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爾索《同窗》之六
轉載時間:2008.02.01

直到現在,我們都不見得能夠很清楚的描述,究竟該怎麼確認自己和另一個人『在一起』。
成年之後,『發生關係』或許可以當作某種指標。
當一個女孩在不涉及任何形式的利益交換下,願意和你上床,這其中必然含有某種程度的好感在;只是,你和我都很清楚,上述的薄弱推論可以舉出太多反例,毫無說服力,而好感至多是充分條件,絕非是愛情的必要條件。
那麼……『承諾』怎麼樣?
當你願意對她說出『我愛妳』這個關鍵詞時,顯然是願意履行某些責任與義務的。這是否,能夠做為愛情必然發生的抵押品?
……回答『是』的你,真的確定嗎?
你看看。確定兩個人『在一起』,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     ◇     ◇

將近三十歲的我,還常常不經意的想起這個問題,然後想著想著,就這麼陷入了短暫的茫然之間。
十二歲的我,當然更不可能了解透徹。
我並沒有因為看過,並在那個午後一度迷戀起周令儀的胸脯,就想讓她變成我的女朋友。即使是胸部發育良好,在我看來,周令儀不能算是女生……就算看在胸部的分上也只能算半個。
周令儀的身體發育可能比其他同齡的女孩子早熟,但心智情感的發展就很一般,這點倒是可以證明,她本質上根本就是一個男生……
我跟周令儀,並沒有因為她的胸部而變成一對,男人婆周令儀對男生可說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然而我體內身為『男人』的那部分卻因此覺醒。
小蕙雖然高挑,身材卻很瘦,兩條筆直的腿細細白白的,還沒有足夠的脂肪豐潤,就是那種很典型的『鳥仔腳』。她扁平的胸板對我來說,一下子就失去了異性的吸引力。
而且小蕙的猜疑與善妒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男生(人)一被逼急了,就開始選擇逃避。
我開始不去接她上學、不按照規定寫情書,不再嘗試偷摸她的手……因為當時並沒有分手的概念,我只是想逃得遠一點,好讓自己不要在低氣壓裡窒息。
小蕙跟我冷戰了三個禮拜,終於派出使者來進行談判。
某天放學回家,我正想假裝若無其事從眷村門口溜走,卻被周令儀逮住,一把拉到村裡的小公園。
我想也是。如果小蕙要派刺客,人選絕對只有周令儀而已。
猜也猜得到她會說什麼、問什麼,我突然覺得無比厭煩,我們背著書包、戴著『櫻桃小丸子』卡通裡的那種帽子,並肩坐在溜滑梯的台蔭下,但誰也沒有說話。
『妳再不講話,我要回家了。』我只想趕快離開。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小蕙就在附近窺視著,那種感覺讓我全身一陣惡寒。
『你喜歡上別的女生了?』周令儀單刀直入。
『妳看過我跟別的女生說話嗎?』我有點惱怒:
『除了妳之外。全校這麼多人,我只能跟妳們兩個說話。』
周令儀沉默不語。她一向很聒噪的,這讓我非常的不習慣,只好挑著話答腔;不知不覺,變成了我單方面的抱怨大會。
『……每次妳跟我講話,她都要跟我生氣!我們又沒有怎麼樣!』
說到激動處,我忍不住揮手。周令儀突然『噗哧』一聲笑出來,對著愕然的我露出狡獪促狹的神情。
『我們有怎麼樣啊!你偷看我胸部。』她湊過臉來,笑得又壞又狠:
『別以為這樣就算了。你如果不跟小蕙和好,我就去告老師。』
生死一瞬間,我不得不放下男子漢的尊嚴,開始耍無賴。
『老師最好是會相信妳!』只要不是現行犯,以洪老師對我的寵愛、還有我過往各項優良記錄,這項指控成立的機率將會低到一個境界。我小學六年級就很明白『十件舊好事可以掩蓋一項新罪行』的道理,沒有投身司法界或政壇堪稱是台灣兩千三百萬同胞的損失……
周令儀可不是笨蛋。
僵持片刻,我直覺她不會真的去跟洪老師告狀,精神一鬆懈,突然感到有些意外。她居然一直記得這件事,顯然印象深刻。
被窺看身體一定是不高興的,就像如果有人當眾脫我褲子,我也會翻臉一樣,這是很容易延伸的同理心。小孩子臉皮薄,我說不出『對不起』三個字,低頭亂踢石子,掙扎幾秒鐘,勉強迸出兩句:『妳不要跟小蕙說。我……以後不敢了。』
她勉強笑了笑,臉頰紅彤彤的。或許是夕陽的緣故。
『如果被她知道的話,會殺了你的。』
我突然不爽起來,或許是被觸動了平日飽受壓抑的部分。『她幹嘛不殺妳!我看的是……』一猶豫,硬生生把『妳的胸部』嚥下去。班上有幾個喜歡找我講話的女生,都被小蕙陰沉的殺人視線威嚇過,按照這個邏輯,看胸部的我跟長胸部的周令儀應該是一體同罪。
但這個念頭實在是太好笑,我像神經病一樣突然笑了起來,而且壓力過後的神經一鬆,肆無忌憚,當場笑得前仰後俯。
周令儀凶巴巴的揍我兩下,但她本身就非常愛笑,打罵一陣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而且越笑越high,我們兩個毫無道理的笑成一團,笑到附近的嬤嬤探頭出門,著急的說:『哎喲!這不是老周的丫頭麼?都中邪了這是……』

