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爾索《同窗》之十五
轉載時間:2008.02.12

命運的星期天終於到來。
出乎意料的,周令儀主動來電,說要載我上陽明山。
『妳根本是怕我落跑吧?』
『知道就好。』女魔頭嗤之以鼻。
我抱著約會的心情,幾乎是蹦蹦跳跳的梳洗、穿衣服,沒等周令儀打手機,一聽到樓下有引擎聲就衝下去。
『今天妳總該……』我興沖沖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一頭鑽了進去。周令儀還是套頭衫+牛仔褲的裝扮,只是畫了點淡妝、擦上口紅,卻彷彿變成另一個人,有著超齡的成熟與美豔。
讓我愣住的,是後座的『另一個人』。
『哈囉。』小蕙輕聲打招呼,敷粉似的臉頰微微泛紅。
『哈……哈囉!』剎那間我有種魂飛魄散的感覺。
——被……被暗算了!
我早該想到。
如果小蕙要派刺客,人選絕對只有周令儀而已。

  ◇     ◇     ◇

當時我有沒有很肚爛?好吧,可能有一點。
周令儀苦苦堅持的『星期天』門檻,不用解釋就很明白了。
正所謂:『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如果你派出去的使者,跟敵方賊酋一起手牽手回來,跟你說:『啟稟皇上,臣……臣不傳信了,臣要和有心人一起去長安……』這皇上能不駕崩嗎?
我跟周令儀之間的擦槍走火,不管是對皇上或信差而言,都是始料未及的意外。周令儀畢竟是個很講義氣的女生,她不可能給小蕙『抱歉我們在一起了』這種答案。
這是她的個性沒錯,一想就不禁有些釋然。
而且長大之後的小蕙,讓我有種驚豔的感覺。
小蕙並不是容貌非常搶眼的那型,一百六十七公分的身高十分纖薄,修長的兩條腿更是細得有點過分,有微微內八字的感覺,站姿與其說充滿女人味,倒不如說是高挑秀氣的小女孩。
有些人長大之後,頭身比例一拉開,五官的型就變掉了。
我小三的時候非常迷戀班上一個叫蔡欣嵐的好成績女孩,她綁包包頭的樣子整個就是正到甩尾,還有可愛的小虎牙!高中某天,我在公車上遇到一個身穿景美小黃制服的女生,我非常非常確定她就是蔡欣嵐,然而一變成少女頭身之後,她的個子就顯得太過嬌小,而且圓臉盤把五官撐開來,相貌雖然不醜,但看起來卻有點普通,清湯掛麵的髮型也不適合她。
可能是我盯得太久,她覺得怪怪的,並沒有回應我遲來的點頭招呼。公車靠站,小黃制服消失在窗外的人行道上,從此我再也沒見過有著可愛小虎牙的蔡欣嵐。
小蕙並沒有像蔡欣嵐那樣,在成長中失去了童年的比例。
她從小就修長,臉小小的,脖子很纖細;高中同學會時,我覺得她有些過瘦,可能因為升學壓力,臉顯得大了些。現在比當時略微腴潤一點,幅度明顯就是女體成熟所致,當身體發育到一定的年齡,就無法再維持中性的清瘦感,即使還是過分纖細,小蕙的手臂大腿卻比以前有肉多了。
她一笑起來就瞇眼,白潤的肌膚非常容易看出臉紅,鼻樑比我挺直多了,薄薄的嘴唇有種血色消淡的細嫩。
皮膚好的女生真的一點妝都不用化。
通透,是肌膚最美麗的風景。

  ◇     ◇     ◇

周令儀完全把自己當成司機,拒絕帶領話題,只是笑而已。小蕙的害羞似乎沒有消退的跡象,保持沉默太過尷尬,於是我開始跟她亂聊起來。
小蕙讀的是外雙溪大學的法律系,在城區部那邊。雖然是法學界的名系,以她在小綠綠時期的成績,小蕙的大學聯考算是慘遭滑鐵盧。
高中畢業之後,她們全家搬出眷村到了台北縣,一對地址,居然在我現在住的愛心牌宿舍附近。
『真是夠巧的了。』我感嘆造化弄人。
『是啊!』小蕙抿嘴一笑,雪靨飛紅。

