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
多年後,當你無預警的接到一通陌生的電話,對方報了名字,但你卻熊熊一下子想不起來。
在恢復記憶之前,必須一邊維持禮貌的應對,盡力不要讓尷尬的氣氛流得滿地都是,一邊在腦海裡搜索『檔案或資料夾』,同時祈禱老舊的記憶體別lag得太厲害……
現在,你終於想起來了。
不僅僅是對方的身分——原來這傢伙是你國中時代的班長——以及他那張十三四歲時、被青春痘和細鬍根恣意攻佔的臉龐,你們一起上課的那間教室,每天都留到九點多的國三晚自習,巡堂扛著劍道用竹刀、拿尺跟剪刀檢查頭髮的機八訓育組長……
還有你暗戀過的那個女生。雖然她在你精心挑選的畢業紀念冊上,只寫了『努力用功,祝你考上好學校』這種令人心碎的芭樂留言……
突然之間,同學會成了連結過往記憶的甬道。
有趣的是它並不帶你回到過去,而是壓縮這些年來你所錯過的,直接將改變之後的結果一股腦帶到你眼前來。
這種混雜了已知與未知、懷緬與驚喜的狀況,最容易觸發情感上的波動。
◇ ◇ ◇
出了社會,才漸漸能體會什麼叫『好對象難找』。
一介上班族,每天被操得死去活來,讓工作綁死在辦公室裡,生活中大部分的視野跟關注,都難脫這一塊彈丸大小的空間。大部分的公司行號不鼓勵辦公室戀情是有道理的,工作裡摻雜了太多的情緒,做不好那是天經地義。
去夜店或PUB把妹,或許能找到很好的床伴,但人生大部分的問題,不是打幾砲就能解決。
我們會寂寞、想依靠,希望被愛、被需要,甚至渴望有人一起分享夢想,規劃未來……這些,砲友都不能為你做到。
在選擇不多、出路困難的情況下,從(曾經)熟悉的人裡頭找伴侶,毋寧是一條可能殺出重圍的血路。
所以,現在辦同學會如果不提前一兩個月聯絡,整個就是沒人參加。因為女孩子要把握時間減肥、挑衣服,男生會開始考慮是不是要把年底換車的計畫往前挪。
我跟身邊周圍的朋友們聊到時,大家都一致認為:同學會是最容易讓班對舊情復燃、甚至跟老同學發生新戀情的可怕場合……
大三下學期的某一天,我接到一通奇妙的電話。
『喂!你猜猜我是誰?』很爽朗的女聲,語氣中帶著笑。
那是個電話詐騙還沒有被發明的年代,一切都十分的美好,我們還不習慣用一聲『幹』加掛電話來應付這種開場白。
我愣了一下,回答得小心翼翼。
『呃,我是李明煒耶!』小姐,妳可能打錯電話了,趕快發現吧!
『廢話!』她哈哈大笑,聽起來樂得很,完全就是女土匪的架勢:
『我自己撥的電話,我會不知道嗎?你當老娘是智障啊!』
我一下子熊熊被嚇到,居然『喀嚓!』一聲,本能的把電話掛掉。
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孬,不過我當時身邊周圍可沒有會自稱『老娘』的女生,怎麼想像是碰到了神經病。我還在懷疑,對方怎麼會有我新宿舍的號碼時,天殺的電話鈴聲再度響起。
『喂……喂!』
『媽的!你敢掛我電話!』老娘明顯是氣炸了。
她越是理直氣壯,我就越怕自己腦筋短路,真的忘了什麼老相好。為了不得罪朋友,只好拚了老命用力回想:這到底是哪一路的強人……
『你該不會聽不出我是誰吧?』女土匪的聲音開始有些陰沉。
『呃,我……我這幾天感冒,耳咽管有痰堵住……』我心虛到不行:『而且妳那邊收訊不太好,要不要大聲一點?再說個兩分鐘之類的……』
女土匪突然安靜下來。
我以為她正在集氣,準備隔空發一招大絕『唰!』切斷我的頭。這種事情並非不會發生:電話可以通往母體,可以接上靈界空間,還可以打到女神事務所,突然來一道斷頭光波應該也是還好而已。
我屏住呼吸,沉重的心跳聲撞擊著鼓膜,耳咽管顯然是夠暢通了,怦怦、怦怦的悶響似乎迴盪在死寂的話筒兩頭……
如果從這裡開始筆鋒一轉,描寫我被光波斷頭後一直書寫文章至今,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故事。
但,事情的發展卻總是出人意表。
『你這個負心漢!』過了一會兒,她才幽幽的說:
『那年分手之後,你就忘記我了嗎?』
◇ ◇ ◇
電影或卡通裡的大魔頭,都會犯一種很糟糕的錯誤。
每當反派佔盡上風,打得好人滿地亂爬的時候,就會開始很白痴的哈哈笑,然後卯起來打嘴砲,一直打到主角們集氣補血完畢,呼朋引伴一起來圍爐,一口氣逆轉得勝為止。
我從國中開始,一直到大三當下,從來沒交過女朋友!就算暗戀的女生,也只有一個剛打我槍的黃靜仍而已!
