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專欄】心上一整排的掛鉤
心無掛礙。──《心經》
一位相識的老太太，約我喝下午茶。因為地點就在她家附近，所以她跑了一趟去訂位，又跑了一趟回家拿假牙。
見面時，她已氣喘吁吁，而我也是氣急敗壞，因為她似乎誤把我家當她家，認定我也應該走出巷口，就到咖啡廳才是。我一路飛車猛趕，生怕老人家久等，會不耐煩。
這位老太太和我也算忘年之交，雖然年齡上頗有差距，但是有什麼心事總也對我直言無諱。
這回找我大概是憋了很久的苦悶無人訴說，心裡著急，所以一落座，就不勝感嘆：「我最近情緒不穩定，兒子叫我要小心，怕我會想不開什麼的。」
瞧瞧她的氣色真的不佳，平日挺靈活的眼神，竟然灰濛濛的，沒有一絲光彩。
老太太平日身手矯健，也樂善好施，常常聽佛經，還不時會去為一些團體擔任志工，算得上是一位活潑勇健的老人家。只是有點愛煩惱，常常擔心東擔心西，有時開朗，有時又愁眉不展。
「妳也知道我到了這把年紀，總是會考慮以後的事，但是只要一想到分財產，我就頭痛，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老太太的家產豐厚，都是靠她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她也全部掌握在自己手裡，到目前為止，一切大小事仍是聽她安排。
「不能先寫好遺囑，交給律師嗎？」我完全不懂這些事，只能大致抓個輪廓。
「寫了也沒有用，有時昨天想的，今天又會變。」她說。
「就定期寫一次，半年或者一年寫一次，因為每次都要付律師費，應該就不會每天改來改去了。」我自作聰明地建議。
「那沒有用。」她苦笑看著我，接著，不知怎麼又說了一句，「人還是單純比較好，像妳這樣。」對於這種複雜的事情，找我出意見，可能真的是有點讓人哭笑不得。
「我那個大兒子真的很麻煩，也不結婚，也不工作，給他多少錢，隨手就花得乾乾淨淨。而且還很厲害，動不動就跟人家打官司，別人打不贏他呢！」
「至少他懂得保護自己，妳不用擔心他會被人欺負。」我說。
「妳怎麼都是往好的方向看呢？」老太太不無疑惑，在她的心裡，這個兒子肯定是一無是處。
「從佛的眼中看去，人人都是佛。妳是佛，我是佛，妳的兒子當然也是佛，他也具備佛的很多美德。」我是真的相信天下沒有一無是處的人。
「我就是擔心他會抗議，說我不公平。」老太太每天左右衡量，上下計算，全著眼在「公平」這兩個字上。
我體會得到她的艱難，卻也無可奈何，只能乾脆地跟她說：「妳不管怎麼分都不會公平，可是也不管怎麼分都公平。」她訝異地等著我繼續講下去。
「人心是不平的，妳的兒子總是會覺得妳不公平。但是最後的結果，一定是妳用最公平的心所做出的決定。妳的心是公平的，那就是公平。」我這麼說。
接著，她又提起小兒子有家、有孩子，工作也辛苦，她應該多照顧他一些。
唉，釋迦牟尼佛在世時，講經說法四十九年，全是為了解除眾生的苦惱，讓人們離苦得樂。而大部分人的煩惱，其實根本不是真實存在的，人們本來都可以快快活活地在這個世界上享受著美好人生。
如今，沒有錢的人天天煩惱，怎麼中不到十億、二十億的彩券，而有錢的人又為了怎麼分財產，煩惱到寢食難安。這樣看來，眼前雖然是佛法上所謂的末法時期，可是佛經要想在這個地球上消失，恐怕還不是容易的事。
接著，老太太居然對我說：「為了這件事情，我連佛經都快讀不下去了。」
「當然，」我能體會她的心情，「佛法是出世間法，世間的事情沒有解決，出世間法是讀不下去的。」
「可能還是有種逃避的心理吧！不想去面對它。」她好像自己找到了答案。
「妳是這麼能幹的人，即使現在面對的是妳一生中最大的難題，我相信妳也一定會有辦法的。」分手前，我不忘叮嚀她，「該處理的事情，就要平心靜氣地去處理。《心經》上不是說『心無掛礙』嗎？心理有牽掛，整天不安心，什麼事都不能做，這種滋味也不好受。」
「我會再想想看。」她用力點頭，答應著我。
「心無掛礙」，《心經》上只說四個字，但只憑這四個字，就可以「度一切苦厄」，消除所有苦惱磨難。
誰的心上沒有掛礙？老太太的心掛上了一件大事，而你我的心上可能都掛了一整排的掛鉤，上面吊著帽子、圍巾、長大衣、短外套……甚至是七個水桶、八支拖把，鎮日裡隨風搖晃，不得安寧。
那些掛著的是什麼呢？我們未必都有令人困擾的龐大遺產，但都不免在心上掛滿種種遺憾──沒有去過的地方、沒有做過的事業、沒有完成的心願、沒有把握住的機會，或許還有一句沒有說出口的道歉或是道謝。這些牽掛就是障礙，阻礙了我們人生平順的道路。
俗語說：「今日事，今日畢。」每天晚上就寢之前，如果都沒有未了的事情，那麼自然可以一夜好眠。而「今生事，今生畢」，更可以確保我們在闔上眼睛之前，了無悔恨，擁有最終的安詳寧靜。
老太太在下次見面時，只簡短地跟我說：「我現在又可以讀經了。」
我看見她臉上的神采，還有炯炯的目光，知道她的掛鉤上應該是空無一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