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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太道:「佟先生,別儘自叫我王太太。」說著,立起身來,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確王太太這三個字,似乎太缺乏個性了。」王太太坐在書桌跟前,彷彿在那裏寫些什麼東西,士洪跟了過去,手撐在肩上,彎腰問道:「好好的又吃什麼藥?」王太太只顧寫,並不回頭,答道:「火氣上來了,臉上生了個疙瘩。」士洪把臉湊下去道:「在哪裏?」王太太輕輕的往旁邊讓,又是皺眉,又是笑,警告地說道:「噯,噯,噯。」篤保是舊家庭裏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只做觀看風景,推開玻璃門,走到洋台上去了。振保相當鎮定地削他的蘋果,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個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國字,不拿出來也罷,叫人家見笑。」振保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王嬌蕊」三個字,越寫越大,一個「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不覺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說人家要笑,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們那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是欠大方。」
嬌蕊鼓著嘴,一手抓起那張紙,團成一團,翻身便走,像是賭氣的樣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鐘,又進來了,手裏捧著個開了蓋的玻璃瓶,裏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著,已是吃了起來,又讓振保篤保吃。士洪笑道:「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發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們華僑──」才說了一半,被嬌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們華僑』!不許你叫我『他們』!」士洪繼續說下去道:「他們華僑,中國人的壞處也有,外國人的壞處也有。跟外國人學會了怕胖,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動不動就吃瀉藥,糖還是捨不得不吃的。你問她!你問她為什麼吃這個,她一定是說,這兩天有點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靈。」振保笑道:「的確這是中國人的老脾氣,愛吃什麼,就是什麼最靈。」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把小指點住了他,說道:「你別說──這話也有點道理的。」
振保當著她醉了,總好像吃酒怕要失儀似的,搭訕著便也踱到洋台上來。冷風一吹,越發疑心剛才是不是有點紅頭漲臉的,他心裏著實煩惱。才同玫瑰永訣了,她又借尸還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間房裏,就彷彿滿房都是朱粉壁畫,左一個右一個畫著半裸的她。怎麼會淨碰見這一類的女人呢?難道要怪他自己,到處一觸即發?不罷?純粹中國人裏面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為剛回國,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西的社交圈裏。在外國的時候,但凡遇見一個中國人便是「他鄉遇故知」。在家鄉再遇見他鄉的故知,一回熟、兩回生,漸漸的也就疏遠了。──可是這王嬌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麼?當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錢,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闖,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累。況且他不像王士洪那麼好性兒,由著女人不規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鬧鬧呢,也不是個事,把男人的志氣都磨盡了。當然……也是因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緣故,不然她也不致這樣。……振保抱著胳膊伏在闌干上,樓下一輛煌煌點著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莊的燈光。風吹著的兩片落葉踏啦踏啦彷彿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著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並沒有分明地這樣想著,只覺得一陣悽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