親化了妝,穿了一件漂亮的白色范倫鐵諾套裝,配上一條銀褐色的迪奧絲巾,優雅地從長庚醫院的大廳走了出來,帶著年輕甜美的微笑擁抱女兒。蜂群般傾巢而出的記者包圍了整間醫院,但沒有一個人拍到楊太太喜極而泣的眼淚,也沒有拍到情緒失控的舉止或神情。
有關阿雪的報導則簡單帶過:情婦苦等不到男人離婚,於是綁架了男人的女兒,最後被內疚和情傷折磨走上絕路。
整件事看似合情合理,除了阿雪謎般的死因,她最後那一臉猙獰的表情;以及一臉木然的小女孩和她閃耀著明星般笑容的母親。不過林德生沒有怎麼看這篇新聞,當記者一路跟隨著楊太太上車,回到楊家的時候,林德生正在警局裡被約談。

晚上十點多,天空又飄起細雨,警局裡沒開空調,窗外飄進街角傳統市場的魚肉腥味。林德生從下午五點之後就一杯水也沒喝,身上的汗乾了又濕,頭髮和肩膀沾滿雨水乾掉的氣味,腰間的傷口像水蛭般吸乾他的體力,讓他看起來比實際上還更虛弱憔悴。
一個瘦高的中年警官領著他走進一間密閉偵訊室,然後不斷重複地問了一堆問題。
中年警官:『你跟楊議員的關係?』
林德生:『他託我幫忙查一些私事。』
中年警官:『楊議員叫你去找他女兒?』
林德生:『沒有,他託我找一個親戚。』
中年警官:『你跟秦美雪的關係?』
林德生:『我不認識她。』
中年警官:『你怎麼會跑去她家?』
林德生:『我下午去拜訪楊先生,她好像也是楊先生的朋友,我跟這個女的小聊一下,後來覺得她好像有什麼事沒說清楚,就跑去想找她談談。』
中年警官:『嗯!林先生,你他媽最好說實話!』
林德生:『我說的是實話。我們這一行就是這樣,有什麼小事也會去……』
中年警官:『那你怎麼進她家門的?』
林德生:『我用鐵絲開鎖。』
那高瘦的中年警官把資料夾往桌上一摔,瞪了林德生一眼。
『我看這樣吧!』中年警官冷冷地說,『過個兩、三天你可能就會想說了。』他站起身,打開偵訊室的門,對著門外一個胖警員招招手,然後回過頭對著林德生:『你跟我耍狠是吧?那就先在我們這裡留個幾天吧!』
林德生趕緊站起身,說:『等一下!我騙你幹嘛?我真的只是覺得那女的怪怪的去找她問話,不信你去問一下那棟大樓的住戶,我之前沒去過那裡……』
林德生還沒講完,門外那個胖警員就走進來,一把拽著林德生,拖著他出去。林德生知道不管他怎麼說都一定會被拘留個幾天,來個下馬威,才會繼續找他問話,他一時不知道該反抗還是順從,手忙腳亂間只聞到那胖警員滿身酒氣。
林德生被拖到警局大廳一旁的走道,他在慌亂間瞥見一個中年男人,氣定神閒地站在大廳門口,那是中午天地教那群人裡面的一個弟子。那中年弟子也看到林德生,對他招了招手,林德生竟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向他求救。那弟子也沒理會林德生,逕自走進一間小辦公室,林德生被帶到地下室,他不確定自己會被送去關著還是送去動私刑,他恍惚地被拉著走上一條走道,忽然覺得一陣想哭,這時候,身後傳來喊叫聲,一個年輕員警快步跑向他。
『局長找這傢伙!』那年輕員警上氣不接下氣地,『他在辦公室!』
『操你媽!』胖員警回頭打了林德生一個後腦,『有人罩你就他媽早點說嘛!操!要我們怎麼做人吶?』
胖員警竟然笑了,那張臉一笑起來就跟路邊的流氓沒兩樣。他領著林德生往回走,一路拉著他走進局長辦公室,辦公室裡,那個中年弟子和代理局長坐在皮沙發上閒聊,看到林德生走進來,中年弟子馬上恭敬似地站起來,代理局長也馬上跟著站起來,對著林德生微笑;不用說,那些員警的態度馬上改變,滿身酒氣的胖警員像理髮店小妹似的,竟然還問林德生要喝咖啡還是茶。
這時候林德生才知道,那個中年弟子就是嚴正雄。
鹿港那個著名立委嚴清水的弟弟。
這個嚴正雄也上過幾次新聞,大體跟幾個地方政府的工程綁標案有關,也涉及一起台中酒店的槍擊案。林德生對這個人黑道白道的背景也算有點概念,只是沒想到會在天地教那夥人裡遇到。