  ◇     ◇     ◇

我的直覺是對的。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原來那天,小蕙一直都在附近,悄悄看著我和周令儀又打又鬧,轟笑著倒成一團……

本來想交代一下後來發生的細節,然而打字到了這裡,那天的夕陽卻變得無比鮮明,就賴在我的腦海裡不去,還有周令儀爽朗的笑聲、晚風裡拂來的小女生的味道……
所以我決定稍稍快轉。
感覺變了就是變了,這點無論是男孩或男人都一樣。周令儀的道德勸說註定徒勞,我跟小蕙直到畢業典禮,都還是處在若即若離的尷尬狀態;只要她追得緊一些,我就加快逃走的步伐。
本來以為這種打獵季節似的關係會持續到國中,此時家裡卻突然發生了一件大事,我爸媽決定要搬到南部去。
其實搬家在我父母之間一直有爭議。我媽認為台北的國中素質比較好,就算是高中,當年北聯的大學錄取率普遍也比省聯的學校高,她甚至考慮過要把我寄在北部的親戚家,讓我繼續在台北求學,我爸卻堅持不肯。
『不管到哪裡,全家人都要在一起!』
最後,我爸是以這個理由說服了我媽。

鬼使神差的,我就這麼無聲無息走出了小蕙和周令儀的生活。
我不是喜歡新環境的小孩。有的孩子愛新奇的東西,但我不是。不過『回南部讀書』這件事卻讓我有一點高興——畢業典禮後,小蕙並沒有停止把我抓回身邊的動作,她寫信給我、約我出去,還叫周令儀打電話來。
『你就來村子裡一下嘛!』她跟我抱怨:『我快被小蕙煩死了。』
聽到周令儀的聲音我很開心,整個暑假都沒出去玩是很悶的,但我不想面對小蕙。『我也快被煩死了,我媽一直問東問西。』
我慫恿她:『我們出去騎腳踏車好不好?我到河堤公園等妳。』
在青春期,知覺情意的發育就跟身體一樣,快到只能說是突變。才短短一兩個月,我開始有想跟女孩子建立密切關係的自覺了,簡單說就是想有個女友——不是像小蕙那樣,而是更普羅一些,會約出去看看電影、牽牽手什麼的,不用費盡心機比小心。
我忽然覺得,周令儀似乎是個不錯的對象。
她長得還算可愛,雖然很恰,但對我一向不錯。而且騎車、釣魚、打水萍飄這些男孩子的玩意,她也玩得非常在行,連打躲避球都還滿厲害的,跟她在一起總有很多話聊……
但有件事我忽略了。
在同樣的時間裡,她的知覺情意發展毫不遜於我。
話筒那頭沉默了一下。
『好。不過我會帶小蕙一起去,先跟你說。』
『那我就不去了。』我無精打采:『除非……妳每天都跟我出來玩。』
周令儀沒有接話。我本來就是隨口亂說,只是想跟她多聊一下而已,誰知她沉默一會,突然冷冷的說:『我說「好」的話,你敢出來嗎?』
我熊熊愣住。
周令儀雖然恰北北,常對我大呼小叫,但從沒真的跟我生過氣。在我心裡隱隱約約知道這點。所以,她那沉著嗓子、彷彿把怒意咬碎在嘴裡的口氣,很劇烈的驚嚇了我。
『如果我答應每天跟你出來玩,你今天下午會來見小蕙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真的不想面對小蕙。
『如果我答應你,你會來嗎?』
好煩。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去見小蕙?不……不能就先放在一邊,什麼都別想嗎?
『你,會來嗎?』
我……我不知道。我……我不想……我……
周令儀安靜了幾秒鐘,口氣異常冷靜。
『我不會再打電話給你了,李明煒。』
喀嚓!電話收線。
小六升國一的暑假,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周令儀的聲音。

