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唯一的另一次,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媽家,「寶玉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麼?』」也是下雪,也是一色大紅的外衣,沒有鑲滾,沒有時間性,該不是偶然的。「世外仙姝寂寞林」應當有一種飄渺的感覺,不一定屬於什麼時代。
寶釵雖高雅,在這些人裏數她受禮教的薰陶最深,世故也深,所以比較是他們那時代的人。
寫湘雲的衣服只限男裝。
晴雯「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王善保家的語),但是只寫她的褻衣睡鞋。膈肢芳官那次,剛起身,只穿著內衣。臨死與寶玉交換的也是一件「貼身穿的舊紅綾襖」。唯一的一次穿上衣服去見王夫人,「並沒十分粧飾……釵髩鬆,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依舊含糊籠統。「衫垂帶褪」似是古裝,也跟黛玉一樣,沒有一定的時代。
寶玉祭晴雯,要「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與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晴雯是不甘心受環境拘束的,處處托大,不守女奴的本份,而是個典型的女孩子,可以是任何時代的。寶玉這樣自矜「我二人之為人」,在續書中竟說:「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第一○四回)
黛玉抽籤抽著芙蓉花,而晴雯封芙蓉花神,芙蓉誄又兼輓黛玉。怡紅院的海棠死了,寶玉認為是晴雯死的預兆。海棠「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纏足正是為了造成「扶病」的姿勢。寫晴雯纏足,已經隱隱約約,黛玉更嬌弱,但是她不可能纏足,也不會寫她纏足。纏足究竟還是有時間性。寫黛玉,就連面貌也幾乎純是神情,唯一具體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沒有一點細節,只是一種姿態,一個聲音。
俞平伯根據百廿回抄本校正別的脂本,第七十九回有一句抄錯為「好影妙事」,原文是「如影紗事」,紗窗後朦朧的人影與情事。作者這種地方深得浪漫主義文藝的竅訣。
所以我第一次讀到後四十回黛玉穿著「水紅綉花襖」,頭上插著「赤金扁簪」(第八十九回),非常刺目。那是一種石印的程甲本,他本甲乙都作「月白綉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金簪同,「腰下繫著楊妃色綉花棉裙,真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百廿回抄本本來沒有這一段描寫,是夾行添補的。俞平伯分析這抄本,所改與程乙本相同,後四十回的原底大概比程高本早。哈佛大學的圖書館有影印本,我看了,後四十回中有十四回未加塗改,不是謄清就是照抄。如果是由乙本抄配,舊本只有三分之二,但是所有的重要場面與對白都在這裏。
舊本雖簡,並不是完全不寫服裝,只不提黛玉的,過生日也只說她「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倒符合原著精神。寶玉出家後的大紅猩猩氈斗篷很受批評,還這樣闊氣。將舊本與甲乙本一對,「猩猩氈」三字原來是甲本加的。舊本「船頭微微雪影裏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確是神來之筆,意境很美。袈裟本來都是鮮艷的橙黃或紅色。氣候寒冷的地方,也披簡陋的斗篷。都怪甲本熟讀紅樓夢,記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中都是大紅猩猩氈斗篷,忍不住手癢,加上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