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二十四 |
轉載時間:200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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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日下午一點四十九分 醫生說是個簡單的手術,跟剝洋蔥一樣容易:『子宮頸細胞異常不是子宮頸癌,我們已經再三跟你強調;你現在是第二期,表示異常細胞數目持續增加,超過正常細胞的數量,所以我們要用電圈把異常細胞割掉,不讓它們有機會轉為惡性。你放心,這個手術很安全,連全身麻醉都不需要,也不會傷到胎兒。』 沒有痛楚,只是感覺有個機器把她一片片剝落,就像剝洋蔥一層又一層的,到最後什麼都沒有,又像Alan跟她虛虛實實的感情。 閉上眼睛,肉身化為虛無的感覺尤其強烈,好像在她腹中日益成長的胚胎並不屬於她,而它的真實感也不屬於她。等她的身體片片瓦解消融之後,這無限寬廣的空間會包住它沒有形體沒有性別,懸盪在陰陽之間、母親的猶豫之中的渾沌;等那小小的心臟終於長出來了,可以呼應殘留在空氣中母親的香氣、母親所創造出來的香氣,已經揮發的那個母體早已無法給它任何的安慰。
十二月六日晚八點四十分 『回來了怎麼不住我那兒,還花錢睡旅館?不是早跟你說好了嗎?』麗萍見了面就先埋怨著。 湘琪微微一笑,『不是跟你客氣,臨時決定要回來,那天到舊金山太晚了,不好殺過去把你從好夢裡吵醒,就先找個地方隨便住一住,反正明天要去紐約,也住不了幾天,趕快把你找出來見一面才是真的。』 『我們小菁今天還念著你呢,問我怎麼好久沒看到湘琪阿姨了。』 『她好嗎?』 『長高了好多,除了這個以外,還是老樣子。』 『你好嗎?』 『我也差不多,不好不壞。你呢?』 薩克斯風低迷地在挑高的室內盤旋,湘琪沒有回答,顧自說了,『我們好久沒出來這樣喝一杯了。』 『是啊。』麗萍啜一口手中的雞尾酒,也沉默了。薩克斯風終不可聞,迷失於暗夜之中,在背景的鋼琴則走到台前,繼續它孤獨的旅程。麗萍問了,『你跟Alan,到底是怎麼回事?』 湘琪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其實靜下心來想一想,如果我是他,一邊是一無所有的何湘琪外加不知道是對人還是對錢的愛情,另一邊是母親加上連鎖企業,要選誰,答案很明顯的。』 『他母親真的這樣難纏,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 『我不曉得。但是我已經試了,效果不佳,有什麼辦法?我的感覺是她從心裡排斥我,我做得再多再好也沒有用,除非她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她思索片刻,『但也不是,看她對Sarah好像不錯,除非那是刻意做給我看的。』 『算了,我看任何人嫁過去都不會快活的,聽你講起來好像是個刻薄的婆婆,就算她當下對那女的還不錯,以後怎麼樣還不曉得呢!』 『我們那時候不是說了嗎,她再怎麼討人嫌,又不住一起,一年也見不上幾次面,忍耐一下就算了,這樣的事我有信心做得到;可是我沒有辦法改變皮膚的顏色,即使叫我去信猶太教,我還是長得這副亞洲人的臉。』她再搖頭,苦笑,『其實想一想,即使是個白人也沒輒,還非得是猶太人才行,也就不那麼覺得受到歧視了。』 『你離開以後Alan的反應呢?』 『他一直打手機,我都不接,有一次還在公共電話打,我一看不是他的號碼,上當就接了,聽到是他趕快掛掉,後來他寫e-mail來,我也沒回。』湘琪嘆氣,『要說什麼?我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話講得那麼無情,光是說愛我,有什麼用?』 