  ◇     ◇     ◇

搬回高雄,新學期轉眼開始。
認識新同學、認新家和新路、學新的課程……我忙得沒時間想。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學期末的段考前,我爸又宣佈一件大事。
『我跟你媽決定,等你這個學期結束,我們就搬回台北。』
就結果而言,這是我媽遲來的勝利。搬到高雄的半年來,她每天在我爸耳邊叨唸著學校的程度趕不上台北的國中,證據就是:國小時總在十名前後徘徊、很難突破第五名的我,回高雄之後連拿兩次第一名……
吃飯的時候,我媽會摸著我的頭說:『這裡的菜好便宜。唉!你以後如果在楠梓(加工出口區)找不到工作,可以去市場賣菜……』
去蓮園旁邊的總督戲院看電影時,我媽會故作感慨的說:『還是南部的小孩比較幸福啊!沒什麼補習班。台北的電影院,哪看得到這麼多國中生啊!』
——其實台北的電影院國中生才多,大娘。
我父親受不了枕邊人充滿心機、毫不掩飾的碎碎唸,加上當初被迫搬離的工作因素也似乎暫時得以紓解,籠罩家中的低氣壓逐漸散去,為了我的升學問題,決定又搬回台北。
我從小就是沒什麼主見的小孩,說『可塑性高』是老師們很客套,實際上就是沒個性,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也是大人怎麼說怎麼好。要離開剛認識的同學、剛混熟的環境當然很難過,但也由不得我。
於是才離開一個學期,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台北的新家離舊家不遠,但是學區完全不一樣。我到了新的國中,認識了新的同學——其中有很多是一生的朋友。我在班上認識了一個像洋娃娃一樣的可愛女生,而且還深深愛上了她;這一愛,就愛了很多年。
誠如各位所知,那個女孩叫黃靜仍。
我在班上的成績平平,高中聯考考上了當年的第四志願,差兩分就上成功中學,這讓我媽非常扼腕,引為平生遺憾。
彷彿是惡運相互呼應,我爸當年勉強搬回台北,生意上發生了些問題,為了繼續負起家計擔子,不得不賣掉房子償清房貸,跟我媽搬回高雄。而我,只得暫時寄住在親戚家。
綜觀我的高中歷程,可以拍成一部在親戚間搬來搬去的倫理親情肥皂劇,取名叫『世間學生』之類的,絕對比媳婦有看頭。現實生活中的親戚,未必會像電視演的這樣給你白眼看,但借住在別人家裡的那種不方便,會讓小孩子提早感受到人情世故的真實面。
處在叛逆期的我,不得不面對一個人在台北的孤獨。
當時我拚命想從同儕中獲取認同,但台北市前幾志願的高中裡,通常是很難交到朋友的,大家鉤心鬥角,偷偷在家裡熬夜讀書,然後第二天到學校就招呼同學們打籃球……雖然這未必是通則,但我身邊就讀高中前幾志願的男孩子們,大多有過類似的經驗:
所謂高中同學,就是一種唸書偷婊你、打架跑第一、私下跟教官打麻吉的機巴動物,平常看見還是要笑笑打招呼……
高一時為了有所寄託,我參加了學校樂隊,而且還非薩克斯風不要,社團招新生時,高二的學長們在中央大樓梯擺開陣仗,瘋狂演奏『泰山男孩』歡送大家放學,簡直帥到翻掉。我下定決心也要做一個這麼帥的高中生。
樂隊雖然有成績的門檻,但其實在很多老師跟教官心目中,我們只是比較會讀書的一群問題學生罷了,仗著功課不錯,團練室也是A書A片一大堆,還有聚眾跟外校樂隊打架的傳統。
我高一的導師對樂隊的成見很深,所以拚了命想把我『救』出來。她不惜打電話給我爸媽,專程請他們來台北一趟,說要『面談』;我爸在導師辦公室看到我的時候,二話不說就上前甩了我兩巴掌,我被打得錯愕不已——聽老師電話裡的語氣,他們以為我混流氓。
後來我就在父親的要求下退隊了,同時也退入自己的封閉世界裡,成績從那時就開始退步,渾渾噩噩的混到了高二。

  ◇     ◇     ◇

高二的某天下午,我打掃完之後回到座位,正考慮要不要收拾書包趁機翻牆翹課去,突然發現抽屜裡有張字條。
字跡從折成兩折的筆記簿紙後隱約透出,筆劃一看就是不屬於男孩子的清麗。
我們是男女合校,扣掉舞蹈、美術、音樂三班不算,一個年級至少有十八個男生班,卻只有三個女生班。女生之搶手,會在男生抽屜放字條的機率絕對是零。
當時我滿臉春春痘,成績普通爛,有點安靜自閉……總之就是超不起眼。會看上我的女生,品味實在是很有問題。
我打開字條,看著看著,突然冒出一背冷汗。
字條裡寫了碰面的地點還有時間,除此之外,只有短短兩句:
『你,還會想念我嗎?我一直很想念你。』
署名是『小蕙』。

我這輩子,只認識一個會做這種事的小蕙。
高中時,走廊的柱子上會貼有一張座位表,我們送情書給隔壁班女生時都是按圖索驥,這沒什麼稀奇的。
但我們班不同。我們導師會按成績表現重新排座位,如果她覺得某人最近特別不規矩,也可能臨時調換;換句話說,我們走廊上的座位表根本就是廢紙一張,不管什麼時候,保證你怎麼對都對不上!
捏著這張準確無誤的送到我抽屜裡的字條,一瞬間,我彷彿又回到了小學六年級的那個暑假。

那個小蕙的影子彷彿無處不在、無論我跟周令儀怎麼逃,都逃不出來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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