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窺視的感覺,坦白說滿恐怖的。
小蕙並不跟我同校。我們一個年級只有三個女生班,就算不認識,臉孔也看得很熟了,況且我每次朝會都在人群裡搜索洋娃娃般的黃靜仍,我很確定其中並沒有小蕙的存在。
字條上的約,是當週星期六下午,地點在以前老家附近的河堤公園,就是小時候常去騎腳踏車的地方。
我沒什麼掙扎,一整個就是不敢去。
這種留字的方式讓我相當侷促不安,覺得領域受到侵犯。當時我住在新莊的親戚家,電話跟畢業紀念冊上的不一樣,搬回台北後也沒跟小學同學聯絡過,小蕙是怎麼找到我的,實在令人百思不解。
星期六放學,我抱著異樣的心思在校園裡閒晃。又到樂器室找以前的樂隊同學聊天……
或許監視我的人會露出形跡也說不定,我想。
但教室裡只有留下來打球、看書、搞社團的同學,整個下午我進進出出,沒看到什麼可疑的陌生人。
一切似乎是我想太多。
◇ ◇ ◇
星期一來到學校,我還煞有介事的查看抽屜,結果什麼都沒有。
導師教我們班英文,按上禮拜的小考成績,照例又重新調整了座位,皮的調到前面去,其他人自動往右(從講台看下來)挪一排,而靠右窗的那排,就移到左手邊第一排——
因此,我一下子就搬到了靠走廊的第一排,並且跟後面的同學互換位子,剛好在兩扇窗之間,完全被牆壁柱子擋住。
換句話說,從外面根本就看不到我,那是全班少數的幾個視覺死角之一。
當時的我,很喜歡這種不會被注意的地方,巡堂的教官完全看不見我,感覺十分安全。
直到我第二天早上,在抽屜裡發現另一張字條為止。
同樣的清麗字跡,同樣的筆記簿紙質,署名同樣是『小蕙』。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失約呢?我好難過。』
——幹!有沒有這麼邪門啊!
我回頭四顧,一瞬間,周圍吵鬧的同學們似乎都變得遙遠。
在高中生涯低調到近乎隱形的我,突然一躍而在某雙眼睛的注視下,但除了心裡發毛,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 ◇ ◇
彷彿找到藉口,第二天乾脆翹課到西門町的獅子林,我沒有進撞球間或MTV的膽量,只敢去玩大台電動,打著打著物我兩忘,一直混到天黑才搭公車回新莊。
比起神秘的小蕙字條,真正困住我的,其實是這種渾渾噩噩的生活。
從小學時老師眼中的模範生,國中時代活躍於各種課外競賽……突然間,升上高中的我變得既平庸又無趣。
同學彼此相互競爭,很難交到知心的朋友,而父母親不在身邊,讓我覺得自己像被家人遺棄。
一回到寄住的親戚家吃過飯,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扭大收音機的音量攤開課本,其實就只是坐著發呆。
『……看他是很乖啦!平常時卡不愛講話……』
每次一收到有紅字的成績單,我媽就會打電話來,親戚家的大人總會這麼說,帶著一絲撇清關係似的討好語氣。
我爸很少有機會跟我通電話,連責罵我不用功、常缺席的時間也沒有,負責這項工作的是我媽。我習慣夾著話筒一直『嗯』,我媽罵累了或罵到哭,都可以讓冗長的訓話得以結束。
我只想趕快回到房間裡。
房裡有一台跟著我到處流浪的愛華老收音機,但收訊很差,我都拿來放卡帶,聽草蜢隊的國語專輯『失戀陣線聯盟』,一邊偷翻剛引進台灣的港漫《風雲》。當時馬榮成還沒墮落,水墨畫風超級讚,再配上『南麟劍首,北飲狂刀』的好劇情,簡直跟今天的『幹你老馬』不可同日而語。
迄今我還記得,當時廉價漫畫紙的那種手感和氣味,指尖一搓毛毛的頁緣,就會有股燒紙菸似的油墨味。還有失戀陣線聯盟專輯裡的一首〈也算是緣分〉——這首歌是香港電影『淚眼煞星』(許冠傑主演)的主題曲。
改編自日本漫畫《哭泣殺神》的電影裡,許冠傑所飾演的陶藝家姚龍(龍太陽),被殺手組百八龍織改造成殺人兇器之後,即使妻子霧美(虎清蘭)喚醒了他的意識,兩個人也無法再回到從前——
因為逝去的已經逝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知為何,每當旋律響起,心裡就會一陣陣的哀戚,搭配著《風雲》的漫畫看,似乎能體會聶風的安靜、斷浪的偏激,以及步驚雲的扭曲……
或許,就像神相泥菩薩說的:『一入侯門深似海,一入天下又如何?』