抵達目的地下車時,我們已經熟得像厝邊鄰居了,還有說有笑的,記憶裡小蕙可愛的模樣逐一浮現,與眼前的氣質美女慢慢拼合。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好笑:童年時的那些過往瑣事,怎麼會成為心中的芥蒂呢?一切全都是我想太多。
周令儀的動員力量很強,這次也來了十幾個,我跟大家依然不熟,但可能是長大了的關係,就當作是一般的社團活動認識新朋友,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愉快,至少,不是從前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下午上山開始烤肉,不知不覺就烤到了晚上。
選這個地點,原本就是為了看夜景。我想起那天晚上車子裡的周令儀,不覺動心,找機會往她身邊磨蹭,開始低聲亂盧。
『滾開!』她咬牙切齒,鼻尖還沾著炭灰:
『沒看到老娘在忙嗎!亂什麼亂啊?滾!』
我趕緊夾著尾巴逃走。
周令儀倒不是無的放矢,她一個人烤給全部的人吃,雞腿、青椒、肉片不說,還有用鋁箔紙包的奶油金針菇,忙得像八爪章魚一樣。
她不但一手掌握烤爐大權,還管怎麼出菜怎麼吃。周令儀用鐵夾飛快挾了烤熟的肉片、蔬菜,一盤督給旁邊的同學:『給你!給老娘吃!』
『這盤青椒是你的,不准挑食!』
『那邊講話的兩個過來!沒吃完不准回家!』
『咦,雞腿只剩這些啦?吃過一支的舉手!』
為了怕被強迫塞下食物,又拿到整盤滿出來的燒烤,至少有六、七個人想也不想就舉手——包括我在內。
周令儀很豪邁的一抹汗,豪邁的臉上浮現狡詐的笑。
『很好!每個人的配額是兩支,統統給老娘滾過來!』
現場一片哀號。
『拿去。』周令儀盛了滿滿一盤烤肉,推到我面前:『她整晚都沒什麼吃,要是餓壞了,老娘唯你是問。』
不容分說,硬塞給我兩雙免洗筷。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小蕙獨自站在平台邊緣,夜風吹著她單薄的衣衫,卻遠不及背影單薄。
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些心疼起來。
這些年來,在這麼單薄的身影之下,我到底錯過了些什麼?走過高中那段慘綠歲月,李明煒已不再是獨自守著舊收音機的密室少年,那麼石嘉蕙呢?她,又變成了怎麼樣的一個人?
『喏。』走到小蕙身邊,我把盤子遞給她。
她紅著臉淡淡一笑,背對篝火的面龐有種寂寞的靜。
『我不餓。』
『那就先幫我拿一下。』
小蕙溫順的捧了過去,轉頭俯瞰著星海般的夜台北,迎風縮著脖子、瞇起眼睛,輕聲說:『我曾經想過,如果從這跳下去可以變成星光,那就不用再考慮了。』
空出了雙手的我,把身上的牛仔布外套脫下來,輕輕覆在她肩上。捧著烤肉的小蕙似乎嚇了一跳,但也只能紅著臉柔順的接受。
『妳要跳下去之前,外套記得還給我。』
『壞蛋!』她抿嘴笑著,緋紅的面頰似乎暈出熱氣。
我們就這麼並肩吹著風,像小時候在河堤邊那樣。積澱在時光隧道裡的記憶,如沉沙般慢慢被翻攪起來,我跟小蕙相視一笑,忽然有種很熟悉、很親切的感覺。
『好吧!我準備好了。告訴我,我錯過了什麼?』她抿著唇,貓一般的鳳眼裡閃過一抹狡黠的光:
『是六個前女友,還是七個「現任」女友?』
『其實,前後加起來是十六個。』我一本正經:『假日只能分成兩班,輪流帶去廟口跳八家將。』
小蕙『噗哧』一聲,嬌嬌的瞪我一眼:『亂講!』
『一個都沒有。』
這下是真的不無感慨。『我明明就是個好人啊!』
『妳呢?』我轉頭笑著問。『我又錯過了什麼?我在陣頭混這麼久,從來沒看過妳們那一班。』
小蕙掩嘴笑了一陣,又是那種寂寞的神情。
『先告訴你比較不糟的好了。』她輕聲說。
『我爸爸,死了。』

