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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給自己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幾乎膝蓋碰膝蓋,唯恐漏掉一個字沒聽見。她告訴了他時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噥了兩句,然後馬上調起絃子,唱起她的身世來,熟極而流。銀娣站在她外婆背後,唱得太快,有許多都沒聽懂,只聽見「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喪慈親。算得你年交十五春,無端又動紅鸞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親什麼時候死的,但是彷彿聽見說是從小定親,十七歲出嫁。算得不靈,她幸而沒有叫他算,白糟蹋錢。她覺得奇怪,老婦人似乎並沒有聽出什麼錯誤。她是個算命的老手,聽慣那一套,決不會不懂。她不住地點頭,嘴裏「唔,唔,」鼓勵他說下去。對於歷年發生的事件非常滿意,彷彿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她兩個兒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說她有一個兒子可以「靠老終身」,有十年老運。
「還有呢?還有呢?」她平靜地追問。「那麼我終身結果到底怎樣?」
銀娣實在詫異,到了她這年紀,還另有一個終身結果?
算命的嘆了口氣。「終身結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兩句,將剛才應許她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還有呢?」平靜地,毫不放鬆。「還有呢?」
銀娣替她覺得難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聲,說︰「還有倒也沒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情願地付了錢,攙他出店。這次銀娣知道小劉明明看見她們,也不打招呼。她又氣又疑心,難道是聽見什麼人說她?是為了她那天晚上罵那木匠,還是為那回相親的事?
「太陽都在你這邊,」她外婆說。是不是拿他們的店和對過藥店比?倒像是她也看見了小劉也不理他?
「不曉得你哥哥什麼時候回來,」老太婆坐定下來說。「我有話跟他們說。」她大模大樣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錢難得有別的事來找他們,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訴銀娣。「小劉先生的娘昨天到我們那裏來。小劉先生人真好,不聲不響的,脾氣又好。」
銀娣馬上明白了。
她繼續自言自語,「他這行生意不錯,店裏人緣又好,都說他寡婦母親福氣,總算這兒子給她養著了。雖然他們家道不算好,一口飯總有得吃的。家裏人又少,姐姐已經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說話。」
銀娣只顧做鞋,把針在頭髮上擦了擦。
「姑娘,我們就你一個外孫女兒,住得近多麼好。你不要怕難為情,可憐你沒有母親,跟外婆說也是一樣的,告訴外婆不要緊。」
「告訴外婆什麼?」
「你跟外婆不用怕難為情。」
「外婆今天怎麼了?不知道你說些什麼。」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沒往下說。她顯然是願意的。
算命的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遠遠聽見三絃琤琮響,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來,她的命運已經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親住在鄉下種菜,她倒沒想到這一點。他一年只能回來幾天。澆糞的黃泥地,刨鬆了像糞一樣纍纍的,直伸展到天邊。住在個黃泥牆的茅屋裏,伺候一個老婦人,一年到頭只看見季候變化,太陽影子移動,一天天時間過去,而時間這東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變成個老婦人。
小劉不像是會鑽營的人。他要是做一輩子夥計,她成了她哥嫂的窮親戚,和外婆一樣。人家一定說她嫁得不好,她長得再醜些也不過如此。終身大事,一經決定再也無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麗的女孩子。越美麗,到了這時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連旁邊看著的人,往往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應當說不可測,她本身具有命運的神秘性。一結了婚,就死了個皇后,或是死了個名妓,誰也不知道是哪個。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外婆再問炳發什麼時候回來,她回說︰「他們不回來吃晚飯。」老夫婦不能等那麼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來。
他們剛走沒多少時候,炳發夫婦帶孩子們回來了,聽見說他們來過,很不高興。炳發老婆說他們沒多少日子前頭剛來要過錢。吃一頓飯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評他們過日子怎樣沒算計,又禁不起騙,還要顧兩個不成器的兒子。
銀娣沒說什麼。她心事很重。劉家這門親事他們要是不答應怎麼樣?這不是鬧的事。一定要嫁,與不肯又不同。給她嫂嫂講出去,又不是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