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很有長輩緣。
遠的叔伯親戚、近的社區鄰居就不用說了,媽媽那邊的阿姨舅媽,爸爸這邊的姑姑、嬸嬸……全都在我的守備範圍內。
老師當然也不例外。
比起漂亮的小男生或小女生,大人們更喜歡心地柔軟的孩子。
希望自己被喜歡、被肯定,不想替別人帶來困擾;遇到好的事情會由衷的高興,當別人遭遇悲傷時,也能夠感同身受……這些,都是『心地柔軟』的證明。只可惜現在的教育並不教小孩這些。
我一直覺得,小時候就懷抱著同理心的小孩,長大後也比較懂得愛——無論是接受或給予。
如果將來,我和我現在的女友琳終於有了為人父母的勇氣,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心地柔軟的小孩。
◇ ◇ ◇
在我的那個年代,小學是以低、中、高年級為界,每兩年重新編班一次;換了新同學,順便賞你個痛快……不,是換給我們一個新導師。
我小學五年級的導師姓洪,是個體專畢業的女國手,專長似乎是手球或羽球。
對比我中年級的導師、剛從師院畢業的正妹陳麗妃老師,已經有兩個女兒的洪老師,顯得非常的幹練而嚴厲,被曬得通紅的面頰閃著一層薄薄的油光,連笑起來的眼神都像箭一樣的銳利逼人。
開學的第一天,整個教室裡異常安靜。
一方面是因為同學們還很陌生,吵也吵不起來,另一方面的壓力則來自教室後頭的導師辦公桌,洪老師低頭振筆,似乎是抄寫學生名冊之類的東西,強大的壓迫感在教室裡逐漸擴散……
等國中開始看《北斗神拳》、《聖鬥士星矢》等漫畫之後,我堅信洪老師那股強大的威壓感就是『鬥氣』——什麼小宇宙、北斗傳承,都是日本人唬爛出來的,但高手,絕對是真真實實存於我們的生活四周,就算潛伏在國民小學裡也不奇怪。
『「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
這是洪老師開口對我們說的頭兩句話,然後才轉身,在黑板寫下自己的名字。
『這是我的座右銘。往後,我也會用這兩句話來要求你們。』
全班都嚇傻了,沒人敢隨便吐口大氣。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軍事化管理。
洪老師說到做到。她上課永遠拿著一根拇指粗的長藤條,活脫脫就是從家具工廠弄來的殺人凶器,只比掃把略短。我直到國中才知道有『教鞭』這種東西,但要說到夠威,前身是藤椅扶手的長藤條,才是體罰界的至尊王者啊!
洪老師打學生是不帶一點情緒性的,不會因為越打越high、搞到見血,也絕對不會因為你眼淚汪汪而打得比較輕。
我們在被打之前就已經知道要挨多少下,譬如早自習說話被登記的,要打兩鞭;月考成績沒到八十分的,少一分抽一鞭……諸如此類,公開報價,童叟無欺,你敢犯錯就得要有心理準備。此外,沾水的藤條打人真的是痛到不行!在我印象中,只有交叉編法的鱷魚皮帶能一較高下。
在我們從五年一班變成六年一班、最後由我代表畢業生上台致詞前,沒有一週是沒拿過整潔或秩序名次的。當時,每週評比第一名的班級,學校會把一塊『整潔(秩序)第一名』的牌子掛在走廊的班級牌下,象徵一種榮譽。
星期一朝會宣佈名次時,我的胃總是忍不住一陣痙攣。如果跌出前三名之外,全班每個人都要挨一下長藤條,身為班長的我則要挨三下。
『因為班長的責任比其他人重。』洪老師看著我說。
洪老師把全班分成六組,八張桌子拼成一個小組。全班第一名到第八名一組,坐在導師桌的正前方,這一組同時也是班級幹部,其他同學就混合打散。
我並不是全班第一名。洪老師為什麼挑我做班長,大家始終都不很明白。
『我也覺得很奇怪。』後來閒聊,周令儀總愛揶揄我:
『又不是養小白臉,老巫婆幹嘛一定要選你做班長?』
周令儀的嗓門最大,理所當然做了警衛(風紀)股長;坐在我旁邊的小蕙文靜秀氣,月考幾乎都是班上的第一名,洪老師派她做文化(學藝)股長。
◇ ◇ ◇
一直到現在,小蕙在我心裡的樣子,都還是那麼樣的白皙安靜,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微瞇,靦腆中帶有一絲絲難以察覺的慧黠。
我就讀的國小附近,剛好有一個眷村,所以班上有將近三成比例的眷村孩子,周令儀是,小蕙也是。嚴格說來,她們才是真正青梅竹馬的姊妹淘,媽媽們還都是十幾年來同打一桌的牌搭子。
