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刊載】關於異鄉記
重看了張愛玲部分作品後,我終於明白〈異鄉記〉的兩重意義:它不但詳細記錄了張愛玲人生中某段關鍵日子,更是她日後創作時不斷參考的一個藍本。
明知「大多數人不要看」,看了也不會「完全懂」,張愛玲還是覺得〈異鄉記〉「非寫不可」,足見此作在她心中的重大意義。如此說來,它對讀者無疑是一大挑戰。
二○○三年我自美返港,在家中找到幾箱張愛玲的遺物,包括她的信札及小說手稿。手稿當中,有些明顯是不完整的,例如一部題作〈異鄉記〉 的八十頁筆記本。這是第一人稱敘事的遊記體散文,講述一位「沈太太」(即敘事者)由上海到溫州途中的見聞 。現存十三章,約三萬多字,到第八十頁便突然中斷,其餘部分始終也找不著。因為從未有人提及它,當初我對這殘稿便不怎樣留意,只擱在一旁暫且不管。直到幾年後,我才慢慢發現它的真正意義。
二○○九年《小團圓》出版,引起轟動。我是在二○○八年底才首次看這部小說的,很快便發現有些章節跟張愛玲的舊作十分相似,如《小團圓》第九章便跟一九四七年的散文〈華麗緣〉如出一轍。而〈華麗緣〉的閔少奶奶,又令我想起〈異鄉記〉的閔先生和閔太太,難道〈華麗緣〉是〈異鄉記〉的一個段落?重看一遍〈異鄉記〉,只第九章有一句提及〈華麗緣〉的社戲,卻沒有詳細描寫,但肯定的是,〈華麗緣〉與〈異鄉記〉的故事背景是完全一致的。既然《小團圓》和〈華麗緣〉都跟張愛玲的個人經歷息息相關,那麼我們幾乎可以斷定,〈異鄉記〉其實就是她在一九四六年頭由上海往溫州找胡蘭成途中所寫的札記了。
重看了張愛玲部分作品後,我終於明白〈異鄉記〉的兩重意義:它不但詳細記錄了張愛玲人生中某段關鍵日子,更是她日後創作時不斷參考的一個藍本。就前一點而言,〈異鄉記〉的自傳性質是顯而易見的,甚至連角色名字也引人遐想。例如敘事者沈太太長途跋涉去找的人叫「拉尼」,相信就是「Lanny」的音譯,不禁令人聯想起胡蘭成的「Lancheng」。又如第八章寫參觀婚禮,那新郎就叫「菊生」,似乎暗指「蘭成」及其小名「蕊生」。至於〈異鄉記〉對日後作品的影響,不妨舉一個例子說明。
〈異鄉記〉第十二章說:
黃包車又把我們拉到縣黨部。這是個石庫門房子。一跨進客堂門,迎面就設著一帶櫃枱,櫃枱上物資堆積如山,木耳、粉絲、筍乾、年糕,各自成為一個小丘。這小城,沉浸在那黃色的陽光裏,孜孜地「居家過日子」,連政府到了這地方都只夠忙著致力於「過日子」了,彷彿第一要緊是支撐這一份門戶。一個小販挑著一擔豆腐走進門來,大概是每天送來的。便有一個黨部職員迎上前去,揭開抹布,露出那精巧的鑲荷葉邊的豆腐,和小販爭多論少,雙眉緊鎖拿出一隻小秤來秤。
櫃枱裏面便是食堂,這房間很大。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點起了一盞汽油燈,影影綽綽照著東一張西一張許多朱漆圓桌面。牆壁上交叉地掛著黨國旗,正中掛著總理遺像。那國旗是用大幅的手工紙糊的。將將就就,「青天白日滿地紅」的青色用紫來代替,大紅也改用玫瑰紅。燈光之下,嬌艶異常,可是就像有一種善打小算盤的主婦的省錢的辦法,有時候想入非非,使男人哭笑不得。
《小團圓》第十章有兩段分明是寫同一地方,而下文所引的最後一句,更可視為〈異鄉記〉題目的註腳:
乘了一截子航船,路過一個小城,在縣黨部借宿。她不懂,難道黨部也像寺院一樣,招待過往行人?去探望被通緝的人,住在國民黨黨部也有點滑稽。想必郁先生自有道理,她也不去問他。堂屋上首牆上交叉著紙糊的小國旗,「青天白日滿地紅」用玫瑰紅,嬌艷異常。因為當地只有這種包年賞的紅紙?
「未晚先投宿,」她從樓窗口看見石庫門天井裡一角斜陽,一個豆腐擔子挑進來。裡面出來了一個年青的職員,穿長袍,手裡拿著個小秤,掀開豆腐上蓋的布,秤起豆腐來,一副當家過日子的樣子。
他鄉,他的鄉土,也是異鄉。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如《秧歌》第一章寫茅廁、店子、矮石牆,以及譚大娘買黑芝蔴棒糖一段,都見於〈異鄉記〉第五章;《秧歌》第六章寫「趙八哥」一節,則本於〈異鄉記〉第九章寫的「孫八哥」;《秧歌》第十一章把做年糕比作「女媧鍊石」,見〈異鄉記〉的第四章;《秧》第十二章寫殺豬,則出自〈異鄉記〉的第六章;《怨女》第二章寫銀娣外婆算命,見〈異鄉記〉的第二章。諸如此類的例子自然還有更多,但單憑這裡所引,已足證〈異鄉記〉是張愛玲下半生創作過程中一個重要的靈感來源了。甚至傳說中的《描金鳳》,前身會否也是這部〈異鄉記〉呢?
由於是未定稿,每一頁都東塗西抹的,漏洞在所難免:如第十章寫「正月底」上路,到第十二章反而時光倒流為「元宵節」。再加上筆記本殘缺不全,這部〈異鄉記〉的毛病是無庸諱言的。但基於以下兩個理由,我還是決定把它公之於世。
首先,〈異鄉記〉以張愛玲往溫州途中的見聞為素材,詳細補充了《小團圓》第九和第十兩章,而當中的情節及意象亦大量移植到日後的作品內。〈異鄉記〉的發表,不但提供了有關張愛玲本人的第一手資料,更有助我們了解她的寫作意圖及過程。
第二,張曾在五十年代初跟我母親鄺文美說:
除了少數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記〉),其餘都是沒法才寫的。而我真正要寫的,總是大多數人不要看的。
〈異鄉記〉──大驚小怪,冷門,只有你完全懂。
明知「大多數人不要看」,看了也不會「完全懂」,張愛玲還是覺得〈異鄉記〉「非寫不可」,足見此作在她心中的重大意義。如此說來,它對讀者無疑是一大挑戰。究竟它是「巔峰之作」,抑或「屢見敗筆」?作者又為什麼要「非寫不可」呢?我姑且不說,就留給大家自己判斷吧。
【註釋】
1.原稿經過塗改,隱約可見最初的題目是「異鄉如夢」。
2.作者沒有直接介紹自己,僅藉旁人之口告訴讀者她是「沈太太」。至於旅程路線,也是在遊記中逐漸透露,例如到手稿第四頁才明言起點是上海,到第七十三頁才提及要去永嘉(可知目的地是溫州)。但為什麼去溫州呢?作者只在第二章暗示過要找一位叫「拉尼」的人,似乎就是她的丈夫。由於稿件不全,她最後是否找到拉尼,找到後又發生什麼事,我們都無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