『你先不要理他一陣子吧!他想你了,急了,也許會改變主意。我覺得你多少有點策略錯誤,讓他對你太有把握,都不會珍惜,就失蹤一下,看他怎麼樣!』 『他也許不會怎麼樣。再怎麼深刻的愛情,遺忘還是容易的,這點我們不是最清楚了嗎?』 『不說你們之間,光是Chamade,沒有你怎麼行?靈魂人物跑了,還做什麼?』 『沒什麼事是過不去的,沒什麼人是不能取代的。』湘琪啜了口她的伏特加,『我幫他們也開發了五、六種香水,夠賣一陣子了,簡單的個性香味產品Amanda現在已經可以處理,真正損失的不過是個人香水的客戶,以及比較專門的香水諮詢。至於服裝那方面,一向不是我在管的,雖然最賣錢的幾樣商品都是我的主意,基本調度Sarah在掌控,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她放下杯子,『我想Alan現在已經開始找新調香師了,雖然他口口聲聲還是說要我回去。』 麗萍搖頭,嘆氣,『聰明人該知道你是無法取代的。我可以想像沒了你,Chamade的櫥窗會變得很無聊,沒有那些很棒的香水新點子跟行銷策略,失去它的獨特性,還會像現在生意這麼好嗎?』 『我不知道。』湘琪聳聳肩,『我現在也管不到了。』 『你真的決定離開Chamade,離開Alan?』 『我不知道。我沒有正式遞上辭呈,只是跟Amanda交代一些事情,從機場打電話給Alan說我走了,就這樣。會不會回去還很難講,可是你知道的,我不只是意氣用事。我曾經想過為什麼人家說不娶我,會讓我這麼不高興,畢竟他沒有說要分手,只是這個關係不能以婚姻收場而已。是懷疑他想玩玩算了,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哄哄你,還是因為自己得不到Kaufman太太的頭銜,很多實質的利益就泡湯了,想了就不甘心。』湘琪躺回椅背上,『我開始問自己,到底有多愛這個男人,如果他今天不是服飾店小開,只是普通的薪水階級,我還會一心一意想嫁給人家嗎?想來想去都找不到答案。』 『這樣的問題就不用想了,永遠都沒有答案的。因為他今天就是Alan Kaufman,Kaufman家的少爺,不是賣汽車的,像鄭啟仁,所以你做再多的假設也沒有用。』 『你是在安慰我嗎?』 『我只是說得實際一點而已。』麗萍提醒她,『你忘了我說過的,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還不如花那個時間來養顏美容,找新的追求者去?』 湘琪微笑著,『這樣的人生真理,我保證牢牢記住,不敢再忘。』 『小孩的事呢?』麗萍低聲問,『你打算怎麼辦,他不知道吧!』 『我還沒決定。不是第一次拿小孩了,不知怎麼的猶豫很多,是因為年紀大了,比較脆弱?』湘琪開玩笑地, 『說不定我潛意識裡還是想著不甘心,留著這個孩子,以後去搶他們家遺產。』 麗萍皺著眉,『你要考慮清楚,一個人帶大一個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看我的例子,你就知道有個拖油瓶在婚友市場上行情多低了。Alan的事你可以先放在一邊,說不定還有轉機,生養小孩的事千萬不要當兒戲。』她建議,『不如告訴他,看他怎麼反應,你心裡也有個底,知道怎麼處理了。』 『等我從紐約回來再說吧,反正真要動手術,再等幾個禮拜還不遲,而且這次紐約之行可能會給我帶來突破。』 『怎麼突然要去紐約?想散散心嗎?』 湘琪搖頭,『去面試。其實也不算那麼突然。』 『面試?』 『IEF,就是International Essences and Fragrances,很大的一個香水工作室跟原料提供集團,剛好有一個缺,是他們頂尖的調香師Sonia Gressmann在找助手。