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她搭公車到了光華戲院。
現在的光華戲院據說縮減到只剩下一個小廳了,但當時,光華是全士林最大的戲院,比立峰和陽明都大,即使把範圍拉到石牌、天母、社子、北投等,光華戲院都是台北市北區屬一屬二的規模。
戲院前面是一整排公車站牌,隔著中正路,對面是華榮街夜市;往小北街的方向拐進去,就是鼎鼎大名的士林夜市。
我和她橫越馬路,站在車水馬龍的中正路上,吵雜的喇叭聲、呼嘯聲幾乎淹沒說話的音量,我不得不扯開嗓門。
『等啊!』她瞟了我一眼。
雖然聽不清楚,但我似乎能感覺她用鼻腔冷冷一哼。
『妳跟周令儀約在這邊?』
她沒理我,跟旁邊的攤販買了生煎包。老闆遞來冒著熱氣的塑膠袋,她邊往裡頭擠辣醬,邊衝著我一抬下巴:『付錢啊!發呆咧!』
我乖乖的摸出銅板。
剛出平底煎鍋的生煎包很燙,她用兩隻手捧著湊近嘴,一邊呼一邊小口小口的咬著,這舉動出乎意料的可愛,一點都沒有平常的那股江湖老練,活像一頭吃魚的貓。
她呼了半天,咬下第一口時,末端微勾的桃花眼微微一瞇,好像在說『啊,好好吃』的樣子,嘴角不自覺的上揚;很沒出息的我忍不住笑起來,被敲詐的不爽一掃而空。
『笑屁啊!』
她狠狠瞪我一眼,明媚的眼波水汪汪的。
我後來才知道,像這種霧濛濛的、隨時隨地都漾著水光的眼睛,叫『桃花眼』。相書裡說,桃花是指對異性有著極大的吸引力,眼帶桃花的人通常會感情風波不斷,容易在情海之中浮浮沉沉,並不是字面上那種『好姻緣』的意思……
那,並不一定是種幸福。
我訕訕的轉過頭。『要等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看運氣囉!』她捧著包子大嚼特嚼:『我吃完這個就走。你慢慢等,今天沒等到,明天還可以試試看。』
我又驚又怒。『妳……妳在耍我嗎?這算什……』話還沒說完,一片刺目亮光挾著震耳的轟隆掃了過來。我本能的舉手遮眼,想也不想就把她拉到身後去——
這種車頭燈,還有拔掉消音器的聲音……我對車不熟,不過想也知道是打檔車,我們學校據說也有同學偷騎,車大多藏在文昌橋附近,上課放學去拿車要走一大段。
四、五台車急煞在夜市街口,帶頭那台離我有兩三公尺遠,高高翹起的後座跳下一抹苗條的人影,邊笑邊回頭叫著:『喂!你要吃什麼啦!』嗓音磁啞悅耳,有著我不能想像的嬌。
——周……周令儀!
騎車的男子很不耐煩的回她:『隨便啦!快一點!』
周令儀上前兩步,看到了我們,忽然停住,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努力嚥了口口水,熊熊不知道該說什麼。
周令儀的裙子比之前我看到的還短,臉上畫的妝有點濃,制服上衣外頭套了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嘴裡嚼著口香糖。
我們尷尬的對望著,我身後的女孩輕輕推了我一下,『走吧!』她小聲說。我的腳卻像灌了鉛一樣,動也不動。
在我的感覺裡,時間就像是停止了一樣,但或許只是短短幾秒,飆車男把車架起來,龍頭一偏,大燈的強光頓時從我眼裡逸去;流光亂影的殘像之間,我看見一個黝黑結實的傢伙朝這邊走來,卡其制服做成超合身的露踝AB褲,上衣是外翻的超屌大立領,前三顆釦子不扣,裸露的胸肌上掛著一條粗大的金項鍊,腳上汲著當時最in的白色帆布至尊鞋。
那個時代,沒有人在戴安全帽。我已經記不得他的長相,但那雙在夜裡炯炯發光的眼睛卻令人難忘。
他走到周令儀身邊,很順手的摟住她的腰,手掌的位置剛剛好就握著乳房下緣。周令儀扭了一下,並沒有明顯反抗。
可能是我們三個僵在那邊很奇怪,他定定的看著我,手一束緊,嘴角微揚,隨口問:『妳朋友?』
周令儀像小雞一樣被挾在他臂彎裡,掙扎一下,怒氣沖沖的仰頭瞪著他:『你神經啊!』
