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記憶中的美味】奶白的月色，奶白的魚湯
那魚湯的美味，就和那個擁有奶白色的月，如夢的夜之海一樣，是記憶中的一個永恆.....
那是一個如夢般的仲夏夜，點綴著奶白色的幻境，難忘的幼時記憶。
我的童年，在城市與鄉間穿梭而過。上小學以後，年復一年的暑假，皆寄居在鄉下離海不遠處的祖父家。約莫是小三或小四的暑假吧，某個入夜時分，祖母突然將我從瞌睡中搖醒，示意我穿上保暖的長袖衣褲，和祖父祖母走一趟海邊。
那個年代，沿岸海防隨時處在警備狀態，皆有軍隊駐守。雖然從祖父家門前的大馬路可直通海港，到了港口，除了欣賞停泊岸邊、櫛比鱗次的漁船隨波起伏，以及到左手邊那一小塊出海口的三角洲上玩耍之外，右邊那一大片望眼可及、潔白清幽的海灘屬於管轄區，無法進入。（註1：桃園縣的永安漁港，現已成為觀光漁港。）
當時，在當地，有許多交錯的田間小徑，綿延至海邊的防風林，然後，接駁防風林中的隱密步道，可通往那片禁海區。這些在防風林中的步道如星羅棋布，防不勝防。除非明目張膽地跑到海域中捕魚；如果只是逗留在沙灘上賞海撿貝殼，出巡的阿兵哥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一一逐人。
那一夜，奶白色的月，如深海中徒自散發幽光的巨型珍珠，懸在半空中。我尾隨著祖父祖母，揹起竹製的魚籃，走入月光下，閃爍著點點珠光的縱橫阡陌上。然後，我們穿越飄著囈語般涼風的防風林，來到杳無人煙的海灘上。
那一夜，是入夜後漲潮約兩三分的深度（滿潮為十分），林林總總的小魚聚集在淺灘的夜，祖母說。祖父將帶來的魚網準備就緒之後，牽起了一端的線頭，邁入淺海中，祖母則拉著漁網另一端的收線杵在海灘上，靜靜地等待著。祖父大約涉水到大腿的深度後，相隔一張漁網長度的祖父與祖母齊身轉向，如奮力抗爭似的，拉著漁網慢慢的往回走。
上了岸，在微薄的氤氲下，魚網中，裝滿了鮮活亂跳的小魚。祖孫三人藉著微薄的月光，摸著黑摸著魚，逐一捉入魚籃裡，滿載而歸。
即使那樣走了一遭，小小的我依然在半夢半醒之間。從穿衣到回家，恰似在幻境中漫遊一回。真正豁然清醒是在回程時，遠遠的，在祖父家的田野上，一片黝黑之際，我望見廚房的窗裡，晃著一盞暈黃小電燈泡，悠忽醒轉。從後門進入廚房以後，祖母開始生火起灶，架上圓形的大鐵鍋，祖父則在一旁清理魚獲。魚籃裡，為數眾多的是一種客家話發音為「發溜潑」的魚，銀白色的身軀，狀如小型圓白鯧，帶著細細的銀黑色條紋。
我忙著幫祖母往灶裡塞入一捆捆柴薪，待火花激昂後，祖母首先朝大鐵鍋裡掠下一瓢水（註2：那年頭都還是以曬乾的葫蘆剖半作為水瓢。），涮一聲激起了白茫茫的煙霧。接著，放入數尾祖父清理乾淨的鮮魚，撒下一點點鹽，煮了一鍋既不花俏，連薑絲也省略的魚湯。濃濃密密的，奶白色的魚湯。
至於，那魚湯的美味，就和那個擁有奶白色的月，如夢的夜之海一樣，是記憶中的一個永恆。爾後，我再也沒有品嚐過如此純粹、鮮美的魚湯。也或許，我有過，但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嚐鮮，早成為記憶的海潮，循環不息，以至於日後味蕾即使再有過任何感動，也難以和那滋味匹敵。
很慶幸，我曾經擁有過這樣一回，希罕的童年記憶。在這個記憶裡，有一個畫面，是在海潮低語中，在祖父母家的老舊廚房內，祖孫三人圍繞著溫暖的大灶，品味奶白色的魚湯。看似不起眼的畫面中，卻歷歷地描繪著，永難忘懷的，人生的純美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