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選書摘】她的高跟鞋
「真不討人喜歡哪，這個冷冰冰的女巨人……」他終於在肚子裡嘀咕起來。
不覺間瞥向洋子的腳邊。宛如故意討人罵的高跟鞋，令久雄整顆心都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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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你怎麼穿成這副德性？」
上午十一點半，一看到田村久雄出現在銀座的飯店大廳，才剛從名古屋上來的母親劈面就這麼說。她皺起眉頭，宛如看到玩得一身爛泥的小孩子。
「妳不是說只是吃頓飯，不用穿太好嗎？」
久雄毛線衣搭配牛仔褲，外面套了一件藏青色休閒夾克。
「你一件西裝都沒有嗎？」
「當然有啦……」久雄嘟起了嘴，回了一句：「有什麼關係嘛。母子倆吃飯何必要穿西裝？」
「你說這什麼話？我們要在這家飯店樓上的餐廳吃飯耶。」
「不會吧？不是在這附近隨便找家豬排店吃嗎？」
久雄瞪大了眼睛，他以為約在這飯店只為方便。
大廳裡有好幾位穿著和服的女人，今天是成年禮的日子，其他成群的年輕人也都精心打扮。久雄過於休閒的服裝，在這個場合的確顯得礙眼，腳上的工作靴也跟絨毛厚地毯不相襯，一時間他全身不自在，心境猶如降落在人群裡的野豬。
「誰叫你都不把話聽清楚。」母親氣嘟嘟地把手臂叉在胸前。
今年過年，久雄沒有回家。除夕那天有活動，他得把流程腳本趕出來。其實真要拒絕的話，他是可以不用去盯場的，但難得在東京過年也不錯，於是便留下來了。他不想回家也是事實，都二十五歲了，他已不會老想念父母，有時甚至還覺得煩。
「兒子啊，你得開始好好地考慮未來的事了。」去年開始母親動不動就這麼說。兩年前他辭掉工作，自己當老闆。在母親來看，自由文案廣告人這個職業，恐怕如同神祕星球一樣遙遠。
回鄉的時候，母親刨根挖葉地追問東京的生活情形。久雄幾乎難以招架。
同時，她也開始提起結婚的話題。他拿自己才二十五歲作為辯解，但母親完全聽不進去。
「你會跟東京的小姐結婚吧？」
「有沒有適合的女孩啊？」
「一轉眼你就三十嘍。」
母親的追問朝夕輪流伺候，他感覺待在家裡也遭到拷問。
父母這種生物真是教人難以消受。十八歲上東京的時候，是誰說「你只要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
所以他今天實在不太想來。母親來東京是為了觀賞歌舞伎，聽說是幼時的玩伴邀她來的，所以順便跟不肖的兒子吃頓午飯。
儘管如此，銀座一流飯店真是氣派。母親說她預約了頂樓的餐廳。在名古屋連計程車費都斤斤計較的歐巴桑，今天到底吹的是什麼風哪？
在電梯裡，母親談起她那位幼年玩伴。從國小到國中都在一起，彼此互以小節、小光來稱呼。老公是公務員，有個女兒跟久雄一樣大，聽說她女兒也住在東京。
「那女孩子叫洋子，在東京大學畢業之後，就留在這裡工作了。剛開始考進豐田汽車，她母親還想，既然是豐田，那就可以回名古屋了。沒想到一年後就辭職，現在在外資企業上班，我看了照片，長得很漂亮哦，據說興趣是滑雪和潛水。」
「是哦。」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但是，母親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因此，當他們走進餐廳，被領到桌旁，看到小節和她女兒已經就座時，久雄在心裡叫了一聲「被暗算了！」
「真抱歉哪，小節，你看我家的笨兒子，就這副德性！」
「哪裡，沒關係，沒關係，我家的洋子也沒去美容院就來了。」
「我剛才看了一下，他那雙鞋好像要去登山似的。這孩子！我真擔心他進不了這家餐廳呢。」
「我也是啊，這孩子連妝都沒化，穿了一身黑，還以為她要去參加葬禮呢～」
兩位母親用高亢的聲音互相數落自己的孩子。
他看到洋子──那個身上穿的可能是COMME des GARCONS的女子。
她擺著臭臉看著地下，看也不看久雄一眼，一直盯著手錶。哦，原來如此，她一定也在暗罵被設計了吧。或許直到剛才，她都還在與母親爭執吧，瞧她眼角微紅，唇色卻發青。
兩個母親忘情地聊了起來。雖然偶爾話題會掃過來，但洋子那女人態度冷漠，所以久雄也沒什麼興致。
偶然間，他偷偷朝對面的洋子瞥了一眼。短髮的造型很有女強人的味道，勉強算是美人吧，但是感覺很差，擺著一個臭臉，似乎只有她自己才是受害者。
我才是咧──這女人該不會以為，久雄是搖著尾巴自己想來相親的？
「你們倆也說些話呀。」用完餐的兩位母親說：「這種時候，男人應該主動一點。」
自作主張！他用餐巾擦擦嘴。趁沒人注意時小小吐了口氣。
「呃，妳喜歡音樂嗎？」基於禮貌，他問。
「……嗯。」
「什麼樣的音樂？」
「歌劇。」
不用談了。他最討厭的聲音就是用指甲刮玻璃和歌劇女高音。
「順便一提，我喜歡搖滾樂。」
於是，洋子不屑地說：「重金屬那類的嗎？」
久雄有點火了。這女人是怎麼回事？