  ◇     ◇     ◇

小蕙非常喜歡她爸爸。
這個我從來沒見過的男人,在她的形容裡,又高、又帥,又溫柔顧家;每天晨泳三千,有著海軍軍官的英挺瀟灑,連聲音都很好聽。
而且,非常非常的寵愛她,寵到連媽媽都嫉妒……
『那妳嫁給妳爸好了。』我賭氣的說。
雖然只有小六,情人的眼裡同樣容不下另一個男人。
儘管天氣炎熱,河堤上仍舊吹來涼涼的、帶水氣的風。小蕙跟我並肩躺上斜坡的草皮,腳踏車往堤防下一扔,光這樣就能消磨一下午。
小蕙摀著嘴輕笑起來。
『我又不能嫁給我爸爸。』她看著我,微微側著頭,瞇起的鳳眼裡好深好深,有一股讓人既心動又惶惑的吸力,彷彿一陷入就再也難以逃離。
長大之後,我才知道那樣眼神叫做『媚』。
『你以後一定也很顧家的,所以我才選你呀!』
小男生一整個就是好騙,我聽得心花怒放。小蕙像摸小狗一樣摸著我的頭髮,這讓我覺得自尊心受創,咕噥著:『別摸啦!』
『我偏要。』她笑得很開心。

  ◇     ◇     ◇

我愕然轉頭,小蕙卻眺望遠方的夜景,微笑得讓我很心痛。
『前年的事了。』她搖搖頭,隨手將鬢髮勾到耳後。
『一輩子不抽菸的人,卻得了肺癌。很不公平對不對?』
父親過世之後,跟母親一向處不好的她,母女關係卻沒有因此獲得改善。石伯伯沒有什麼積蓄,連他自己恐怕都沒料到,他的人生路居然會這麼短暫。
家中唯一的經濟支柱倒下之後,大半輩子家管的石媽媽不得不外出找工作,內外壓力交煎下,開始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我媽本來要我休學去工作,我爸罵了她一頓。』小蕙淡淡的說:『如果不是我爸堅持,大學也不用讀了。』
這件事成為她們母女關係緊張的導火線。
石伯伯去世時,小蕙才剛上大一,雖然軍眷有補助優惠,但私立學校的負擔還是很重的。石媽媽對此耿耿於懷,母女倆整天在家裡冷戰,最後演變成激烈衝突。
『現在呢?還是這樣?』
她聳聳肩,瞇著眼睛微笑。
『大概是吵累了吧!我們都沒力氣了。』她對我眨眨眼:『我現在搬回去跟她們一起住,還會打一打招呼什麼的,她已經很少再唸我了,感覺也比以前好。』

有些女生的眼睛,天生就是水汪汪的。
跟徐安齊明媚的桃花眼不同,小蕙的眼睛很迷離,多數的時候有一點瞇,瞳仁不是很滿、睫毛不是很翹,但就是水汪汪的,彷彿隨時隨地都噙著淚,有一種望進難出的深。
相書裡說這樣的眼睛叫『淚漥』,註定一生為情所苦。
我望著小蕙削平的肩膀,即使披上我的外套,仍舊纖薄得令人揪心,彷彿輕輕一摟就會攀折損傷,隨風飄落。
我一點都沒有佔便宜的意思,卻忍不住伸出右手,很輕很小心的環住她的右臂,不敢用力,唯恐弄疼了她。『還冷不冷?』
她搖搖頭。
黑夜裡我無法分辨她是不是又臉紅了,但從她低垂的脖頸、衣領中透出一股暖烘烘的溫熱,即使在風裡仍能清晰感應。
如果……如果這些年,我能在她身邊就好了。
我雖然很沒用,但至少不是一個人,至少……不是讓她孤孤單單的一個。

