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爾索《同窗》之十
轉載時間:2008.02.04

答應別人很爽快,事到臨頭,會痛苦的還是很痛苦。
我不算是個太彆扭的人,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小蕙就覺得壓力很大,直覺就想落跑。
在星期五之前,我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這件事,也算是周令儀約得精準,如果再提前一點通知我,譬如多個三、五天的時間猶豫,我有八成以上的機率會後悔…… 
 ◇     ◇     ◇

天母時時樂現在沒有了,當時算是附近有名的聚餐地標,我國中的謝師宴也是在那裡辦,印象中七分熟的牛排其薄如紙,而且堅硬到刀叉切不動的程度,堪稱是防具界的一件極品。
從學校到天母可以搭公車,我一個人頂著晚霞與霓虹燈,默默走到中山北路上,本來想如果十五分鐘內沒有公車來,『那就是老天叫我回家去的意思。』
才這麼想,他媽的車就來了……人真的是不能心存僥倖。
如果我的記憶無差,時時樂的前頭有個類似中庭的小花園,園裡的矮樹還會拉彩色燈泡之類的,隔著窗我邊走邊眺望,卻沒有看見一張熟面孔,只得硬著頭皮推開玻璃門。
『喂!在這邊!』周令儀對我猛揮手。
她穿著便服,黑褲襪配花短裙,臉上還畫了一點妝。如果需要畫面輔助想像的話,她的妝扮及大波浪頭,都像極了剛出道時的『城市少女』,有一點點況明潔的味道。
『各位,班長來了。』她扯開嗓門,對周圍的人說。
一瞬間,整間餐廳彷彿被迪奧的替身使者『世界廿一』所制,我覺得所有的人突然停下動作,一對對目光投到我這邊來,時間像是停止了一樣。
我硬著頭皮往前走,大約靜止了三秒鐘,開始有人站起來跟我打招呼。
『嗨!你一定不記得我了吧?我是……』
『哇!李明煒,你也消失太久了吧?』
『你還叫得出我的名字嗎?我們以前……』
諸如此類的對話此起彼落。
青春期的變動是很劇烈的,儘管臉型輪廓依稀彷彿,一旦跟名字對上,我才忽然發現大家已經不復當年;甚至有的走在路上,可能都不會意識到是我的小學同學……時間,就是這麼毫不手軟的在我們之間作用著。
這是一場出席相當踴躍的同學會。
我本來以為四、五桌就很不容易了,卻來了將近三十個人。
我穿過一桌又一桌奇特的注目,終於來到周令儀這一桌。連同旁邊緊鄰的那桌,小小的空間裡一共有七個人,加上我,當年洪老師前面幹部桌的八個人都到齊了。
小蕙就坐在最裡面。
端詳著她,我忽然跌入了時光隧道裡,原本的忐忑與彆扭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輪廓比例一點也沒變,不像周令儀,周令儀的臉……不只是五官,連身材比例都變了,我本來寄望很深的胸部反而沒走上台農五號的木瓜王道。細腰、長腿、翹臀卻變得很有女人味,連穿著打扮也是,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小蕙卻沒變。白皙到一點都不透光、像敷珍珠粉的肌膚,薄薄的丹鳳眼,直挺的鼻樑,微抿著的粉色嘴唇……她坐在最深的沙發靠背椅裡,衝著我微微一笑,帶著些許靦腆,單眼皮幾乎瞇成一條縫,迷濛的眼裡有著奇妙的霧光。
我忽然懂了。
原來小蕙一直就是這樣,當年我所不能理解的陰沉,現在看來只不過一種若有所思,其中並沒有惡意;即使略有悲傷,也只不過是不被了解的孤獨而已。
在感情的世界裡,她始終走在我前面。超過十二歲的男孩所能理解,小蕙把我遠遠拋在後頭,一個人在大人的世界裡等著我。那裡有佔有、忌妒、執念、自私……但都是感情的一部分。
『哈囉!』
她對我點點頭,過於白皙的面頰稍有一點血色,立刻浮起兩片帶著粉橘色的彤霞。
我愣了一下,毫無真實感。
『哈……哈囉。』
小蕙噗哧一笑,右手四指捏著手掌,虛握著空拳掩嘴,更多的恐怕是想掩飾雙頰的酡紅。那是很可愛的動作,她笑起來會輕輕縮著頸子,比小時候還要稚氣得多。
周令儀嘖嘖兩聲,『砰!』一巴拍在桌上,不懷好意的左瞟右瞟,忍笑故意板起臉:
『你們兩個好了沒有?眉來眼去的,當我們是死人啊!』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的尷尬一點都沒有好轉的跡象,坐在小蕙身邊的一個男生站起來跟我握手。
『好久不見了。』
『你……』我呆了大約兩秒鐘:
『王亮宏!』
他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我以為你失蹤了。』
聯考放榜,理科很強的王亮宏沒去成功高中報到,反而選了當時在五專中排名第一的理工名校。這是後來周令儀跟我說的。
小六就已經開始長鬍子、喉結的王亮宏其實變得不多,只是青春痘比以前更嚴重而已——大家都有類似的煩惱。但小學時,他足足比我高了一個頭,手長腳長很像大人,現在卻幾乎跟我一樣高。
『喂!你們有沒有覺得,李明煒看起來很像是……』
他指著我,視線卻投向同桌的其他人,說了個我完全沒印象的名字。
小蕙的臉更紅了,看我的神情卻明顯變得尷尬。
同學們愣了一下,紛紛鼓譟:『是很像啊!越看越像!』
『原來石嘉蕙都是喜歡這種型的!』
『啊現在正牌的出現了,冒牌貨就別理他了。』
小蕙瞪了王亮宏一眼:『都你,亂說什麼啦!』
王亮宏呵呵笑著,眼睛卻一直看著我。我完全不了發生了什麼事,這個話題卻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幾乎是每個人都搶著講話,說的人名、事件對我卻毫無意義,笑聲不間斷的此起彼落著……
『那個男生……』周令儀小聲告訴我:
『是小蕙國中時期交往過的人。不過他們沒有什麼的,就是大家亂起鬨而已。你不會介意這種事情吧?』
『有……有什麼好介意的?』我一整個就是覺得怪。
◇     ◇     ◇

