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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他開著車送她回家去。他常常這樣送她回家,可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為他就快離開英國了,如果他有什麼話要說,早就該說了,可是他沒有。她家住在城外很遠的地方。深夜的汽車道上,微黑白色,輕輕拍在臉上像個毛毛的粉撲子。車裏的談話也是輕飄飄的,標準英國式的,有一下沒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經失去他了。由於一種絕望的執拗,她從心裏熱出來。快到家的時候,她說:「就在這裏停下罷。我不願意讓家裏人看見我們說再會。」振保笑道:「當著他們的面,我一樣的會吻你。」一面說,一面就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肩膀,她把臉磕在他身上,車子一路開過去,開過她家門口幾十碼,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絲絨大衣底下去摟著她,隔著酸涼的水鑽,銀脆的絹花,許許多多玲瓏累贅的東西,她的年青的身子彷彿從衣服裏蹦了出來。振保吻她,她眼淚流了一臉,是他哭了還是她哭了,兩人都不明白。車窗外還是那不著邊際的輕風濕霧,虛飄飄叫人渾身氣力沒處用,只有用在擁抱上。玫瑰緊緊吊在他頸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裏也亂了主意。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程度,他要怎樣就怎樣。可是……這是絕對不行的。玫瑰到底是個正經人。這種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子從衣服裏蹦出來,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過後也覺得驚訝。他竟硬著心腸把玫瑰送回家去了。臨別的時候,他捧著她的濕濡的臉,捧著呼呼的鼻息,眼淚水與閃動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裏撲動像個小飛蟲。以後他常常拿這件事來激勵自己:「在那種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現在就管不住了嗎?」
他對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滿了驚奇讚嘆,但是他心裏是懊悔。背著他自己,他未嘗不懊悔。
這件事他不大告訴人,但是朋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這名聲是出去了。
因為成績優越,畢業之前他已經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廠的聘書,一回上海便去就職。他家住在江灣,離事務所太遠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裏,後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振保設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要考鴻益染織廠附設的專門學校,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早兩年回國,住在福開森路一家公寓裏,有一間多餘的房子,振保和他商量著,連家具一同租了下來。搬進去這天,振保下了班,已經黃昏時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著苦力們將箱籠抬了進去。王士洪立在門首扠腰看著,內室走出一個女人來,正在洗頭髮,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雙手托住了頭髮,向士洪說道:「趁挑夫在這裏,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佈置好了罷。要我們大司務幫忙,可是千難萬難,全得趁他的高興。」王士洪道:「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振保,這是篤保,這是我的太太。還沒見過面罷?」這女人把右手從頭髮裏抽出來,待要與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過來,單只笑著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濺了點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乾了,那一塊皮膚上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輕輕吸著它似的。
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裏間去了,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櫃,心中只有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吮著他的手。他搭訕著走到浴室裏去洗手,想到王士洪這太太,聽說是新加坡的華僑,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婚,振保因為忙,沒有趕去觀禮。聞名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底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緻,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紋布浴衣,不曾繫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曲線美,振保現在方才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他開著自來水龍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著,微溫的水裏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龍頭裏掛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