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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大概還是不大信任他們,怕他們太嫩,會出亂子帶累人。他不見得一個人單槍匹馬在上海,但是始終就是他一個人跟鄺裕民聯絡。
許了吸收他們進組織。大概這次算是個考驗。
「他們都是差不多鎗口貼在人身上開鎗的,哪像電影裏隔得老遠瞄準。」鄺裕民有一次笑著告訴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話,不會亂鎗之下殃及池魚,不打死也成了殘廢,還不如死了。
這時候事到臨頭,又是一種滋味。
上場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難熬。男人還可以抽烟。虛飄飄空撈撈的,簡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一小瓶香水,玻璃瓶塞連著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後一抹。微涼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這點接觸。再抹那邊耳朵底下,半晌才聞見短短一縷梔子花香。
脫下大衣,肘彎裏面也搽了香水,還沒來得及再穿上,隔著櫥窗裏的白色三層結婚蛋糕木製模型,已見一輛汽車開過來,一望而知是他的車,背後沒馱著那不雅觀的燒木炭的板箱。
她揀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機已經下車代開車門。易先生坐在靠裏那邊。
「來晚了,來晚了!」他呵著腰喃喃說著,作為道歉。
她只眱了他一眼。上了車,司機回到前座,他告訴他「福開森路。」那是他們上次去的公寓。
「先到這兒有爿店,」她低聲向他說,「我耳環上掉了顆小鑽,要拿去修。就在這兒,不然剛才走走過去就是了,又怕你來了找不到人,坐那兒傻等,等這半天。」
他笑道:「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真來晚了──已經出來了,又來了兩個人,又不能不見。」說著便探身向司機道:「先回到剛才那兒。」早開過了一條街。
她噘著嘴喃喃說道:「見一面這麼麻煩,住你們那兒又一句話都不能說──我回香港去了,託你買張好點的船票總行?」
「要回去了?想小麥了?」
「什麼小麥大麥,還要提這個人──氣都氣死了!」
她說過她是報復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來,他就抱著胳膊,一隻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這是他的慣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卻在蝕骨銷魂,一陣陣麻上來。
她一扭身伏在車窗上往外看,免得又開過了。車到下一個十字路口方才大轉彎折回,又一個U形大轉彎,從義利餅乾行過街到平安戲院,全市惟一的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整個建築圓圓的朝裏凹,成為一鈎新月切過路角,門前十分寬敞。對面就是剛才那家凱司令咖啡館,然後西伯利亞皮貨店,綠屋夫人時裝店,並排兩家四個大櫥窗,華貴的木製模特兒在霓虹燈後擺出各種姿態。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櫥窗裏空無一物,招牌上雖有英文「珠寶商」字樣,也看不出是珠寶店。
他轉告司機停下,下了車跟在她後面進去。她穿著高跟鞋比他高半個頭。不然也就不穿這麼高的跟了,他顯然並不介意。她發現大個子往往喜歡嬌小玲瓏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歡女人高些,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軟洋洋的凹著腰。腰細,宛若游龍游進玻璃門。
一個穿西裝的印度店員上前招呼。店堂雖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無所有,靠裏設著惟一的短短一隻玻璃櫃台,陳列著一些「誕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運氣好的,黃石英之類的「半寶石」,紅藍寶都是寶石粉製的。
她在手提袋裏取出一隻梨形紅寶石耳墜子,上面碎鑽拼成的葉子丟了一粒鑽。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說。
她問了多少錢,幾時有,易先生便道:「問他有沒有好點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說,總是端著官架子等人翻譯。
她頓了頓方道:「幹什麼?」
他笑道:「我們不是要買個戒指做紀念嗎?就是鑽戒好不好?要好點的。」
她又頓了頓,拿他無可奈何的笑了。「有沒有鑽戒?」她輕聲問。
那印度人一揚臉,朝上發聲喊,嘰哩哇啦想是印度話,倒嚇了他們一跳,隨即引路上樓。
隔斷店堂後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邊有個門,門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樓梯。辦公室在兩層樓之間的一個閣樓上,是個淺淺的洋台,俯瞰店堂,便於監督。一進門左首牆上掛著長短不齊兩隻鏡子,鏡面畫著五彩花鳥,金字題款:「鵬程萬里 巴達先生開業誌喜 陳茂坤敬賀」,都是人送的。還有一隻橫額式大鏡,上畫彩鳳牡丹。閣樓屋頂坡斜,板壁上沒處掛,倚在牆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