林德生跟著嚴正雄和那個代理局長閒聊了幾句,喝了幾口茶,心情頓時舒緩多了。代理局長對剛才的事一概不提,只是聊些嚴家最近發生的事,和一些政治名人的八卦。過了好一會,剛才那個瘦高的中年警官和另一個年輕員警才敲門進來,中年警官若無其事地遞過名片給林德生和嚴正雄,好像是第一次見面一樣;林德生沒怎麼注意那張名片,倒是一眼就認出另一個年輕員警,那是前一天晚上在醫院裡跟他問了一堆酒店韻事的小警察之一。
『林先生嗎?』那個高瘦警官坐下來,『我姓李,現在就是我負責辦這個案子。』
『李警官,你好!』林德生一臉沉靜。
『事情是這樣,』李警官笑了笑,一副上街買菜似的口氣說:『你也知道楊議員的事嘛!他小女兒失蹤了,我們知道楊議員叫你去找他女兒,不過,我是挺想知道,你怎麼會跑去秦美雪家裡去找?』
『我說過了,我不是去找他女兒,』林德生懶懶地說,『我是去找他的一個親戚。至於那個秦美雪,就只是突然遇到,想找她談談……』
『楊議員要你找的那個親戚不是他女兒?』
『不是!是他的叔公……還有他叔叔。』
『怎麼會跑到秦美雪家裡去找?』
『我說過了,我只是在醫院遇到她,想找她問些事。你可以去岡山分局那裡問,我是去岡山楊先生老家那裡找這位親戚。』
『那位親戚還在世嗎?還是已經過世了?』
『我不清楚,』林德生說,『紀錄上是失蹤。楊先生就是想知道這位親戚是生是死,才託我去查清楚。』
『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李警官仍是帶著微笑,『你怎麼會知道楊議員老家後面埋了那麼多屍體?』
『我不知道!我只想說楊先生的叔公從前住在那兒,說不定會在那挖出些什麼。』
『結果你挖出來的那些東西,你很意外嗎?』
『當然意外!』
『那你怎麼沒報案?』李警官拿起手上一疊整整齊齊的資料,抽出其中一份,攤在林德生面前,『這個人你認識吧?』
『認識。我找他去挖楊家鐵皮屋的。』
『他筆錄上說,你發現挖到屍體後,有塞錢給他要他保密,是這樣的嗎?』
『沒錯!』
『嘿!嘿!』李警官乾笑兩聲,笑聲難聽至極,『這算是掩藏證據嗎?林先生。』
坐在一旁的嚴正雄回頭看了代理局長一眼,代理局長只好陪笑說:『沒有啦!現在都還在辦啦!都沒有證據啦!我看這個林先生挺老實的啦!』
林德生一點倉卒的神情都沒有,只是靜靜地把工人的筆錄遞還給那個一臉得意的李警官。
『我找人挖那個地方就是為了找楊先生的親戚,我只是想說不定那位失蹤的親戚就埋在那裡,結果也真的挖出人骨。我當然就斷定那是楊先生的親戚,李警官也該知道,做我們這行的,辦的都是些別人的私事,我挖到人骨的第一件事當然是要通知楊先生,如果這些人骨真是楊先生的親戚,那要不要發訃聞昭告天下,都不關我的事……』
『放屁!』李警官忽然尖叫一聲,『挖那麼多骨頭出來,不是兇殺案難道還會是家族墓園嗎?有那麼多個親戚的屍體嗎?有人把親人埋成亂葬崗一樣嗎?』
『喂!有話好好講!』代理局長邊喝止李警官邊看著嚴正雄,『林先生今天是以關係人的身分來的。』
『剛好講到這個,』林德生說,『我想問那些挖出來的人骨,是多久以前死的?』
『這些資料都是保密的!』李警官說完,仍瞪著林德生。
嚴正雄轉頭對著代理局長:『大家都自己人了,還保密啊?講出來大家可以腦力激盪一下啦!』
『不是,』代理局長一臉為難,『兇殺案的內容本來就是不能公開的……』
『什麼意思?該不會連我嚴正雄都信不過吧?』看到代理局長一臉在想著如何回絕的表情,嚴正雄口氣轉為略帶笑意,『這又不一定是兇殺案,說不定還真是楊家的祖墳咧!你沒搞清楚怎麼知道?不管怎樣,大不了這案子轉到調查局,我再跟他們問個清楚……這樣的話,到時候真有什麼事,楊家的「和解金」就是調查局的人收囉!』
『唉!我沒那個意思!』那個代理局長搖了搖手。
『我知道那些人骨都是同一個人的,對吧?』林德生說。
代理局長和那個高瘦警官一臉驚訝。接著,代理局長對站在門前的那個年輕警察說:『好了!好了!你先出去吧!』
年輕員警一臉不悅地離開局長辦公室,李警官坐立難安似的換了幾個坐姿。
『好吧!』代理局長對著李警官說:『這裡沒外人啦!你說說吧!』