這絕對是一場成功的同學會,對他們來說。
除了突然搬回南部的我以外,六年一班的同學幾乎全都上了同一所國中,在學區不大的當地,這些人就算不是又做了三年同學,至少也都在同一層樓的隔壁班,彼此間熟到一個不行。
在我錯過的三年裡,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小五就開始談戀愛如我及小蕙,可能算是情竇早開的,但國中愛來愛去就有夠正常了;在那個年代,國中生發生肉體關係的比例當然還是非常低,班上湊對談戀愛卻已經算是很普遍的學生活動了,學校雖然三令五申嚴格禁止,可是大家都還滿熱衷的。

我國中的時候有個非常可愛的、教歷史的老師,人長得小小一隻有夠像娃娃,講起話來像機關槍一樣快,一邊講還一邊笑,蹦蹦跳跳,會把朝代表編成兒歌教我們唱(註),是非常自high的一個大high咖。
她雖然沒帶導師,卻對學生之間談戀愛這種事非常熱中,聽到我喜歡黃靜仍的傳聞後,還會在上課的時候捉弄我。
譬如她會故意問一個很難的課外題,然後點人起來回答。
『黃靜仍?』賴老師笑咪咪的。
黃靜仍是非常用功的好學生,不習慣被叫起來卻不會回答。我看不下去,就會忍不住在底下小聲講答案——課外閒書看很多的我,通常課外題表現得比課內好。
賴老師就會『厚』的一聲,很賊的盯著我笑:『有人心疼了厚?』然後全班就會笑得很樂,我跟黃靜仍就很痛苦的紅臉尷尬著。如果我青春初戀的小小火苗,最後算是遭到人為破壞的話,這些傢伙要負起很大的責任。
黃靜仍很乖,不想在國中時期談戀愛,大家越起鬨,她就越躲我,最後終於毫無機會。賴老師為了『幫助』我,特別約我跟黃靜仍午休去專任老師辦公室,要讓我們倆『談一談』;黃靜仍很大方的去了,我卻不敢赴約,賴老師此後就再也不管我的事。