我跟聶風、斷浪、步驚雲一樣。
在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 ◇ ◇
我的生活夠糟了,不需要多一個幽靈小蕙來攪局。
我繼續躲藏在靠牆的隱密座位裡,漸漸不再擔心抽屜突如其來的神秘字條。反正我也不想理,等真的發生什麼事再說……
奇妙的是,自從看開之後,字條就沒再出現了。如果不是那兩張筆記簿紙還夾在國文課本裡,我幾乎以為是一場白日夢。
安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又有麻煩找上了我。
學校舉行演講比賽,名目我已經忘記了,總之跟愛國保健之類八股的脫不了關係,我被推選為班上代表,在某節我又翹課的班會中。
這個推舉本身就充滿惡意。
我的高中同學們並不知道,我國中時曾是北市北區即席演講比賽的第一名,一路過關斬將,最後在總決賽抱走了季軍獎牌。
會雀屏中選的原因,只是那一節班會我不在場。大家不覺得參加這種比賽是榮譽,反而是麻煩,所以派膽敢翹班會的白爛去好了……
導師把我找去。『你好好準備比賽,操行我就不扣你分。』她看了我一眼:『你知道你曠課到差不多可以退學了嗎?』
我不想知道。
但我毫無選擇。教我們國文的葉老師按規定不能做二年級組的評審,只能到場旁聽。導師跟她講好,如果我好好準備、規規矩矩比賽完,並且保證不再翹課,學期末導師會替我的操行加分——一直加到夠六十分為止。
或許在她們眼中,不打架、不抽菸、成績勉強過關的我,還不算是無可救藥的學生,頂多是小奸小惡罷了。
當時毫無所覺,但現在,我一直很感謝這些沒放棄我的人。我們永遠都不知道自己不經意的一點善良,什麼時候會變成扶危救溺的一根關鍵之草,這或許是個敦促我們始終要對世界保持善意的好理由。
我勉強寫了一篇三分半鐘的講稿——不是我愛炫耀,在兩年半的國中生活裡,雖然沒機會參加校際比賽(有經驗的人就知道,作文比賽較不容易跨校辦理),但校內的作文比賽,我從沒拿過第一名以外的名次。
國中的訓育組長曾經跟我們導師開玩笑,說看到『李明煒』三個字就直接勾第一名,反正看完的結果還是一樣……
很跩吧?但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直到比賽的前一堂課為止,我還在期望會突然發生什麼事,譬如歹徒挾持行政大樓之類的,讓學校宣佈比賽臨時取消。
我努力了一夜,就是沒法專心背講稿,把心一橫:『幹!反正稿子也是我寫的,難道還怕沒印象嗎?』反正大不了兩手一攤,說我沒背就算了——當時,我真的是這麼想的,帶著自暴自棄的狂膽。
到了圖書館,各班代表繞著坐了一圈,我的臉整個綠掉。
二年二班的代表,是黃靜仍。那個我上了國中之後,一直按戀著的女孩。
那一瞬間我簡直想死——在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面前丟臉,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繼續下去的價值?自從上高中以來,我只敢遠遠看著她。黃靜仍出落得越來越可愛,亭亭玉立,很多女孩子一到青春期就狂長青春痘,她卻益發白皙通透,一整個就是作弊犯規。
她看到了我,靦腆一笑,趕在我有所反應之前又轉開視線。
但,就算只是迎著她的目光,我都忍不住自慚形穢。
——不行……今天不能擺爛!
當著黃靜仍的面,我絕對說不出『我沒背』三個字,但命運的殘酷卻還不僅如此。
抽完順序,擔任評審召集的老師站了起來。
『……那麼,就請各位同學把講稿傳到前面來。』
背後唰唰唰響起一片遞稿紙的聲音。
在正式的演講比賽中,入場就不能在背誦講稿了。一來是怕影響比賽,二來講稿本身就是評分的標準之一,會有至少一名評審是專門負責對稿,超過一定比例的脫稿演出會被扣分。
我早就該想到。
國中時期我曾贏過很多次演講比賽,經驗豐富;只是那個師長疼愛的乖巧少年早就被車撞死了,坐在這裡的,只不過是具行屍走肉般的空殼而已。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講稿被收走,心底一片冰涼。
我抽到第七號。一篇三分半鐘的講稿,加上三十秒的進退場,在輪到我之前,大概有二十四分鐘的時間,連再寫一篇都不夠,更何況背起來!
