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企畫‧說不出口的愛】痞子英雄在我家
說實話，一直到我父親退休前，其實，我都不太認識他。
因為父親是刑警，所以一個禮拜很少幾天在家，通常都是我吵著要找爸爸的時候，媽媽才會帶我去「千里尋父」
小時候，在我的印象中，他嚴肅、話不多，胸膛很寬、無比高大。
還記得他在某間廟宇管區裡當副主管的時候，只要他跟媽媽帶我去拜拜時，總是出現這樣的畫面：攤販或是乞討者之一，只要一看到爸爸的身影就會淒厲地仰天長嘯：「副主管來了，緊跑！」
於是，剛剛還背著父親忙著丟錢給那些乞討者的母親，跟捏緊母親裙襬的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前一秒還不良於行趴在地上猛磕頭的乞討者，突然全都爬起來拔腿就跑。
接著，父親就會略帶慍色地回頭對母親說：「告訴過妳多少次了，那些現在趴在地上的人；晚上都是好手好腳地跑去花天酒地的嗎？為什麼還要繼續浪費妳的金錢跟愛心？」
當時我年紀還小，根本什麼都還不懂，但是當時仰頭看著父親的我，心中充滿了一股莫名的敬畏以及崇拜之情，總覺得父親跟母親說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當時，父親在我的心中，是一個神、是一片天。
我快國中畢業時，父親退休了，這時候終於天天都能看到他；長高不少的我，也開始跟父親有了不再只是仰望這種角度的互動關係。
還記得考高中的那一年，一看到家裡那座堆積如山的參考書塚我就太陽穴猛抽痛。於是，聯考完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捲起衣袖，開始大丟特丟那一大疊讓我頭痛欲裂的緊箍咒。
可能是人民保母的職業病作祟，熱心的父親一看到小女兒忙得不可開交，手也閒不下來，二話不說就加入了我清理書冊的行列。
當時，我以為我做了一件非常正確的事情，因為正在廚房煮晚餐的母親，探頭看見我們父女倆在忙進忙出時，還從門縫中露出了相當滿意的笑容。
一直到放榜那天，母親在榜單上來來回回找了千百遍，怎樣也看不見自己女兒的名字時，她才對著我破口大罵：「看見妳一考完就忙著丟書，我心想：這下出頭天了，家族裡終於有人要唸北一女了；誰知道，怎麼會連最後一個志願都沒考上啊！」
我委屈地說：「我本來就不想唸高中啊，我只想跟姊姊一樣唸五專就好了。人家我丟書純粹是因為那些書看起來很礙眼嘛。」
「礙眼？我才覺得妳更礙眼哩。還有！你這個爸爸是怎麼做的？女兒不懂事就算了，你跟她在那邊湊什麼熱鬧啊？還一邊幫忙丟書一邊哼歌哩！」幸好，母親罵了我幾句後，矛頭很快地就指向了幫兇。
對啊，其實不瞞大家說，當年我對父親的行徑也是相當懷疑，那些書也花了他不少退休金，勤儉成性的他怎麼下得了手？
「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那些書看了這麼多都沒考上；再看，不是更變本加厲？我認為這些書丟得好！這是一種痛定思痛、立志要學會更多前的捨棄。」
雖然一旁的母親已經七竅生煙了；雖然父親說的那一番疑似大道理，我越聽越糊塗；不過，無條件完全站在父親這一邊的我，還是忍不住彈跳起來，用力拍響了父親的肩膀，給了他我生平以來，第一次超越父女情誼的掌聲與鼓勵：「真是說得太好了！」
這時候，父親終於從一片天、一個神，在我生命中轉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充滿人情味的好爸爸。
而且他那股對我不知打從哪兒來的自信心，也一直是在我不是很平順的求學路上，讓我還是可以活得很好的關鍵力量。
因為不管是後來唸了五專或是插班大學讀了一個冷門的科系，父親總是用：「凡是我女兒考上的，就是第一志願！」這樣的態度來面對他自己跟親朋好友。而這樣的態度，也讓我一直都誤以為自己不算太差，所以即使在很優秀的親朋好友前，也都忘記了應該要自卑或是尷尬。
而這些，還不算是讓我對父親最刮目相看的地方。
另一次的驚豔，是發生在我唸專科的時候。那時候因為肉長了太多，一件黑色冬季制服活生生地在袖子上綻開了一條長長的白縫，我跟父親吵著要買新制服。
「這只是故障而已，拿給我，我稍微修理一下就好了！」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衣服破掉叫故障？不到三秒鐘，當我還來不及從疑惑中回神時，父親已經把衣服給修理好了。
「你看，這樣稍微處理一下，衣服不就煥然如新了嘛！」父親把外套丟還給我。
要說煥然如新是太誇張了點，但是，離奇的是，那條綻開的白縫真的硬生生的不見了：「爸，你什麼時候手藝變得這麼好，怎麼縫得這麼快啊？」
這時，父親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隻黑色油性麥克筆來：「殺雞焉用牛刀！那條白縫用筆給它這麼來回塗一塗，不是就乖乖的消失不見了嘛。我就說你們讀書要懂得活用嘛，不要一天到晚只會死讀書！」
真是教訓得我啞口無言啊，於是那件冬季外套，我一口氣穿了四年，再也沒買過新的，因為每次在同學面前展示起那條隱藏版裂縫，就會引來同學對父親的嘖嘖稱奇，真是太驕傲了！
父親是一個從來不提當年勇的退休警察，所以我對他的崇拜，沒有一樁是建立在所謂抓了幾個小偷，或是領了幾塊獎牌之類的豐功偉業上。但是要說起能讓我打從心底敬佩父親的奇人異事，還真是為數不少。
而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也是直到現在父親自己都還不知道對女兒影響有多深遠的一件事，就發生在父親退休的那年。
那天，我又跟爸媽倆一起到父親曾經任職的管區廟裡拜拜，攤販跟乞討者這次見到父親，每個人都是好整以暇地用鼻子冷笑幾聲，完全「不為所動」。
「副主管來了耶！你們不怕死，還不緊跑！」A攤販酸酸的說。
B攤販回答：「免驚啦，早就退了啦，看他能拿我們怎麼樣，不能再跩了吼……」
母親低著頭，拉拉父親的衣角：「下次不要再來這裡拜拜了啦。」
父親拉大嗓門說：「為什麼？好不容易才跟這裡的神明混得比較熟！」
「可是他們說得這麼難聽……」母親盡量壓低聲音。
不只母親覺得彆扭，其實連我都覺得整個情勢對我們相當不利。
「他們是違法的耶，我們是合法的耶，哪有合法的在怕違法的道理啊，我現在是不能拿他們怎麼辦，但是他們也別想能拿我怎麼辦！走！我們就是要進去拜他個過癮！」
那個時候，我已經懂事到理解父親不再是神了；但是，那一刻，父親卻是一個神氣到令人無法直視的狠角色。
其實，在「痞子英雄」還沒紅遍大江南北的時候；父親在我的心中，早就是一個最屌的「痞子英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