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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洪聽見他在浴室裏放水放個不停,走過來說道:「你要洗澡麼?這邊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熱的來,熱水管子安得不對,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振保連聲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頭髮麼?」士洪道:「這會子也該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說了,他太太道:「我這就好了。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少頃,王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裏,王太太還在那裏對著鏡子理頭髮,頭髮燙得極其鬈曲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屋子裏水氣蒸騰,因把窗子大開著,夜風吹進來,地下的頭髮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看著浴室裏強烈的燈光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髮,心裏煩惱著。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裏的一個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髮!到處都是──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裏說話,浴缸裏嘩嘩放著水,聽不清楚。水放滿了一盆,兩人出來了。讓振保進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磁磚上的亂頭髮一團團撿了起來,集成一股兒。燙過的頭髮,梢子上發黃,相當的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進袴袋裏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裏,只覺渾身熱燥。這樣的舉動畢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頭髮取了出來,輕輕拋入痰盂。
他攜著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裏去,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向他說道:「這裏從前的房客不知是什麼樣的人──你看,椅套子下,地毯下,燒的淨是香烟洞!你看桌下的迹子,擦不掉的。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的罷?」振保道:「那當然不會,他們自己心裏有數。而且我們多年的老同學了,誰像你這麼小氣?」因笑了起來。篤保沉吟片刻,又道:「從前那個房客,你認識麼?」振保道:「好像姓孫,也是從英國回來的,在大學裏教書。你問他做什麼?」篤保未開口,先笑了一笑,說道:「剛才你不在這兒,他們的大司務同阿媽進來替我們掛窗簾,我聽見他們,嘰咕著說什麼『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又說從前那個,王先生一定要攆他走。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該走了,就為了這樁事,不放心,非得待他走他才走,兩人迸了兩個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們胡說!住在人家家裏,第一不能同他們傭人議論東家,這是非就大了!」篤保不言語了。
須臾,阿媽進來請吃飯,振保兄弟一同出來。王家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卻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麵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給她丈夫。振保笑道:「怎麼王太太飯量這麼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詫異的神氣,道:「王太太這樣正好呀,一點兒也不胖。」王太太笑道:「新近減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著伸過手擰了擰她的面頰:「瘦多了?這是什麼?」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這一說,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振保兄弟和她初次見面,她做主人的並不曾換件衣服下桌子吃飯,依然穿著方才那件浴衣,頭上頭髮沒有乾透,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亮晶晶綴在眉心。她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異,便是振保也覺希罕。席上她問長問短,十分周到,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於治家的人,應酬功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說,明兒我就要出門了,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現在你們搬了進來了,凡事也有個照應。」振保笑道:「王太太這麼個能幹人,她照應我們,還差不多,哪兒輪得到我們來照應她?」士洪笑道:「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什麼事都不懂,到中國來了三年了,還是過不慣,話都說不上來。」王太太微笑著,並不和他辯駁,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藥來,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見匙子裏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覺皺眉道:「這是鈣乳麼?我也吃過的,好難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說不出話來,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牆似的!」振保又笑了起來道:「王太太說話,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