烤肉烤到了頭,終於到了鳥獸散的時候。
我跟小蕙一直聊到最後,都沒有閒雜人等摸到平台這邊,顯然是周令儀強力『喬』過的結果,如果有人硬是不聽,可能會直接被她拿石頭打暈吧?
但當晚,我根本沒心思想這些。
不知為何,我對小蕙充滿心疼與內咎,那種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彌補的痛苦幾乎把我逼瘋——當然,理智很清楚的告訴我:這一切其實都不關我的事,輪不到我跳出來逞英雄,但情感上我卻倍覺憐愛。
東西收拾好,沒用完的飲料跟醃肉統統裝進塑膠箱,塞到大發銀翼小得可憐的車屁股裡。
周令儀登高一呼:『有誰要搭便車?』結果一口氣又跑出兩名同學。
五個人硬是擠上銀翼,我跟小蕙在後座幾乎貼在一起,她羞紅臉一直咯咯笑,體溫高到連我都快被隔水蒸熟,下山的路彎彎繞繞的,容易暈車的我突然覺得噁心想吐,臉一整個就是白帥帥。
周令儀一個急煞車,停在山下的一家便利商店前。
『李明煒!要吐下車去吐!』女魔頭毫無同情心:『去買解酒液!石小蕙妳陪他去,快點!』
我們兩個被趕下車。
『我……我進去買瓶礦泉水就好了,妳不用來。』
我把小蕙留在店門口,跌跌撞撞進去買水,出來一看,當場傻眼。大發銀翼消失無蹤,小蕙滿臉無辜的站在原地,有些手足無措。
『她……她們說不順路,叫……叫我們自己回去。』
陰,夠陰。真他媽太陰了!
周令儀,妳有種,居然用這招『釜底抽薪』的毒計!
小蕙雙掌交握,咬著嘴唇絞扭手指,不敢看我。
『算了,我們搭公車回去吧!』我嘆了一口氣。

  ◇     ◇     ◇

搭公車回到三重,我陪小蕙走回她家,才發現她現在住的地方,離愛心牌宿舍約步行十五分鐘,真的還滿近的。
『我很開心。』她對我笑一笑,眼裡隨時都有水花:
『謝謝你這次……沒有逃走。』
『我不會再逃了。』我指著遠處的建築黑影:
『我就住在那裡。住這麼近,跑不掉的。』
『我知道。』她害羞的笑了起來。
目送她上樓,我轉頭踏上回家的路,邊走邊咀嚼著『我知道』三個字的意思。
周令儀知道我住在哪裡,所以小蕙也一定知道了。
不知為何,我對小蕙並不覺得惱怒,甚至還有些心疼;惹動我殺機的,是女魔頭周令儀。
我掏出手機,撥號,手機彼端直接轉語音。
『幹!』我覺得自己被耍了,一股無名火飆起。