時間分分秒秒經過,我腦海裡一片空白。
突然間,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我才意識到有人下台了,只不過想不起是第幾位。
『七號,二年五班李明煒,請上台。』
我拖著虛弱的身體離開椅子,跟走向絞刑台沒兩樣。葉老師就坐在評審桌的邊邊,關切的眼神盯得我全身發毛;至於黃靜仍的方向,我根本就沒有望過去的勇氣。
講完題目跟開場之後,我整整在台上呆站了三十秒。
我很清楚是三十秒鐘,從心跳或呼吸可以計算時間,如果根據講話的節奏會更準,我受過那樣的訓練。
在國中,代表學校參加比賽的前兩個月,我每天午休都要去專任老師辦公室報到,有兩三位不同的國文老師負責教我,有教擬稿的,有負責口條校正的,還有指導我如何揣摩評審的偏好……
評審老師皺起眉頭,準備按鈴叫我下台。
憑著本能,我搶在她之前開了口。
◇ ◇ ◇
我很清楚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演講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鈴聲同時響起。不超過時間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打入總決賽的每個人都做得到,並不能讓你贏。
全場安靜了一下,然後爆起掌聲。
葉老師的眼光除了讚賞,還帶有極端的錯愕。黃靜仍是九號,她低著頭唸唸有詞,並沒有抬頭看我。
我很清楚我講得比前六號都要好,能讓對手緊張——雖然我比較希望她給予注目。——對我的表現是最大的恭維。
比賽結束宣佈名次,忘詞長達三十秒的我當然是完蛋,準備充分、表現中規中矩的黃靜仍則是得了第三名。評審老師講評時,特別看了我一眼。
『準備是一種誠意。無論後面講得多好,忘詞的人不可能贏的。』
全場哄堂大笑,我也笑了。
散會後葉老師找我過去,把我的講稿還給我。
『我會跟你們導師說你表現很好。如果沒忘詞,應該是第三名。』
葉老師扶了扶眼鏡,似笑非笑。
『但我想知道,為什麼你演講的內容,跟稿子裡寫的完全不同?』
全台北市國中組即席演講的季軍,應該要表現得更好一點。
『即席演講』,就是不能備稿的意思。臨場抽到題目之後,會給選手約十到十五分鐘的準備時間;準備室裡不會有紙筆,題目紙不得塗寫污損,是所有演講比賽的形式裡,最難、也是最刺激的一種。
離開圖書室時,黃靜仍對我笑了笑,小聲說:『我記得你以前很厲害的。剛剛聽你講我好緊張。』
她沒有惡意,但我卻彷彿被刺了一下,只能點頭笑笑。
『沒有啦!妳……妳比較厲害。』
當天晚上回到新莊,我一個人坐在房間,扭開了收音機。
雖然被全世界遺落在這裡,但有些東西似乎並沒有離開,還殘留在我的身體裡面……還不讓『李明煒』徹底死去。
我按著快轉鍵,聆聽刺耳的磁帶擦刮聲,直到『也算是緣分』的前奏響起。
◇ ◇ ◇
兩天後,打掃完正準備放學,大家還在教室裡東摸西摸,忽然有人大叫:『李明煒,外找喔!』
一個女生站在教室後門外,紅著臉,模樣有些尷尬。全班男生開始鬼吼鬼叫,口哨聲此起彼落——
我心頭突的一跳。
那個女孩子是二班的,屬於活潑外向型,模樣很惹眼,經常出現在男生追求的傳聞中,我在走廊上看過她跟別班男生很親暱的聊天,到我們班來倒還是第一次。
我不認為是她要找我——那種會玩的女孩子,不會看上我這樣的隱形人。我根本不認識她。
但,黃靜仍是二班的。
懷著一絲期待,我在同學的怪叫聲中走到教室後頭。
『有人叫我來找你。』她瞟了我一眼,神情很淡漠:
『把書包背上,跟我來。我帶你過去。』
儘管沒頭沒腦,但因為虛榮心使然。我背著書包,迎著同學們一一投來的忌妒眼光,跟著她一路走下樓,卻不是往女生班的方向走。
我們一路沉默的越過操場,走過藝德樓和司令台,往全校最荒涼的圍牆那邊過去。
那道牆是樂隊晨練的地方,我在牆邊吹了快一年的薩克斯風,對地形非常熟悉。越過牆邊的水圳,外面就是一大片的稻田,牆邊種滿老榕樹,還有一個一、兩公尺長的小斜坡才到女牆。
傍晚樂隊練習會移到活動中心去,圍牆除了蚊子什麼都沒有,傳說晚上埋伏在那裡,有很高的機率可以看到交配的四腳獸……
我完全沒做好跟她推砲的心理準備。雖然從背影看,這女孩的腰很細,黑色百褶裙覆著的臀股又圓又翹,裙襬也比其他女生來得短……不行!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萬一懷孕的怎麼辦?
正當我胡思亂想之際,女孩停下了腳步。
夕陽已落到地平線下,映在水圳上的餘暉只剩一層帶紫的亮光。榕樹的鬚根一到晚上就感覺很陰,我站在林葉茂密的樹下,忽然覺得晚風涼颼颼的,灌入領中特別的刺人。
『喂!他來了。』她對著牆邊叫喊。
但那個方向除了樹影,我什麼都沒看到。
『那沒我的事啦,拜!』她向我揮揮手,居然轉頭就走了。
◇ ◇ ◇
如果她拔腿就跑,那當下我二話不說,立即開溜。
壞就壞在她不但走得慢,司令台那邊還跑來一個男生,兩人就這麼拉著手走了。在另一個男人的視線範圍內,虛榮心還在勃起的我實在無法一走了之。
回過神時,這整排榕樹下只剩我一個人。
我不想看到四腳獸了,沒砲推也沒關係,還是趕快離開比較好……直到一條黑影從樹後出現。
『李明煒……你,想去哪裡?』
是略帶磁啞的悅耳女聲,但我發誓那絕對不是黃靜仍。風裡聽來晃悠悠的,跟多數阿飄故事的描述十分吻合。
夕陽消失前的最後一瞬,我希望自己能夠直接暈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