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冥王
每隔七年,冥王就會划著他那艘獨木舟溯溪而上,直到納埃村外的河灣處停下來,然後到村子裡接死人。傳說是如此,這一帶的黑人都深信不疑,但也不怎麼在意。大家既不好奇也不擔心,就像我們對城裡天濛濛亮就來收垃圾的清道夫一樣並不關心。所以,根本沒人在想七年這件事,也沒人去算冥王哪一天會出現。
冥王個子很高,皮膚猶如黑夜一般黑,年紀雖不輕也不老。沒人看過他的臉,有人說他眼睛長在後面,有人說他一看到有人出現,就用白布遮住自己的臉。他悄悄地來,將船靠在河右岸,便消失在森林中尋找死人。天還沒全黑之前,他開始往回走,死人兩兩一排坐在他的獨木舟上搖槳,冥王站在船頭,偶爾會用長桿插入水中,調整船行的方向。他們朝南漸漸離去,一起消失在河的下游,被夜色吞沒。
現在我從村裡一位老人口中得知今年正好七年屆滿,只是詳細的時間他也沒說。我懷著些許希望,不管同伴的勸阻,一個人在傍晚六點左右爬上一座遍地紅石、長滿荊棘的小山丘,就在河灣上方。放眼望去,只有被烈日灼燒的灌木,黃土地上蜿蜒的河流看起來近似綠色,河岸邊碩大的老樹枝葉茂密。我看到其中一棵樹下有條船在河面晃漾,沒有人。
我到納埃村來可是有要事在身的,相隔幾個月後,終於又湊齊人數可以玩橋牌了。牌搭子是副村長、醫生,還有一個奇怪的傢伙,聲稱自己是開礦專家,只是我到今天還搞不懂他到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幹什麼。他們叫我別耽擱太久,等不及要開打,而且還有可能玩到深夜。我的心跳卻開始加速,就像魔術師終於看到魔鬼從細頸瓶瓶口冒出來的那種心情。雖然烏鴉、禿鷹七零八落聒聒地叫,卻無擾周遭的寂靜。
一艘沒有人的小船在河面上,好一幅和平寧靜畫面,可是我心裡卻猛地一緊,彷彿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我安慰自己說,那未必就是冥王的船啊,附近的漁民不都開這類的小船嗎?於是我走下山丘,鼓起勇氣在離船大概兩百公尺處,以樹叢為掩護躲在河邊。黃濁的河流繼續它那千年未曾停歇的旅程,深入人煙罕至的非洲內陸。
我自問自答:『你怕了嗎?那麼緊張幹什麼?比小孩還不如。』『才不是呢,』其實心裡明明有鬼:『還有人在等我,他們都在牌桌上坐好了,就等我一個。反正這裡也不會有人來。』『騙人!說了半天都在騙人!事實是你害怕,你不是這塊料,你根本就不應該蹚這個渾水。』夜幕漸漸低垂。
獨木舟彷彿不經意突然靠向岸邊,幾個人影上了船。礙於距離我看得不太清楚,但這幾個人柔軟、輕飄的動作似乎跟我們一般人不太一樣,我也說不上來。他們匆匆上了船,兩個兩個排排坐,整艘船都坐滿了。大家一旦坐定,就動也不動。我情緒太過激動,胸口一時覺得氣悶。原來傳說是真的!
他來了。我沒看到他什麼時候走下河岸的,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站在船頭了,個子極高,一種無法言喻的美。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臉,好像某些地方反光,跟赤裸、如夜般黝黑的身體正好相反。我完全沒想過他會不會是一般人,只見他們準備開船離去。是他,冥王,來自世界最幽深的地方,現在他要帶著納埃村最近七年死去的人離開。去哪裡呢?
八隻槳輕輕划過水面,獨木舟緩緩前進,兩岸水草間響起冥王的聲音,是那麼低沉,沒有快樂也沒有憂傷,彷彿一點一點遠離塵世。『我的名字是冥王,』他說(我自然不識他的語言,可是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得懂)。『我的名字是冥王,我們現在往大河的土地出發,那裡無論經過多少年,人們的快樂不曾稍減。』
那些死人也跟著吟唱起來,只是聲音裡萬般淒涼,不捨的是人世間的一切:美麗的絲袍、佳餚、入夜後的夢、牛奶、肥敦敦的駱駝、褐髮女孩、出征前的舞蹈、烤乳羊的滋味,噢,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多麼短暫!
『大河的土地,』冥王的聲音再度揚起,更顯宏偉(獨木舟離我越來越近)。『疾病不准進入,呼吸清新空氣,人們的慾望消失於無形。』他在吟唱,死人卻為自己失去的淚眼汪汪,還有多少東西沒來得及看,大海、白人住的城市、肩膀像小鳥般柔軟的外國公主,永別了,永別了。鐵石心腸的冥王卻裝聽不見,繼續歌頌冥界停滯的歡樂。沒多久死人不再唉聲嘆氣,開始默默複誦冥王的話。
我距離他越來越近,他筆直地站在船頭,一隻腳微微向前表示他的權威,手執長棍彷彿君王的權仗。可是我還是看不見他的臉,因為有銀色面具遮蔽,讓人聯想到巫師,閃爍的光芒則訴說著苦澀的凱旋。我們相距僅有數尺,獨木舟經過我面前時放慢了速度,似乎在邀請我上船,冥王的眼神穿過面具與我的眼神對望。
『勇敢一點,』我告訴自己。『上船!反正還來得及跳下來,你會變成世界上第一人!』我全身發抖,跟我自己說:『才怪!說不定那只是地方上的傳統儀式。說不定面具後面是痲瘋病人。還有啊,那三個人在副村長家等我也等得夠久了。』『你害怕,膽小鬼,我就說你是膽小鬼嘛!機會稍縱即逝,不過就是跳上船嘛,沒什麼大不了的,夠你得意一輩子的了……唉!來不及了,船已經走遠了!』
只有冥王看了我一眼,至少我感覺如此,那些乖乖搖槳的死人身影,在夜色中漸漸模糊。我看著獨木舟漸行漸遠,越來越小,終至消失在森林後面,划向屬於黑靈魂的陌生天堂。河面再度恢復平靜,冥王的聲音也遠離,我覺得自己好幸福:我還在河岸邊,在地理上可知的地點,我親愛的身體和我熟悉的影子,等會兒就要去打橋牌,跟我那些朋友鬥嘴開玩笑。
等我到達副村長家,坐到牌桌上,我說我什麼都沒看到,其實整個腦袋都因為羞愧而發熱。發了牌,副村長第一個說怕死,接著另一個人也這麼說。我手上有紅心A、紅心老K、紅心五,還有紅磚A、紅磚K,不少A,五點耶。冥王應該已經走遠了,走遠的還有他在黑暗中搖槳的幽靈奴隸,站得筆直的他,還有他對人世間的輕蔑。我有五點耶,運氣好得不像話。坐在我旁邊的醫生搖了搖頭,把牌蓋在桌上。三個人都望著我,等我開口。我說:『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