女土匪,在反派的路上妳還只是一個小孩。『言多必失』四個字會不會?回去寫一百遍明天交過來!
超越時代的腳步,我初次感受到詐騙電話的可惡之處;身為正義的一方,頓時理直氣壯了起來。
『非常抱歉,我從來沒交過女朋友!說,妳到底是誰?』
本來以為會有『哼哼,既然被拆穿了,你也滿有一套的嘛』之類的對白,沒想到女土匪沉默片刻,突然爆出一串清脆爽朗的笑聲。
笑什麼笑?魔王破功就只有領便當而已,誰不是乖乖死掉?妳有看過反派不要臉的一直笑,笑到九局下半逆轉勝的嗎?別說是《新少快》、《星少女》,就連蓬萊仙山都不敢這樣演啊!
『妳再不說清楚,我可要掛電話了!』
『我是周令儀。』女土匪呵呵笑著,帶著一抹狡黠:
『說實話,你剛才根本就沒聽出來,對吧?死撐什麼啊!』
我愣了大約十秒鐘,腦海裡才倏然浮現名字主人的模樣。
記憶裡,周令儀總是用紅緞帶綁著兩條烏黑滑亮的粗大辮子,穿著黑皮面的女用學生鞋,就是腳背橫過一條細帶子的那種,雪白的短襪長度僅到踝上,把綴著蕾絲花邊的襪緣反折下來,清爽中有著說不出的規矩和文靜。
那個時候的女孩子都是這樣打扮,但周令儀可一點也不文靜。
她左邊的眉毛末梢有一條小小的縫線斜疤,據說是爬樹摔的;我記得她那時嗓門就有夠宏亮,好打抱不平,什麼事都要管,會抄起掃把追著一群男生跑遍整個校區,打得人人抱頭鼠竄……
想著想著,我忍不住嘴角上揚。
『我現在聽出來了。好久不見啦,大小姐有何貴幹啊?』
『這個星期天晚上,文化大學後面。』她自顧自說著,像連珠砲一樣:『你如果有機車就騎機車,開車也很不錯,我們六點要先集合……』
我聽得一頭霧水。
『等等、等等!星期天晚上……要幹什麼?「我們」,又是指誰?』
『同學會啊!』周令儀哈哈大笑:『你敢不來,就給老娘試試看!』
陪她笑了一陣,這次輪到我安靜下來。
周令儀似乎看穿了我的猶豫,出乎意料的耐心等待著。
反倒是我自己侷促起來,為了化解尷尬,我試著轉移話題。
『這麼快就要辦啦?上一次我記得是……』
『快五年前的事了。是高二那年辦的。』
她忍不住哼了一聲,我記得她從前似乎有輕皺鼻尖的習慣。
『如果我們的班長勤勞一些,或許你會比較記得我的聲音。』
她難得小心翼翼:『你……會來吧?』
『如果我說不去呢?』
『我會把你綁過來。』
◇ ◇ ◇
周令儀是個說到做到的女孩子,有著眷村大姊頭的海派。
為了找出失聯已久的我,她打電話回我南部的老家,向我媽問到親戚牌愛心宿舍的電話,還有我的手機。我一點都不懷疑同學會當天,她會到樓下狂按電鈴,直到確定我會乖乖赴約為止。
從她擔任警衛股長的那天起,我就知道這丫頭絕對是狠角色。
『還……還有誰會去?』我垂死掙扎著。
她忍不住笑起來。
『其實,你想問的是「她」會不會去吧?都被我套出來了,原來你一直都沒交女朋友啊!嘖嘖嘖,這麼守身如玉。』
『不要用這種酒醉老頭子的口氣說話!』
『你該不會還在躲她吧?沒用的男人。』
『妳是專程打電話來戰的嗎?』
『你跟小蕙也算青梅竹馬吧?我以為你們一定會結婚咧!』
『……少說風涼話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周令儀卻很樂,完全得理不饒人。
『小蕙她會去的。這次,你可別再逃走啦!膽小鬼。』
小蕙是我這輩子第一個寫情書的對象。
在我離開她們的生活以前,小蕙一直都是我的『老婆』。我們的課桌併在一起,我是全班作文寫得最好的男生,她是全班作文寫得最好的女生,我們用撕下來的筆記簿紙給對方寫信,對折兩次成小小的一方,就在桌子底下傳來傳去,玩著手摸手的遊戲。
如果只要說出『我愛妳』三個字,就算是某種愛情的承諾、無論是否了解其義的話,那麼小蕙可以算是我的初戀情人。
我們交換承諾的同時也交換了初吻,對我來說那是無比刺激的新體驗,對她的意義卻似乎全然不同。
那年,我們小學六年級。
這是一場小學同學會,我就是那個因為轉學、突然從周令儀她們的青春期裡缺席了的班長。
我原以為這不過是在茶餘飯後,可以拿出來隨性說笑的童年往事,卻不知在我所及之外,它已經悄悄改變了許多人,並在不久以後,將為我們帶來更巨大、更難以想像的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