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旅行中的奇遇憶伊斯坦堡──色.香.人情
回憶最終會成為感官經驗匯流的珍藏。
四年前從巴黎飛往伊斯坦堡,無可避免地要帶著西方遊客異色的眼來看這個城市,但仍是彌足珍貴的難忘經驗。
雖說難忘,時間流逝總帶會帶走一些或大或小的細節、片段,直至剩下的也不過是小細節、小殘片。數位時代容許人存取下大量的畫面資訊,卻不代表著能擴充人的記憶──被稱之為記憶體之物,不過像記憶的小抄,在追憶著似水年華的舞台上提個詞,冀望著能不能讓戲流暢地演下去;忘卻了,再好的提詞者也是枉然;就像眼前一張歷歷如生鮮明如畫的照片,在心海裡喚起的,卻模糊失焦不知是何方物。
畢竟,與回憶直接銜接的,還是感官的經驗,是那些深切活過的歡愉與痛楚,只需一些微小的暗示──恰似一個失落的線頭──就能織出一整幅針腳綿密的織錦壁毯。
張開心靈的眼重回伊斯坦堡,所見不是工筆繪出的每日行程與相依相隨大小不斷的驚喜,而是那充滿了強烈氣息的片段殘缺。是那些色香兼具、觸動各種感官的殘片──如同香料的顆粒、粉屑──在城市的真實上,暈染出想像飛馳的夢境。
●市集剪影
Kapal?car??(Grand Bazaar,拱頂大市集)。對不諳土耳其文的人來說,這仿如天書的文字優雅而饒富意趣的造型,似乎已經蘊含大市集多采多姿的生命於其中──店家一把長桿子叉起壁上垂掛繁複綺麗的波斯地毯,底下掀出半截俐落豪爽的土耳其奇林毯(kilim);矮桌擠著兩個圓凳的茶座上,熱騰騰的紅茶、土耳其咖啡那香氣從小金杯裡嬝娜盤旋而上,拐角小吃攤裡閃出個肩頂大托盤的男子,招個手把他喚來桌前,不管你挑的是清甜的水煮杏仁、燒餅、還是烤肉串,茶鋪老闆只是點個頭,不會煞風景地提醒你不可享用外帶食物;隔壁的門口懸吊著一盞盞的神燈,搖曳的光透過鏤刻的金銀琉璃流瀉出七彩的伊斯蘭紋飾,像深閨的雕花窗欞之後,露出一雙雙窺視著往來行人的眼;下一個店家擺出各式足尖翹起的紋花土耳其拖鞋、各色閃亮俗麗的肚皮舞裝束行頭,而老闆手執一管修長的水煙斗,正從繚繞的煙雲後面盈盈對你一笑。
透過想像的瞳,文字似乎也妖嬈地扭起了腰肢,在鼓樂拍合、薰香繚繞裡舞動起來,赤裸的肚皮迴旋於真實與虛幻之間。觀光客在伊斯坦堡很容易忘卻從鄂圖曼的帝國餘暉中走出來,把廣大的西亞內陸拋在腦後,竭力與歐洲靠攏的土耳其,從十五世紀創始,歷經多次大火、重建、擴充,至今將四千餘店家、超過六十條街道收納吞吐腹中的大市集,儼然為獨立世外的城中之城,有意無意,直教人迷失在販售的異國風情裡。
即使手中地圖在握,在大市集迷宮般的巷弄裡迷失,也幾乎是定數。走出城中之城或圓弧或尖拱交織的天頂,再次回到晴空之下,越過幾個斜坡,隨著閃亮的海水向遊人發出友善的邀請,是難言難喻揮之不去的各色氣息。半開放式的香料市集如同拱頂大市集般充斥著各色羅織的貨品、高低起落的叫賣喊價之聲,然而那空氣中百里香、茴香、胡荽、芥末子、孜然、帕布利卡椒(paprika)、肉桂、荳蔻、丁香歡唱著的濃郁交響詩,遠遠凌駕任何音域之上。每戶門口或是藤簍或是木桶堆得滿滿一缸又一缸的粉末、顆粒、結晶,在陽光下毫不羞怯地閃耀著紅黃橙紫的珍寶豔色,每一味氣息恰如每一個奧德賽不忍傾聽又無法抗拒的賽倫(Siren)水妖,以那清麗絕倫的風姿,一縷縷香魂唱出魅惑人感官心神的愛與死之頌歌。