IEF也是我們貨源商之一,之前有些來往;前一陣子聽說有這個機會,雖然沒有打算離開洛杉磯,還是去申請了,他們最近打電話來做電話面談,我又過關了,所以約了後天在公司做第二回合的面談。現在只剩下三個人,這個面談會決定最後選上的是誰。』她諷刺地笑笑,『那時候只是好玩試試看而已,沒想到現在也許是條生路。』 『太好了,說不定這是個轉機讓你到紐約發展呢!』 『看看吧!如果我真的得到這個職位,就把Chamade那邊辭掉,』她手中的酒杯折射著,一道扭曲的光打在臉上,從眉心蜿蜒而下,像隻蜥蜴,把她半邊臉留在陰影裡,『然後把小孩也拿掉。』 『你是說沒有就留著嗎?』 湘琪沉思片刻,搖頭,『不。』像是半開玩笑地,『如果沒讓他們選上,就告訴Alan,至少拿他的錢來動這個手術。』 『那邊的工作環境跟Chamade有什麼不同?我想像你這樣習慣了自己作主,去當人家的助手你耐得住嗎?』 『IEF的世界跟Chamade是截然不同的,在Chamade,我們生意再好,也不過做大洛杉磯地區,跟國內郵購的客戶。像Sonia Gressmann這樣的調香師,照顧的客戶是CD、YSL、Armani這樣的超級名牌,調出來的香水得到客人認可下了訂單,是全球的大市場,隨隨便便就是上百億的生意,做她的助手也不會辱沒了。而且這是個學習的好機會,從我們原先的精品香水走入純商業香水的市場,看這些跨國企業捧出一個香水明星的整個過程,不管是以後升為他們的調香師,還是自己再出來創業,都是很好的經驗。』她把酒乾了,又要了一杯,自娛地, 『當然,也不一定這麼一帆風順。假設在裡面調了幾個賣得不好的香水,失寵了,被打入冷宮,以後只能調清潔劑、芳香劑的香味,變成廚房、洗手間的調香師。』 『不會的!我對你有信心。』麗萍眼睛亮了,『我已經看到IEF的未來之星走在第五街上,身邊是某個跨國企業的鉅子。我現在對你的紐約之行愈來愈樂觀了,我們就等著你的好消息,有一天我還可以帶著小菁去紐約找你玩呢!』 湘琪笑了,似乎有些疲倦,『先不要說那麼遠,為我祈禱一切順利吧!』 『等你回來我們該找慧紜聚一聚,她要到Sacramento去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去面試,結果已經出來了嗎?』 『嗯,她拿到那個工作了。』 『太好了,回來以後我們再幫她好好慶祝吧!』 音樂停了,幾個樂師收拾起東西準備要走,看來今晚的現場演奏到此結束,曲終人散的淒清,即使繼而響起的爵士錄音,也無法驅散。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湘琪問。 『不是什麼節日,是誰的生日嗎?』看湘琪搖頭,麗萍放棄了,『是什麼?』 『六個月前,我告訴鄭啟仁我只剩六個月好活了,所以按理說今天是我的忌日。』湘琪笑笑,『曾經以為這個死亡的謊言,是要讓還惦記著啟仁的自己死去,好好跟Alan在一起,看來是我想錯了。』 『也許是要這些戀情都死去,讓你重新開始。不是還有商業鉅子在紐約等著與你邂逅嗎?』 代客停車的小弟把鑰匙和車交上來了,麗萍回頭問湘琪:『你真的不要我送?』 湘琪指著對面,『旅館就在這兒,不用了。』 『你住這兒?在大街旁邊不吵嗎?晚上睡得著?』 湘琪聳聳肩,『交通方便嘛,』她輕輕笑著,『反正這幾天本來也睡不好,還不如聽一些車聲人聲,人氣旺盛一點,才不會忘了自己還活著。』 麗萍不知道要說什麼,她伸手抱住湘琪,拍拍她的肩,『好好保重,現在是最辛苦的時刻,可是我有預感你這次去紐約會有好消息傳來的。回來打個電話,不管多晚我一定去機場接你,煮一些好吃的東西好好幫你補一補。』 『你講得我口水都流出來了,』湘琪笑了,迷濛的眼裡終於又出現光采,讓麗萍稍能釋懷,『回頭見。』 麗萍看著她橫過馬路,不由喊了聲,『走路小心!』湘琪從對街轉身對她招手,走進旅館敞開的電動門。 麗萍愣了一下,迴身正想開門進入駕駛座,聽到湘琪在後面呼喚。她又從對面跑回來了,微喘著氣,蒼白的臉透出淡淡的紅暈,『有樣東西忘了交給你,』她打開皮包,拿出一個香水瓶,『這是何湘琪的第一瓶黑色香水。』 