在我的國中時代,在那個我熟悉的國中校園裡,這樣的事不斷發生著。小蕙她們也是。
王亮宏他們談論的,是我無從了解的東西。小學的事在過去的聚會裡,他們已經談過太多,不可能再為了一個錯過的我重新倒帶一次……
在這裡,我徹底的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大家自顧自的聊著天,眼角餘光卻不停在我身上巡梭,我勉強笑著想維持風度,雙方的不自在卻慢慢在累積。
『你現在沒跟家人住在一起?』小蕙輕聲問我。
『嗯,住在親戚家。』我簡單把父母搬家的事說了一遍。
小蕙留著清湯掛麵的髮型,可能是剛下課就趕過來,身上還穿著小綠綠的制服,紅色的錶帶襯得肌膚更加雪白。她纖細的手臂上有著淡淡的汗毛,黑裙下的長腿又細又直。
『北一女的功課很重吧?』
『嗯。上高中之後,才知道自己並沒有那麼傑出。』
她瞇眼輕笑:『我啊,常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好想死。』
『我比較想讓教官死。』說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妙,我們相視一笑,眼神今晚初次交會在一起,不含其他心思。
我沉默片刻,謹慎的斟酌字詞。
『上星期六的事……我很抱歉。』
她瞇著眼,透出一抹迷濛難測的光。『是啊!你真是糟糕。』
談話從這裡開始就失去了榫接點。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卻無法產生交集。似乎有股沉默的氣壓不斷在我們之間堆疊著,對小蕙而言我仍是個陌生人,一如我對其他人的意義。
我覺得很不安。
我把自己推到一個陌生的境遇裡,在此,我不斷被提醒自己是多餘的部分,這裡並沒有人需要我。
王亮宏的位子緊鄰著小蕙,在我進來之前,他們顯然是這桌的談話中心;直覺告訴我,王亮宏還喜歡著小蕙,就跟小學的時候一樣。
他不斷牽引同學們的話題,然後巧妙的回到我跟小蕙身上,小蕙不願意被打斷,也不願意在被打斷的時候表現出不悅;我察覺她很在意周令儀的反應,周令儀卻盡可能不跟我說話……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卻沒留一點容我切入的縫隙。
這樣的壓力累積到最後,終於有崩潰的一刻。
『自從李明煒來了以後,』王亮宏突然發難:
『石嘉蕙就再也不理我了,呵呵。』
全場突然一片靜默。
我受夠了。喜歡小蕙的王亮宏,喜歡著我的小蕙……這些都跟我沒有關係……這些,我全都使不上力。
真實人生不會有太戲劇性的演出,我並沒有起身離去,尷尬不過就是幾秒鐘而已,大家又開始熱烈聊起天來。我按耐性子坐了一陣子,也許是三、五分鐘,也許更久,然後背著書包起身。
『不好意思,我親戚家裡有門禁,我要早點回去。』
我像逃命一樣的衝出時時樂,周令儀從背後追出來。
『你……』她氣急敗壞的大叫。
『我要走了。』我低著頭狂衝。
『你又……』
『我真的要走了。』我只來得及拋下這句。
中山北路七段車水馬龍,霓虹燈閃爍如星。我低著頭在人行道上快步行走,多希望夜幕能是實體,能讓我一頭撞進深不見底的黑,就這麼隱藏起來,又或者消失不見。
但夜,始終沒有回應我的祈禱。