林德生和嚴正雄緊緊盯著他不放,隔了好一會,李警官深吸了口氣,說:『這鑑定資料……只是初步鑑定的……還不能算最後的……證據……嗯!資料上是寫,三十三支右手臂骨、三十七支右手腕骨、二十九支左手臂骨、四十一支左手腕骨、四十六支左腿骨……』李警官死氣沉沉地念了一長串各種骨頭的清單,接著,他抬起頭,看著林德生,『這些人骨中,最早的大約在二、三十年前,也就是說,是二、三十年前死的;最近的大約是十年以內,甚至有可能在五年以內。』
李警官乾巴巴的臉上浮現了絕症病患那種詭異的表情,一個字一個字小心地說:『重點是:這些人骨……初步檢驗的結果,它們都是同一個人的。也就是說,曾經有一個人,他三十年前死了,屍體被埋在楊家後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之後又死了一次,屍體又被埋在同樣的地方……這個人從三十年前到五年前之間,至少死過三十次……楊家後山挖到的那些人骨,全都是他的。這個人……這位死者,』李警官接著說,『應該是十六到二十歲的年輕男性,身高大約是一百七十九,左腳膝蓋曾經有扭傷,血型應該是B型,你知道會是誰嗎?』
林德生立刻就想到了!下午楊世德不斷提到的那個杜書賢!絕對就是他!
幾天前他還認為是無聊迷信的鬼故事,如今有了科學證據,就像靈異照片裡的幽靈一樣大大方方地現身,沒錯!這是真的!楊世德半夢半醒間講的那些故事是真的!杜書賢是存在的!他被高中時的楊世德帶去那間陰廟,見到那個蟄居在世間因果之外的陰神,成為它的受害者,並且,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不斷地復活,不斷地再度受折磨。
『這件事有其他的科學解釋嗎?』林德生問。
『沒有!』李警官無意間哼了一聲,『就算世上有三十胞胎也不可能。這個些人骨從三十年前開始,一直到五年前,所有的人骨都是同樣的年紀。你想,就算是三十胞胎一個接一個死,近幾年死的那幾個也會變老吧?』
『你總知道些什麼吧?』代理局長插嘴進來,『我們想約談楊議員,在那之前,你有什麼要先跟我們說的?』
『昨天晚上攻擊楊先生的兇手找到了嗎?』林德生問。
『沒有!』代理局長搖了搖手,『我們署長也派了特調組來,我們幾乎把現場都翻遍了,連個腳印或指紋都沒找到,現在我們正在徹底檢查楊議員的車,不過目前為止什麼都沒有。他傷得很嚴重!手指腳趾都被剪斷,耳朵都被割下來了!醫院幫他接回去,不過一隻耳朵組織壞死,應該是廢了。要約談他也只能等到他出院,我看一、兩個月跑不掉。』
林德生像是在思考一樣的表情,眉頭緊皺,但其實他腦中一片混沌。
『我想,』林德生緩緩地說,『我可能知道兇手是誰……』
『誰?』
『可是說了你們一定不信。』
『你說!』
『就是……那些人骨的主人。』林德生停了一會,看到其他人一臉錯愕,『他應該是楊先生的一位高中同學……叫杜書賢,楊先生……下午跟我說,這個杜書賢殺了他女兒,現在又要殺他,可是……這個杜書賢應該已經失蹤快三十年了。』
所有人都一臉僵硬。就跟林德生一樣,這件事對他們而言,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都是無從接話,無從辦理。
隔了好一會,李警官才問:『楊議員親口跟你說的?』
『對!』
『他確定攻擊他的兇手就是這個杜書賢?』
『沒有!他只說這個人殺了他女兒,又要殺他。』
辦公室裡的尷尬的沉默氣氛持續了一、兩分鐘,林德生感覺到話題已經僵住了,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像是忽然想到般地,問:『秦美雪怎麼死的?』
李警官停了好一會,面無表情地說:『不知道!』
『沒查出來?』
『查了!找不到死因。』
代理局長插話進來:『等一下!這些事跟楊議員的那個親戚有什麼關係?他叫你去查那個親戚做什麼?』