像遊魂一樣,走在一盞接一盞的昏暗路燈下,我在平日熟悉的巷弄裡左彎右拐,不知怎的,就是不想回家。
愛心牌宿舍附近有個小公園,我拎著礦泉水瓶閒晃到小公園裡,一屁股坐在溜滑梯的斜板最底部,假裝自己喝的是台啤曲線瓶。
真奇怪。這件事如果一定要揪出一個主謀來,絕對是石小蕙而不是周令儀,她最多就是個很賣命的怪人大幹部而已,指揮眾多戰鬥員完成今天的作戰佈局。,怎麼都說不上是幕後的邪惡帝國大首領。
但我一點都不生小蕙的氣。
對我而言,男人婆才是背叛者;她背叛了我們之間那種心動的感覺,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惡!
我一腳踢飛地上的小石頭,清脆的撞擊聲從公園邊上停著的汽車中間響起,在安靜的社區夜晚聽來特別嚇人。
『糟糕!』
還來不及吐舌頭,其中一台車卻吸引了我的目光。
陰影中,看起來是黑褐色的。但短屁股像牛奶盒般的造型,絕對是他媽的大發銀翼!車裡似乎有人影一晃,引擎聲響,車頭燈扭亮;停得太剛好的停車位裡一下子倒不出來,銀翼低聲咆哮著,『砰!』一聲往後撞上別人的車頭,緊接著又『砰!』衝撞前車的尾桿,硬生生擠出三十公分的車距,前輪沙沙沙的猛向右打圈——
我三步併兩步衝到駕駛座的車門邊,用力拉著車門開關,車裡的人卻搶先一步按下車門鎖。三十公分的空間還是轉不出來,銀翼又猛向後一退,『乓』的撞上後車,推擠出更大的車距。
我平常是個手腳很笨、膽子很小的人,但不知為什麼,一下子突然惡膽橫生,搶在她往前衝撞的瞬息間,我連滾帶爬的、從車前約三十公分的空隙裡翻了過去,左腳被保險桿一絆,整個人就摔在車子的右前方。
大發銀翼如果往前衝,右前輪就會剛好輾過我身體的某一部分!
車裡的人緊急煞車,我扶著車頭爬起來,抓著倒車鏡不放。
副駕駛座的窗戶搖下來,周令儀臉色蒼白,失聲尖叫:『你發神經啊!撞死了怎麼辦!』
我自己都還嚇得半死,卻直覺的往搖下的車窗撲過去,周令儀拚命轉把手,搶在我抓到玻璃之前將窗戶搖起。
『妳……妳出來!』連被口水嗆到幾次,我氣喘吁吁的貼著車窗,用手錶錶面撞擊玻璃:『超……超過十二點了!現在……是星期一!』
『妳……妳欠我一個答案!』
附近幾層樓亮起了燈,我聽見有『吵三小』的咒罵聲傳出。
『讓我走。』昏暗的路燈被擋風玻璃折去大半,周令儀坐在陰影裡,看不清她的表情,漏出車體的嗓音彷彿隔著一層保鮮膜,聽起來又悶又鈍。
『妳說星期天的!』我幾乎叫起來:
『開門,讓我進去!』
她頑強抵抗著。『我反悔了,行嗎?』
我喀啦喀啦的扳著車門把手,像神經病一樣,做著徒勞之舉,忽然發現眼眶鼻腔有點濕熱。
『這是為什麼啊!』
旁邊的樓上有人大聲咒罵,探出陽台:『林北報警啦!幹,這晚是在吵三小!』然後就是有東西丟下樓的聲響,似乎是鐵罐空瓶之類的。周圍的燈一間接著一間亮起,我甚至聽見開鐵門的聲音。
我生怕自己一放手,大發銀翼就飛走了,緊抓著後照鏡不放,貼近車窗玻璃一看,車裡周令儀正緊靠著另一側的車門,眼睛隔著車窗正對著我,卻彷彿無法承受我的視線。
『幹!你真是個神經病。』她縮著頸子對我微笑著,一副不可思議又莫可奈何的樣子,眼角滑下兩行淚。
『為什麼啊!』聲音迸出牙關,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哽咽。
『我沒有你又不會怎麼樣,但小蕙需要有人陪伴。』
她笑得微微側頭,眼淚卻怎麼也停不下來,我從沒看過周令儀的動作這麼像個小女孩,即使十二歲的時候也不曾有。
『讓我走吧!』她笑得妝都花了:
『拜託你。』

  ◇     ◇     ◇

等我回過神,對面公寓的鐵門猛然打開,一個大約五、六十歲的歐基桑披著睡袍,抄著鋁棒衝下來,一直衝到我面前,帶著犀利的目光環視現場。
『哪ㄟ撞尬這形?』他質問我:『甘是你撞的?』
我渾渾噩噩的搖頭。
『啊彼台車咧?走去啊?』我點頭。
『剛才是你在擋車喔?』又點點頭。
『難怪。』他瞥見我的膝蓋。牛仔褲磨破了,破孔滲出血水。
『少年仔!你受傷了餒!甘愛這呢拚命!』
歐基桑對著前後兩台車直搖頭。
『夭壽喔!給人家撞成這形……』
巡邏警察經過,他替無言的我說了個見義勇為的故事:
有輛夭壽的車前後亂撞,可能是喝醉酒的樣子,正好回家經過的我,奮不顧身的要去擋下兇車,結果人肉鬥不過鐵板,那輛夭壽的車就逃走了……
警察問我要不要回派出所做筆錄,說這樣可能會受頒感謝狀之類的,我茫然搖頭,想笑就卻笑不出來。

周令儀的大發銀翼就這樣離開了。
我呆呆坐在人行道旁的水泥沿邊,望著空蕩蕩的車位,還有地上零星的車燈碎玻璃,偶爾抬頭,才發現這位置正對著愛心牌宿舍的窗,開燈就能看到剪影。
她在這裡,究竟想看到什麼?

再見到周令儀,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我們又變得比現在更多。但這個問題,我始終沒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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