  ◇     ◇     ◇

同學會結束後又過了幾天,我開始有些懊惱。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對周令儀很抱歉:就一個主辦人來說,她一定不希望我是以這樣的方式退場。我以為會接到她興師問罪的恐怖電話攻擊,但卻始終沒有等到。
或許她是認真的。
她打算貫徹那個『再也不打電話給你』的誓言——我這樣說服著自己,卻越來越想再見她一面。
某天下午學校的打掃時間,我藉故晃到二班教室前。
二班一個小個子的女生看到我,皺起了眉頭。
『你找誰呀?』
『我……請幫我找一下黃靜仍,謝謝。』
全二班我只認識一個黃靜仍。如果說不出名字,她一定會覺得我是變態,說不定還會請教官來。
女生們的耳語一路從教室後門傳了進去,所經之處一片細碎輕喁,紛紛轉過頭來。
黃靜仍是很乖的女生,我大概是來找她的男生裡最魯莽、最不稱頭的一位。她似乎也很意外,紅著臉被推了出來,皺起眉頭的模樣有些許詫異。
『你找我?』
『嗯,那天……』我拚命找話講:『妳的演講很不錯。』
『謝謝。』她的表情帶著問號。
『呃……我以後會跟妳好好學習。』這是什麼爛梗啊!
她『噗哧』一聲,嬌嬌的白了我一眼。
『你發什麼神經啊!我要回家了啦。』
『那……再見。』我如獲大赦。
黃靜仍輕輕搖了搖頭,走進教室的時候,我依稀聽見旁邊一個女生低聲問她『他來就說這個啊』,黃靜仍歪著小腦袋,背影看起來很無奈。
那天來找我的那個女生從教室裡走了出來。
我一直等她拐到樓梯口,才從後面追上去。
『原來,』她瞟了我一眼,帶著恍然大悟的老練,氣勢一整個壓倒我:『你是來找我的啊!』
『我想跟妳要周令儀的電話。』被誤會喜歡她的話,我怕會被打槍得更爽快,趕緊開門見山,簡單說了同學會的事。
『……我對她很不好意思,想跟她道個歉。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好,至少要跟她說聲對不起,我不……』
她雙手抱胸,只是安靜的看著我,直到我聲音慢慢變低,再也掰不出話來,額頭沁出汗漬,心虛到幾乎鑽進地板。
她的腕上有著跟周令儀一模一樣的鬆緊髮帶,裙子很短,制服短袖也捲起一折,各方面都稍比周令儀收斂。我們學校畢竟管得比商職嚴一些;她的髮色稍微有些偏紅,似乎有一點混血的感覺,樣式是削薄的赫本頭,剛好在規範邊緣。
『你最好不要找她。』女孩淡淡的說:『我對你沒有什麼意見,看在同學的分上,我勸你還是不要去惹她比較好。』
這個回答太過直接,我熊熊被戳得說不出話來。
女孩對我豎起纖巧的拇指。
『她的「這個」你惹不起,我勸你不要找自己的麻煩。』
我有點惱羞成怒。
『我……我只是單純想跟她說一聲而已,妳想太多了。』
女孩上下打量著我。過了很久,她突然微笑。
『電話我不會給你的,我不想自找麻煩。如果你想碰運氣,我可以帶你去試試看。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今天可以碰到她。』
『去哪裡?』我精神一振。
『去士林。』
她嫣然一笑,踮著輕快的步子下樓,渾圓的臀部把短得過分的裙襬頂得一跳一跳的,周圍的男生都對我投以既羨慕又忌妒的目光。
『我們去光華戲院。』

 

註:賴老師的歷史朝代歌(須搭配〈哥哥爸爸真偉大〉的旋律一起唱):
黃帝唐虞夏商周,周分西東周,
秦後是兩漢,魏晉南北朝;
隋唐之後、五代十國,再來宋和元明清,

中華民國了,中華民國了(請做出雙手搭肩的動作,連續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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