飆車男忽然看見我背後的女生,愣了一下。
『妳不是徐安齊嗎!在這幹嘛?要不要一起去玩?』
原來她叫徐安齊。我想起來了,這名字常在我們班男生嘴裡出現。
徐安齊勉強一笑。『今天不了,我待會要補習。』
『這麼用功啊?』飆車男冷笑,看了我一眼。『妳性子?』
『哪有!補習班同學而已。』
『妳同學一直盯著我馬子看耶!』他對周令儀笑笑:
『你們認識啊?介紹一下嘛!』
『發神經!』周令儀嬌嗔著揍他一拳,遲疑了一秒:
『明明……明明就不認識。』
◇ ◇ ◇
之後的事,印象就很模糊了。我站在路旁的流光殘影裡,意識彷彿被抽離身體,一整個空蕩蕩的。
周令儀的男友,是『東、南、西、北』台北四大名校榜內,隸屬北方的厲害人物,就是高中不只唸三年的那種。在流放到北方之前,據說曾經待過很多地方的強者;我們學校雖然不要臉的自稱是北市第五強的『中』,其實是外強中乾的『中』。
跟復興、建中樂儀隊星期天約在學校附近的早餐店,打打友誼群架,已經是我們的極限了;在高中時代,『讀書』跟『混』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升學學校裡當然有混咖,黑榜名校裡也有想唸書的,但彼此的生活經歷(或說『生活壓力』)卻全然兩樣,那不是憑空想像就可以消弭的距離。
我忽然想起那天在司令台,周令儀笑著望遠的一句話。
『我跟小蕙……沒這麼熟了。』
徐安齊推了我一下。『你還好吧?』
我不想說話,只是點點頭。
『那我走了。』她走出幾步,又回過頭:
『你喜歡黃靜仍吧?改天……我可以幫你傳信什麼的。』
她揚了揚手裡的塑膠袋。
『就算是謝謝你的生煎包。』
這麼露骨的同情,一點都沒法讓我覺得好受。我想像徐安齊眼尾一挑、沒把男生放在眼裡的高傲模樣,卻意外發現她並沒有像之前那樣,用冷冷的眼神看我。或許她不讓我來是一番好意。
後來,我並沒有請徐安齊幫我傳遞情書。
◇ ◇ ◇
再像這樣面對面的跟徐安齊說話,是高二下學期的事了。
為了準備大學聯考,我搬出新莊的親戚家,我爸以前的同事在學校附近有間房子,公寓的四、五樓隔成幾個小房間租給學生,我搬到三樓跟他們家的人一起住,省下一筆房租。
某天下午放學,我回到寄居處,同住的伯父、伯母都還沒回來,我翹了補習班的課,書包一扔打開電視,忽然聽見樓下有人大叫。
我跑到陽台去看,一個穿著本校制服的女生在樓下,居然是徐安齊。她喊著的是住在五樓的一位高三學長的名字,我認識那個傢伙,他以前是樂隊的指揮,不過我們不熟——我怎麼說都是半途退隊的人,指揮不會對我有什麼好感的。
有學生跟房東伯母抱怨,指揮學長經常會帶女生回來,但他的成績不錯,房間又是所有人裡頭最乾淨清爽的,看在不曾出過事的分上,伯母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委婉的告訴他,宿舍裡不能留女生過夜……
徐安齊喊著學長的名字,大叫『你開門』,帶著些許哭音。
我以為會驚動鄰居或警察,可是居然沒有。過了十五分鐘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跑到五樓。
『學長……樓下有人找你。』我敲著門。
四、五樓住的,大部分是跟我一樣的高二生,沒有普通的高二學生這種時候不在補習班的,樓裡空空蕩蕩,陳舊的空氣中沒什麼人的氣味。
學長的房裡沒有回應。
可能是還沒回來。我又敲了幾下,偶爾低頭,才發現房門前除了學長的鞋子,還有一雙小巧的粉白色運動鞋。
如果這是雙男鞋,他媽的只有小學生才穿得下。
我忽然有些義憤,『砰、砰』用力敲著房門,出手越來越重;反正門敲破了,是房客要賠……
『幹嘛?』門裡傳來悶悶的聲音。
『有人找你,學長。』我故意把『學長』兩個字咬得清晰。
門後似乎正竊竊私語。
『別理她。』他揚聲說。
『以後每個來的都這樣處理嗎?』你這個王八蛋!