先說在前頭:雖然我是本省人,在將近二十年前的台北市,省籍已不算是壁壘分明的隔閡,現在更不應該是。我只是在述說一段逝去愛情的回憶而已,不希望被任何意識形態的指責與對立所污染。
在我看來,眷村的女孩有種颯烈直爽的特質。
無論是大咧咧的男人婆周令儀,抑或安靜害羞、笑起來柔柔怯怯的小蕙,骨子裡都是一處同生的直率女孩,有一種我無法企及的『剛』,迄今依然如此。
我跟小蕙是怎麼『在一起』的,坦白說記憶已經模糊。
奇妙的是:寫情書、送禮物這些追求的動作,是在我們已經是情侶之後才做的,似乎有些本末倒置。這或許反映了小孩世界裡的某種純真。
說到我跟小蕙的『交往』,就不得不提體育股長王亮宏。
王亮宏跟我是完全相反的類型:他的數理成績非常之好,體育更是強得驚人,長得高頭大馬,喉結凸出嗓音沙啞,連青春痘都比我早長了兩年。,簡直一副國中生的樣子,在老師眼裡一整個就是『皮』。
洪老師常開玩笑:如果把我跟王亮宏揉在一起,再平均分成兩半,那就會得到兩個剛剛好的人。
瞎子都看得出來,從我們分到五年一班的第一天起,王亮宏就非常、非常喜歡小蕙。他會故意跑去鬧她,說些惹她瞪大眼睛的話,小蕙生起氣來,還會罕見的追打他。
王亮宏的家境也比我好很多,比我跟小蕙家都好。他們家裡有裝衛星小耳朵、有用Bata帶的錄放影機,聽陳百強、譚詠麟的廣東歌,吃剛進台灣的麥當勞,還試圖邀小蕙搭公車去西門町的日新戲院看電影……
回想起來頗為稚拙,但,王亮宏可是很認真的在追女生。
有動機、有自覺、有行動,大馬金刀,可說是陣仗分明。那種難脫青澀的早熟姿態,並沒有嚇壞一向乖巧的小蕙,他們一直都是不錯的朋友,到後來還是。
我常常忍不住想:小蕙,為什麼會跟我在一起呢?在我泛黃支離的記憶裡,實在想不起自己用了什麼撇步,能夠壓倒性的贏過『很像大人』的王亮宏。
最後歸納的結果,可能是因為一座天橋。
我們放學回家的路上,會經過一座天橋。回家路隊到了這裡,就不得不一分為二,王亮宏再怎麼像大人,回家就是得走左邊,而我和小蕙則是一起走右邊……
就這麼簡單。
我每天送小蕙到眷村裡她家的樓下,每天早上,又到同一個地方去等她。
眷村門口崗亭的伯伯會用一種了然於心的眼光看我,帶著讓我臉上一熱的曖昧笑容直搖頭。
◇ ◇ ◇
最先發現我們的『戀情』的,居然是周令儀。
我跟小蕙很喜歡在撕下來的筆記紙上塗塗寫寫,然後,當成情書偷偷傳給對方——最好笑的是,她就坐在我旁邊,小學的課桌不大,眼睛一瞟就能看到,連頭都不用轉,重點是在桌子底下藉機玩『摸摸小手』的遊戲。
長大之後,小蕙是個身高一百六十七公分的苗條美女,身材纖細骨感,有一種柳條拂風似的病態美;我心目中《紅樓夢》的林黛玉,就該是這樣。
女孩子的體態,其實從手指就能略知一二。
五年級的小蕙,足足還比我高了有半個頭,已看得出日後的苗條有致,練過鋼琴的手指又細又長,指尖纖嫩,掌心裡的膚觸就像敷滿滑石粉的絲緞一樣,摸起來的感覺,居然是又癢又舒服,還有一絲絲心尖被吊起來的悚慄感,舒服到會讓人有點頭皮發麻……
後來,我跟小蕙這樣形容時,她紅著臉『噗哧』一笑,忍不住輕打我的手背。
『原來你從小就是個色狼,我怎麼都沒發現?』
『沒辦法。年幼家貧,』我假裝搖頭,一臉遺憾:
『失栽培啊!』
◇ ◇ ◇
總而言之,『偷傳字條』就是我當時最大的福利。
而小蕙是個很矜持乖巧、很有家教的女生,偶爾倔強起來,也不是天天都讓我摸手的,所以一有機會我絕不放過。
在重現被抓包的當天現場之前,必須讓大家了解一下座位的相對關係:周令儀跟王亮宏是面對面的坐著,而我跟小蕙的位子則是肩並著肩。
小蕙傳給我一張紙條,我想趁機偷摸一把,她卻一溜煙將手抽回去,紅著臉吃吃笑著。
『是你喜歡我多一點,還是我喜歡你多一點?』紙條上如是寫。
我想了一下,在底下加了一行。
『我覺得是妳比較喜歡我。』
小蕙很害羞的把字條拿回去,看得臉色一沉。
過了一會兒,她又補了一行字,動作有點僵。
『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的。』
『我只知道,我現在,一定不是最喜歡妳的時候。我明天會比今天喜歡妳,下週會比這週更喜歡妳,十月會比九月更喜歡妳,冬天會比秋天更喜歡妳,明年會比今年更喜歡妳,未來會比現在更喜歡妳……』
我從容不迫的寫著,利用『……會比……更』來置換,換過時序甚至心情物品,我寫滿一張紙的『喜歡妳』。
鄉親啊!鍾毓、鍾會那種耍嘴皮的死小孩算什麼天才?我小學五年級就想得出這種答案,那才叫做神啊!