林德生知道這裡不再有什麼令人意外的消息了。為了保持往後訊息交換的暢通,他也只好遮遮掩掩的講了楊世德的叔公,叔叔,還有後山那座陰廟的事。
談話又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等到林德生離開警局時,已是將近午夜。
他累得有點頭痛,身體輕飄飄的,腳步卻意外地沉重。可是為了答謝嚴正雄替自己解危,林德生還是主動提議要帶嚴正雄和天地教一行人去看看躺在醫院的姜齊軒,和姜家老家的那座廢工廠。倒是嚴正雄看他一臉要死不活的,堅持要他早點休息,林德生把姜齊軒所在的醫院和姜家老家的地址抄給他,就此離開。

午夜時分的雨勢轉大,氣溫稍降,像是要起霧。
長庚醫院周圍的路燈照進幽暗的病房,帶著窗上雨花的影子。楊世德躺在病床上,床頭周圍的香精蠟燭幾乎要燒盡,照出微微顫動的暖橘色火光。
楊世德半夢半醒間,像是聽到細微的呼吸聲,他張看眼,看到杜書賢站在床前,靜悄悄地看著自己。
杜書賢的雙眼帶著一種像是悲涼的神色,他的臉卻還是高中時的那副稚氣模樣。
楊世德嚇得坐起身來,正要大聲呼救,杜書賢一拳打在他的左臉,幾乎讓他翻下床去。楊世德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痛得縮著身子,鮮血和口水從嘴角流出來。杜書賢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輕手輕腳地脫去自己的上衣,捲成一長條,湊到楊世德面前,楊世德拚命掙扎,嘴巴還是被整件上衣綁住。
杜書賢一手壓住楊世德,另一手拿出一把短鋸,輕輕放在床頭。
楊世德一看到那把短鋸,眼淚就流了出來,他用盡全力扭動身體,可是杜書賢壓得他完全不能動彈;他想用腳踢開杜書賢,可是慌亂中雙腳也只是在半空中亂踢亂踏。杜書賢抓起楊世德的左手,任憑他如何掙扎都沒用,杜書賢小心翼翼地拆開他手上的繃帶,五根手指才剛被顯微手術縫在手掌上。楊世德不停扭著頭和腳,發出嗚嗚咿咿的聲音,淚眼模糊中,他看到杜書賢伸手捏住他的食指,楊世德心頭一涼,同時間,杜書賢拽下了他的食指,頓時痛徹心肺。杜書賢轉眼間就把楊世德另外四根手指一一拽下,楊世德痛得眼睛都睜不開,接著,杜書賢拿起短鋸,一點也沒遲疑,從左手的上半截手掌開始鋸了起來。楊世德痛得眼前一黑,心臟縮緊,就要喘不過氣;杜書賢像是毫不費力一般,鋸斷了他的半截手掌,鮮血染紅了床單。杜書賢放下短鋸,點了根煙,坐在床頭抽了幾口,然後把煙擱在一旁的蠟燭盤上,又拿起短鋸,對著楊世德的左手腕,像在測量位置。
楊世德的左手幾乎痛得麻痺,但一碰到冰涼的帶著血的短鋸,立刻抖了一下;他不斷想大叫,想呼救,想向杜書賢求饒,想放聲大哭,可是他的嘴被綁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杜書賢重新壓住楊世德想要反抗的右手,看起來卻像哄小孩般的輕柔,接著,用力鋸起楊世德的手腕……
也不知道是蠟燭燒盡,還是楊世德失血過多造成的眼睛遲鈍,接下來發生的事越來越模糊,他懵懵懂懂地在漆黑中痛昏了又痛醒,只記得一波波的痛苦將他淹沒,沒有盡頭,他掙扎到全身最後一絲力氣都耗盡,像只剩下一層皮般的虛弱。

接近清晨的時候,窗外漆黑的景色漸漸變成一片濃郁的深藍,刺耳的鳥叫聲似遠似近。
值班護士邊大叫邊從楊世德病房衝出來,把剛睡著的急診醫師叫醒。
楊世德躺在血紅色的病床上,一動也不動。
他的左手從手掌處開始,被一片一片切到手肘;雙腳從腳掌處切到膝蓋;陰莖和陰囊被剪成碎片,臉上和背部的皮被剝下。
當他被推進手術房的時候,一位護士聲稱看到他張開眼睛,那護士對天發誓她親眼看到楊世德的那雙眼睛,透出令她全身打顫的詭異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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