那是麗萍所熟悉的Cynatelier四角方瓶,上面貼了個手寫標籤,『In the Mood for Death』;街燈慘淡的白光,閃爍著七色眼睛的霓虹那絢麗空冷、參差對照的光影從瓶底浮上表面,深夜裡偶然穿過街心的車燈在瓶面劃過一道金色的刀痕,傷口瞬息隨著遠去的車聲癒合。 麗萍判斷這香水顏色很深,卻無從分辨。湘琪近在耳邊,她的聲音卻像從遠處傳來的:『你還記得我們那時候說過的黑色香水嗎?這樣的東西,肯定在市場上不會賣錢,卻是我自己覺得最有魅力的作品,而且只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做出來了。花了幾個月弄出來的克麗奧珮特拉反而是個差勁的作品,但是促銷包裝做得好,應該可以賣得很好。』 『謝謝你,』麗萍接過瓶子,不知怎地就是心跳不止,『一定是很特別的香水,我回去好好試一試。』 『再會了。』湘琪揮著手往後走。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麗萍之後幾個月都在無數的惡夢裡哭醒。 湘琪倒下來的時候,她還拿在手中的香水瓶滑過僵硬而無力的手指,觸地發出清脆的玻璃響聲,於是她第一次聞到死亡的魅力與氣息。空氣中沒有半絲血腥氣,就是股說不出的甜味,甜而不膩,卻讓人喘不過氣來,不知道是調香師血的香氣,還是香水裡血的味道。麗萍恍惚覺得湘琪給她的是未完成的香水,要加上這一味心血,從她還跳動的心所流出來那充滿生命力的鮮血,才是讓人心生畏懼又無法抗拒的極品香水。 她始終不知道那香水原本的顏色。從街心迅速往路邊溝渠流動的血溪,把路面、香水、玻璃屑都染成暗紅色;從平靜的血鏡裡,映出只剩幾片殘缺將要圓滿的明月,那樣遙不可及的幾點疏星,整個糾結在日光燈與霓虹的紜亂裡。
十二月七日下午三點十五分
走進湘琪的公寓,臥房裡一盞低低的夜燈仍開著,顯見是主人臨走忘了,還等著她回來關上。半敞的衣櫥露出一角掛得滿滿爭奇鬥豔的霓裳,Alan送她那件花朵般綻放的春裝在床上,一瓣一瓣的輕紗舒開透著氣,那對長耳環和項鍊躺在它上方,彷彿隨著衣裳戴在幽靈的女體上,看見Alan走近身來,在它們身上殘留著的香氣張開眼,對他微笑著。 湘琪曾說過她也許生來就是要做這一行的。父親祖籍湖南,於是她名字裡有個湘字,他們是楚人之後,生在屈原香草美人馥郁的詩境裡;她是湘琪,也就是香氣。 她開始為別人創造香氣,也逐漸喪失了自己的氣味。Alan記憶裡湘琪的味道永遠是千百種香精融在一起的抽象概念,抽絲剝繭地尋找在重重花叢之下組合烘托一切的體味,比起卸除她一層層的羅衫,在無數愛慾糾纏中達到高潮,更是費力得多;就像她愛用的aldehyde,總是隱身在千百瓣花心之後,覓之不出,無它這香水又失其水靈剔透。 他上次看這件衣服著在她身上不過幾分鐘光景,卻奇蹟似染上對他來說那麼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有點淡淡的沐浴乳香,此外,就是沒有稀釋混合,很純粹的,湘琪的氣息。不是魚玄機,克麗奧珮特拉,任何之前她忠實推銷的香水,而是何湘琪,他的Cynthia,沒有多少修飾的浴後何湘琪的體香。 他的淚終於滴上絲衫,留下無法彌救的水痕。 絲衫在他的懷裡縐垮濡溼,賦予其生命的香氣轉瞬流逝,在他發覺之前又回來了,把他整個人包在它透明的子宮裡,就像在短暫的時刻曾經是他孩子母親的那個女子。他憶起八歲的那年,也是這樣在Rebecca的懷裡,聽著她告誡男孩子不能哭,於是那是他最後一次流淚。 十二月七日下午五點三十分
十二月八日早上八點五十分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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