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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何必還住一塊?」琵琶試探著嘟囔。
「當然是為了省錢。有個體面的住址好讓她在洋行裏抬得起頭來,好讓他們覺得請到了有身份地位的人。」
琵琶聽得一頭霧水。一個月就五十塊錢,還想請個名媛速記員?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兩個彼此支持了這麼多年,要是鬧翻了,還會讓親戚看笑話。」
「那姑姑會還錢麼?」
「她說幾棟房子賣了一定還,可現在房子全給凍結了。照上海現在的情勢,誰知道哪天才賣得掉。剛回來的時候還以為不用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誰知道會困在這裏。現在又添了你。你知道你父親怎麼說的嗎?『她那是自扳磚頭自壓腳。』就會說風涼話。我一意堅持要你繼續念書,因為你別的什麼也不行。每個朋友都勸我不要。有個還跟我說,」說到這,她改用英語覆述,也是瞇著眼,拱著頸項,「『留著你的錢!你不要傻!』」
琵琶本身也對於花她母親的錢到英國念書一事心中不安,可是從別人口中聽到是在浪費母親的錢,那種感受又兩樣。
「別人不了解我為什麼執意要送你到英國不可。我可以讓你在這裏找事做,可是你不是上班的那塊料。有人說索性嫁掉她了算了。我是可以──」
你可以?琵琶忿忿的想著。你不是一直教導我為自己著想,當個新女性嗎?
「可是我不喜歡相親。」露接著道:「相親的人心態不正常,你懂我的意思麼?那跟一般的情況下遇見別人不一樣,一般的情況可以看出他們真正的樣子來。」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琵琶心裏想。那種吃晚餐、看電影半新不舊的相親模式也許對別人管用,對我可不中用。
「還有人說:萬一她還沒畢業就戀愛了呢?不錯,你很可能在英國遇見什麼人。年青的女孩子遇見的第一個男人總是,哎,好得不得了。」她極嫌惡的道。
「我才不會。」琵琶笑道。
露別開了臉。「嘴巴上說是不管用的。」
「我不會,我就是知道。」琵琶笑道:「再說,我覺得很不安,花那麼多的錢,我得全部賺回來。」
「錢倒沒什麼,我向來也沒把錢看得多重,雖然說我現在給錢害苦了。不像你姑姑,就連年青的時候──你絕對想不到,她會那麼渾渾噩噩、莽莽撞撞的,好像一點也不懂事。當初分家,她已經分到她那一分了,末後又多出了一包金葉子,說是留給女兒當嫁妝的。從前那時候女兒只有嫁妝,不能繼承家產。當然是不能拿雙分。有個長輩說既然這是做母親的特為留下來給女兒的,就該給女兒。又有人說她都分到家產了,金葉子就該分她親哥哥一半,她那個同父異母大哥就免了。你父親臉皮薄,說:『都給了她吧。』我當然無話可說。而你姑姑居然連句話也沒有,就拿了。她就是這樣的人。還不止這件事呢。有時候她在小事上出風頭,像是什麼花樣啦、設計啦、或是送什麼禮最得體的,大家都誇珊瑚小姐真聰明,其實根本就是我出的主意,她竟然也當之無愧似的,一句話也沒有。哎唷!你們沈家啊,真是大名鼎鼎啊──喝,沈家啊!每次我說不,你外婆就把不字丟我臉上。等嫁進沈家,沈家還有什麼?你父親的內衣領子都破了,床單髒兮兮的,枕頭套都有唾沫臭。你大媽當家,連洗衣服的肥皂都缺,而且床單差不多沒換過。那時你老阿媽照顧你,一句話也不敢說──嚇都嚇死了。我得自己拿出錢來買肥皂、買布做內衣。你姑姑那時候十五歲,很喜歡我,一天到晚跑來找我。你父親恨死了。就連我,我倒不是跟他一鼻孔出氣,可連我有時也覺得她煩。這對兄妹真是奇怪。都要怪你奶奶。自己足不出戶,兩個孩子也拘在家裏,只知道讓他們念書。念了一肚子書有什麼用處?到今天你父親只記得從前怎麼怎麼,跟個瘋子一樣,抽大烟,打嗎啡,你姑姑倒做了賊。」
這些年來壓抑住的嫌惡,以及為了做個賢妻與如母的長嫂所受的委屈,都在這時炸了,化為對瑣屑小事的怨恨。美德竟是如此的代價,琵琶也有點寒凜凜的。露仍踱來踱去,痛哭失聲,弄皺了臉皮,輕笑道:
「哎唷!做這種缺德事晚上怎麼還睡得安穩!要依我啊,良心上壓了這麼塊大石頭,就連死都不閉眼。」
琵琶仍然一言不發,沒辦法同情母親,因為她也同姑姑一樣被控有罪。她母親倒不見怪,認為是家族忠誠才讓女兒不願說長輩的不是。
「幫我拿著。」露把一片玻璃豎起來潤飾。
牢騷發完了。
半個鐘頭之後,珊瑚回家來,兩人一面閒聊一面做晚飯,空氣就同平常一樣。琵琶倒時時警惕,不肯對姑姑的態度上有什麼改常,以免讓姑姑察覺她知道了。做起來並不難,因為她對姑姑的感覺其實還是一樣。至於明哥哥呢,琵琶沒辦法將他看成是姑姑的情人,便也沒辦法將他看成是薄倖郎。他還是那個文靜矮小的大學生,每次與他同處一室,一站起來總會使他難堪,因為琵琶已經高他一個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