你可以淺嘗兩三種辛辣度、顆粒粗細各有不同而泛著深淺暗紅色差的帕布利卡椒,決定心儀的是哪個,也可以掬起一掌瓣蕊夾雜亦或嚴選蕊芯的蕃紅花,細聞優劣究在何處;你可以從店家門口那墨綠磚頭堆起的金字塔裡挑出一塊,當晚就在旅館裡體會橄欖皂不施粉香而青郁脂滑的潤澤滋味;你也可以從另一頭的奶白磚裡請他幫你切一塊香濃的乳酪,到隔壁肉鋪選一塊上好燻肉,走幾步路到了海邊,瞧水裡隨著波濤起伏的那葉小舟已經招來了長長的隊伍,一雙雙晶亮的眼盯著船中濃煙燒捲的烤魚,就知道那是你不能錯過的。燻肉、乳酪、烤魚、加上岸邊那個小攤子醋漬的小菜,配的是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勝景,綴以遠方清真寺的圓頂尖塔、鄂圖曼樓舍綺麗的色塊,人間再無如此美味。
●第七號香水──伊斯坦堡
追憶伊斯坦堡的香料市集,我思索著是否能用這個概念打造一款凝聚香料之美的香水:初味大膽地用上辛辣的種子,諸如黑胡椒、荳蔻,本味裡有丁香花苞熾熱的火炎之香,香水的根基用極具東方色彩的檀香、廣藿香以及包含大量安息香的龍涎之味來鋪陳。我沒有用香水酒精,而是以充滿金色歡愉的荷荷芭油來稀釋,調出來的香水顏色介於暗金與淺褐之間,想像中比較接近添進神燈的香油,而不是蒼白化學味的『現代香水』。
林郁庭的第七號作品,帶著辛香味的東方情調香水,命名為『伊斯坦堡』。
迫不及待地用在腕上、浸入香水試紙,隨著時間的流轉,仔細地記錄香味的幻化過程。初聞嗅到的是明顯的玫瑰氣息,這甜美的香水精靈,被我用來作『接著劑』串起所有五光十色的香料市集;但這玫瑰並不甜,感覺得出丁香與黑加侖蓓蕾的辛香與青澀中和它的甜膩;踩在它頭上先聲奪人的黑胡椒、荳蔻,像肚皮舞孃紗裙邊緣縫著的金幣,一舞一動之間總以火辣喧囂之勢,跟世人昭告它們的存在。隨後辛香料的味道軟掉了,檀香懶洋洋地透出來裹住玫瑰,虧了那黑加侖些許青綠的暗示,使得玫瑰的餘韻甜中帶著層次感;許久之後,這香水辛辣銳利的稜角磨去了些,但顧盼之間仍見其鋒芒,顯然不適合溫婉嬌柔的美人。
突然我想到,這豈不像一品次等的聖羅蘭『鴉片』?
我企圖捕捉聖索非亞玫瑰紅的優雅身影,從玫瑰的氣息裡,卻只望見了沒落帝國的殘照,拜占庭、鄂圖曼先後崩潰,陰魂難散,古壁斷垣片片剝落,修補得參差不齊。我以為可以重現鄂圖曼榮光,喚出蘇丹宮殿腳下交通熱絡的市集,把印度檀香、阿拉伯的安息香、馬達加斯加香草、西印度群島蜜橙皮、東印度群島丁香荳蔻廣藿香匯集於輕捻美鬚微笑的香料商人鋪上,卻徒然照出昏黃豆燈下,隔著濃烈氣息對觀光客展露友善微笑的土耳其──在決心歐化、種族衝突、經濟不穩的陣痛中掙扎著,這橫跨歐亞占住西方一角,卻揮不去回教東方色彩、提不起民族自信的國度,終為疑慮的歐盟諸國拒之門外,它的笑顏總帶著幾分陰鬱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