「你知道誰是帕華洛帝？」
「不知道。」
「哦，是嗎？」洋子用沒有溫度的眼睛微笑。
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女人真討厭。
「洋子去年參加旅行團，到義大利去……」閃著金牙的小節從旁插嘴說，「她在那邊聽了歌劇，之後就突然成了歌迷了。喜歡就喜歡嘛，可是開始聽歌劇之後，我只要去卡拉OK唱演歌，她就嫌我土。總不能因為住在東京，就看不起鄉下人啊。」
「媽，妳別說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呀。」
「我又沒有看不起妳。」
「妳有。」
「我沒有。」
突然演變成母女吵架的態勢。
「我家的久雄也是這樣。」母親像怕輸給對方似的，開始數落兒子：「他每次回家，淨說些名古屋的人不懂開車禮節啦，吃東西聲音大之類的話。最後還說，奧運會還好沒到名古屋來。」
「我才沒那麼說。」久雄抗議道。
「你有說。」
「我沒有。」
鄰座的情侶瞧著他們偷笑。四人一察覺，都壓低了聲音。
「果然人住到東京就變了。」小節女士低語似的說。
「對呀，說不定連名古屋腔都不會說了呢。」母親說。
「我們還是早點回名古屋的好。」
「對呀對呀。」
對什麼對呀。怎麼會說到那裡去呢？
他看洋子，洋子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無言地吃著飯後甜點。
久雄也不想再說話。他在咖啡裡滴入牛奶，凝視著它像漩渦一樣溶化。他好想快點結束飯局回租屋去。
「好了，那我們倆該去看歌舞伎了。」母親說。
「對呀，接下來就留給他們年輕人。」小節說。
久雄急了。喂喂，妳們在說什麼，我可沒聽說這一段喔。
「久雄，我剛才買了電影的預售票，你跟洋子兩個人去看。」
母親說完，塞了兩張票過來，是現在最熱門的《魔鬼剋星》，沒興趣。不，更重要的是，他得跟這個女的去看電影？
「兒子，你要照顧人家哦。」母親說。
「唉，這個……」
「久雄君，那我們家洋子就拜託你嘍。」小節也向他點頭。
「啊，好。」久雄不知不覺點了頭。
洋子沒說話。她一直面無表情。
等四個人一起站起來，他才大吃一驚。
洋子比久雄還高。久雄看著正前方時，眼睛的位置正好在洋子的嘴唇。
走出餐廳，坐進電梯。
電梯門的鏡面映出四個人的身影。
「抱歉啊，洋子小姐，我這笨兒子，穿得好像要去釣魚一樣。」母親表情一點都不抱歉地說。
「啊，不會……」洋子不太自然地回以微笑。
「哪裡哪裡。我們才不好意思呢。久雄君，我家女兒穿得跟烏鴉似的。」
「不會，哪兒的話。」
久雄的臉頰有點痙攣。
對於身高，小節也直接戳破。
「小洋，妳今天幹嘛穿高跟鞋來？」
她瞪著女兒的腳邊，責備似的口氣說。洋子穿了將近七公分的高跟鞋。洋子對此沒有回答。
「久雄君，你身高多少？」
「我想是一七四。」
不過，其實是一七二。男人大都會多算兩公分。
「洋子是一七○。你比她高些。」
那一定跟他一樣高了。高個子的女孩，大都會少算兩公分。
跟她並肩而行嗎？想到就煩。他的肩頭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兩人在飯店門前跟母親告別。
「就這樣嘍，久雄。」母親像少女一樣揮揮手，「連假的時候一定要回來哦。」
「洋子也是。」小節露出金牙說。「就算去旅行也要回來露個臉。」
洋子不耐煩地「嗯」了一聲，眼光立刻從母親身上撇開。
兩個穿著臃腫厚外套的歐巴桑離開了，從側臉看得出她們的愉快。
到了那種年紀，女人都沒有煩惱了吧。久雄無來由地這麼想。
「我是開車來的，不過走路可能快一點。」久雄說。
「大概吧。」洋子冷淡地回答。
車子就放在飯店停車場，那是他最近才買的得意新車──Prelude。
兩人一起走向去年才剛蓋好的有樂町Marion大樓。銀座馬路上的步行者天國，張著花色繁多的洋傘，傘下的桌子坐滿了一家人或情侶，正開心地談天說笑。兩人的沉默反而顯得奇怪，於是他問起工作。
「妳在公司是從事什麼樣的工作？」他沒用名古屋腔。
「服裝進口業務。」洋子看著前方說。
「那麼，妳的英文一定很好嘍。」
「讀寫和日常會話還可以。」聲音溫和了些，但還是公式化的口氣。
「不過，這已經很厲害了。我去外國的餐廳點餐，光是流汗就要消耗幾百卡熱量了。」
「是嗎？」
「有一次到夏威夷的餐廳，我點了雞，結果他們送了一整隻上來。我全部吃完了哩，拚了老命，同事間都叫我『田村的夏威夷傳說』」。
洋子無言地走著。
久雄吸了一下鼻子。
洋子依舊面無表情，娟秀的鼻梁連動不動一下。
他們在假日的銀座街上，左閃右躲地走著。到Marion來還是第一次，他仰頭看著玻璃櫥窗的大型建築。
他在售票處看了一下時間表，《魔鬼剋星》已經開始了。下一場還得再等一個小時以上。
「要從一半開始看嗎？」
久雄問道。洋子愛理不理地回答：「隨便。」
真不討人喜歡哪，這個冷冰冰的女巨人。他終於在肚子裡嘀咕起來。
不覺間他瞥向洋子的腳邊。宛如故意討人罵的黑色高跟鞋，令久雄整顆心都冷了下來。
（摘自《東京物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