砰的一聲房門摔開,學長雙手揪著我的領子往牆上一摜,我的背『碰!』重重撞上牆壁,瞬間肺葉像要爆炸似的,我差點吐出來;透過直冒金星的眼簾望去,學長赤著腳,身後的門裡沒看見人,小小三坪的房間大半是床,顯然粉色運動鞋的主人是縮在床上,涼被隆起像座小山。
『你再上來我就打死你,聽到沒有?』他一字一字的說。
『如果女生上來,你最好不要打她。』我被勒得呼吸困難,逞強的撂下狠話,只差一點就要爆血筋的感覺。樂隊的正規隊員每天朝會後都要留下來操體能,晨練跑一千五、晚練再跑一千五,學長的力氣比我大很多。
如果再僵持三十秒,我可能會因為心肺缺氧而送急診。他惡狠狠的瞪我一眼,像扔小雞一樣的把我扔出五樓大門,轟的一聲甩上鐵門。
我掙扎著到三樓,從伯母房間裡拿出三層樓的總鑰匙環,扶著樓梯扶手下了樓。
徐安齊完全沒想到開門的會是我,臉上的淡妝已經暈開,杏桃型的彎翹眼角淌下兩條淚痕,水漬滑過巴掌大的小臉。
『你……你住這裡?』
她哽咽著,糗得用衛生紙遮去半截臉蛋,假裝擤鼻涕。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丟……丟臉死了。』她勉強一笑,眸裡又溢出水花。那是一雙連哭泣都顯得明媚的桃花眼,令人目眩神迷。
『他在上面吧?』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仰頭抑住眼淚,帶欲蓋彌彰的僵硬笑容,彷彿這樣可以留住些許尊嚴。
我只能點頭,卻沒有讓開的意思。
她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借過。』
她的氣勢壓倒了我,就像半年前在女生班的樓梯間那樣。我低頭片刻,讓開一條門縫,直到她背著書包走過身邊。
『不要去。』我小聲說,被摜上牆的背開始隱隱作痛:
『……不值得。』
她『嗚』的一聲摀住嘴,曲線玲瓏的背影微微發顫,卻始終沒哭出聲來,搖了搖頭,還是一步一步的走上樓。我猶豫一下,終於還是把總鑰匙環上的其中一把拆下來。
『五樓的鐵門用這個開。』
目送著她緩緩走上去,我在樓梯間滑坐下來。
時間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久。
彷彿才一眨眼,徐安齊又回到我面前。我心不在焉的爬起來,才想到其實我應該跟著上去。
『喏,鑰匙。』
她把東西遞還給我,臉上依舊是漾著兩窪小水坑,同樣是哭泣的容顏,但已經不是情緒崩潰的模樣,反而靜得有些怕人。
『……謝謝你。』
哪有什麼好謝的?我什麼忙都沒幫上……心裡這樣想,嘴巴卻說不出來。真要幫忙,我應該上去海扁他一頓。
『下次如果我再來,你一定不要幫我開門。』
她微微一笑,眼中浮露水光,就像星夜的大海:
『我現在……有點不太堅強。』
『好。』我點了點頭。
◇ ◇ ◇
就這樣,走出門去的徐安齊,再也沒有回到我的生活之中。直到畢業,我們都沒有再說過話,我也不知道她考到哪裡,就這樣斷了音訊,跟我們生命裡的很多人一樣。
關於生煎包的那條人情,我始終沒機會討回來。
我一直以為像她這樣的女生,愛玩、搶眼、出鋒頭……提早進入大人的世界,應該是個我全然無法想像的存在。
在高中時代,從我生活週遭的男生口中,關於她跟男生上床的傳聞至少超過十種版本,打野砲、在教室公然表演背後體位,還有其他更不堪入耳的。她在學校裡被男生熱烈追求的同時,也承受數不清的指指點點。
如果不是命運使然,如隱形人般低調的我,根本不會跟徐安齊這樣的『名女生』有所交集。
但我所看到的徐安齊,顯然與傳聞大相逕庭。
命運,把我們每個人都變得不一樣。
因為命運,我錯過了周令儀,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變成小太保的女人。
因為命運,高傲如孔雀的徐安齊為學長奉獻了自己,誰知道成績好、在師長眼裡又乖又會玩的學長,居然會是個欺騙感情的花花公子。
因為命運,我從六年一班的世界裡被抽離出來,徹底成了個陌生人,卻無法因此走出其他人的生命:王亮宏的,周令儀的,還有小蕙……
這是一個關於三場同學會的故事。當第三場落幕時,故事就結束了。而高中時的這一場,僅僅是個開始。
命運繼續轉動著,以我們無法預期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