寫滿整張字很多,我一邊寫,她在旁邊已經瞄到了;小蕙緊抿著嘴,我看著她雪白的臉一瞬間冰消瓦解、突然從僵冷中綻出羞澀笑靨的模樣,一整個就是爽。
對男人而言,世上再沒有比女孩衷心的笑容更好的獎賞,無論是八十歲的老人或十一歲的小孩,都能夠感同身受。。
我慎重的把快被折爛的筆記簿紙重新折好,藏到桌子底下去;小蕙紅著臉伸手過來接,我故意在兩手之間換來換去,硬是不肯給,然後出其不意的抓住她的手!
小蕙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突然發現她雙肩挺直,分明就不是伸手到桌下的樣子。那我抓住的是……
還沒聯想到阿飄那邊去,趁我還呆愣著,手的主人一把將我掌裡的紙條搶了過去!
『上課偷玩什麼!』
周令儀的嘴型動著,帶著『你們該糟了』的詭秘笑容,好整以暇的把手從底下抽出來,在桌上打開那張紙條。
看了半天,她才真的瞪大眼睛,臉『唰!』一下脹紅,慌忙收進抽屜裡,心虛的看了講台上的社會老師一眼……
◇ ◇ ◇
給周令儀知道,全世界差不多就知道了。
她不是會到處去跟人家說『李明煒喜歡石嘉蕙』的大嘴巴型,不過她散播的方式對當事人而言,可能會造成加倍的痛苦——
『哎唷!小蕙要上廁所,你趕快陪她去!』
『這是小蕙的便當,我幫你挑起來了,你們小倆口要一起吃啊!』
『放學要陪她回家啊!我幫你們把其他人統統趕走!』
『啊,小蕙生氣了!一定是你害的……』
(其實是妳害的吧!妳在亂high什麼啊!)
如果是現在,我一定會這樣吼回去。
『戀情』曝光的那兩天,小蕙的表情一直都很陰沉。
我原本以為她是在懊惱周令儀越幫越忙,別說是她,連我都很想掐死那個男人婆,還好沒有人敢把這種事傳到洪老師那邊(洪老師非常討厭打小報告這種不光明磊落的事)不然我光想她的反應,全身的血液就凝固一半……
但小蕙還是跟周令儀說話,很明顯她不理的人只有我而已。
兩天之中,她一句話都不跟我說,無論我怎麼逗都不開口,偶爾眼神一對上,她就投來一雙冰冷陰沉的怨毒射線,上下學接送她的時候,她也是一個人走在前面,我都快發瘋了,一整個就是死不瞑目。
到了第三天放學,我終於忍不住,在她家門口拉住了她,好聲好氣的哀求:
『妳到底在生什麼氣嘛!跟我說好不好?』
她用複雜而奇妙的眼光看著我,看得我心驚肉跳。
那是從隱忍、生氣、失望,到幽怨淒然的某種過程,情思起伏,層次宛然卻又一氣呵成……我雖然是一個常看電視的小五學生,畢竟還是凡人,完全沒有在現實生活面對這種戲劇衝擊的準備,當場被KO倒地。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不管十一歲或九十一歲,女人就是女人,有一些東西是天生賜與之物,就像生物本能一樣,毋須學習就能應運而出,所有小看女人的絕對都是棒槌一副。
明明被陰沉攻擊了三天的人是我,當下只覺得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唯一能做的,就是靜待司法的判決。
『那天,傳紙條的時候……』她深吸了一口氣,環住了纖細的臂膀:
『你碰到了她的手。對不對?』
她的手……誰?男人婆周令儀嗎?那是當然的啊!紙條是被她搶走的,哪能不碰到?又不是魯邦三世!
我愣了很久都說不出話來——你不能怪一個小五生變成化石,面對醋酸爆炸的另一半,連很多三十五歲的男人都束手無策。
小蕙幽幽的抬起眼簾,哀怨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
『她……她比我漂亮,你還是跟她在一起好了。』
說完,一股難以言喻的陰沉瞬間吞噬了我。
在愛情的道路上,我們該感謝每一個交錯而過的曾經。
那年我十一歲,就讀某國小五年級。
小蕙教會了我『情人眼裡容不下一粒砂』的道理,更何況是一隻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