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迷漫你的眼:死亡的寂靜並非懲罰,而是度過精采人生後的報酬。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 作者:凱特琳.道堤
  • 譯者:廖綉玉
  • 出版社:平安文化有限公司
  • 出版日期:2016/04/22

  • 定價:300元
  • 優惠價:79237
  • 優惠期限:2025/12/31止

  • ISBN:978-986-92610-9-8
  • 系列:Forward系列
  • 規格:平裝/288頁/14.8x21cm/普通級/黑白印刷
  • 分類:心靈勵志/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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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01 為拜倫刮鬍子

女孩子永遠記得她為其刮鬍子的第一具屍體,這輩子只有這件事比初吻或破處還尷尬。當妳站著俯視一具老先生的遺體,手裡拿著粉紅色塑膠刮鬍刀,時鐘指針從未移動得如此緩慢。

我站在刺眼的螢光燈下,俯視一動也不動的可憐拜倫,度過約莫整整十分鐘。他叫拜倫,或者說他腳趾上的屍體掛牌告訴我這件事。我不確定要用「他」或者「它」稱呼現在的拜倫,但因為刮鬍子是最私密的步驟,我似乎應該要知道他的名字。

拜倫是(或者說生前是)七十多歲的老頭兒,留著濃密銀白的鬍子與頭髮。除了下半身圍的一塊布,他全身光溜溜的,而我一直沒把那塊布拿起來;我不確定它保護著什麼東西,我猜大概是死後的尊嚴吧。

他的眼睛向上瞪著虛空,失去神采的雙眸就像消癟的氣球。如果戀人的眼眸是澄澈的山中湖泊,拜倫的眼睛就是死寂的一汪池塘,而他張開的扭曲嘴唇發出無聲尖叫。

我在遺體化妝間朝著新上司大喊:「嗯……嘿……呃……麥克?所以我應該用刮鬍膏或是……?」

麥克走了進來,從金屬櫃拿出一罐「潔而亮」刮鬍泡,叮嚀我謹慎一點,別刮出傷口,「如果妳劃破他的臉,我們真的無法挽救,所以小心一點,嗯?」

好,小心一點,我會像其他時候「幫活人刮鬍子」一樣小心,而我從未幫活人刮過鬍子。

我戴上橡膠手套,戳了戳拜倫冰冷僵硬的臉頰,撫過幾天沒刮的鬍渣。我覺得自己並不夠格從事這一行,從小到大,我始終認為殯葬業者是訓練有素的專家,負責處理死者大事,所以一般人不必費心。拜倫的家人知不知道有個毫無經驗的二十三歲女孩,正拿著刮鬍刀迎向他們至親的臉龐?

我試著闔上拜倫的眼睛,但他滿是皺紋的眼皮像遮陽窗簾一樣再度彈開,彷彿想看著我為他刮鬍子。我再試了一遍,結果還是一樣。我說:「拜倫,我不需要你的意見。」他沒回應。

他的嘴巴也是一樣,雖然闔得起來,但只閉起幾秒又再度張開。無論我怎麼做,拜倫就是不肯展現紳士風範,不讓我好好在這個下午為他刮鬍子。我放棄了,接著擠些刮鬍泡到他臉上,再笨拙抹開,就像《陰陽魔界》[1]裡讓人發毛的學步幼童伸出手指畫畫。

我告訴自己:凱特琳,這只是死人、腐爛的肉、動物的屍體而已。

這個激勵法並不管用。拜倫遠非腐爛的肉而已,他還是高尚神奇的生物,就像獨角獸或獅鷲獸。他揉合神聖與世俗,陪我待在這個生命與永恆的中繼站。

等到我判定這份工作不適合我時,為時已晚,我已無選擇餘地,勢必得為拜倫刮鬍子。我拿起粉紅色武器、這個神祕行業的工具,皺著一張苦瓜臉,發出狗兒才聽得見的高頻率聲音,然後將刮鬍刀壓上他的臉頰,開啟遺體理容師的生涯。

那天早晨醒來時,我根本沒料到要為屍體刮鬍子。別誤會我的意思,屍體在我的預料之中,只是刮鬍子在意料之外。這是我在西風火葬殯儀公司擔任火葬操作員的第一天,這是家族經營的葬儀社。(或稱殯儀館,這取決於你住在美國哪個地區。殯儀館與葬儀社其實大同小異,都是死者待的地方。)

我一大早就跳出被窩,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接著穿上從未穿過的褲子,套上鋼頭工作靴。褲子太短,靴子太大,我看起來很滑稽,但請容我辯解,我根本沒有火葬合宜服裝的文化參考標準。

我走出隆德爾街的公寓時,朝陽已升起,丟棄的毒品針頭與逐漸蒸發的尿液閃爍微光。有位穿著蓬蓬裙的流浪漢拉著舊汽車輪胎沿著小巷前進,大概打算把它當成臨時馬桶,讓它發揮新的用途。

剛搬到舊金山時,我花了三個月找公寓,最後認識出租房間的柔依,她是讀刑事司法的女同性戀。現在我倆合住教會區隆德爾街的亮粉色樓中樓公寓,住家巷子一側是熱門的墨西哥小餐館,另一側是「今夕」酒吧,以拉丁美洲變裝皇后與震耳欲聾的蘭伽拉[2]傳統音樂聞名。

我沿著隆德爾街前往灣區捷運站,巷子對面有個男人打開大衣,露出命根子,得意洋洋地一邊揮舞著那話兒,一邊說道:「寶貝,妳覺得它怎麼樣啊?」

我回答:「嗯,老兄,我覺得你得加油。」他的臉垮了下來,我住在隆德爾街滿一年了,他真的得加把勁。

灣區捷運的列車載著我從「16街站」穿越海灣下方,抵達奧克蘭,接著在距離西風火葬殯儀公司幾個街區外的地方將我吐出車廂。

我從灣區捷運站跋涉十分鐘後,看見新工作所在的建築物,它的外表實在不怎麼樣。我不太確定自己究竟預期葬儀社是何模樣,以為它可能像我奶奶的客廳加上幾臺煙霧機,但我站在黑色金屬大門前往內看,這棟建築物看起來普通得無可救藥:它是蛋殼般的白色,只有一層樓,如果是兩層樓,搞不好可以兼當保險公司的辦公室。

大門附近有個小招牌寫著「請按鈴」,因此我鼓起勇氣照做,片刻後,大門嘎吱一聲開啟,葬儀社經理兼我的新上司麥克冒出來;先前我只碰過他一次,還被騙了,以為他善良無害。麥克是四十多歲的白人男性,頭頂漸禿,身高體重都很普通,穿著卡其褲;不知怎的,雖然他的卡其褲看起來很和善,但他成功讓人心生害怕,一雙眼睛在鏡片後面銳利打量我,盤算著雇用我是多麼嚴重的錯誤。

他說:「嘿,早安。」他說的「嘿」與「早安」非常平淡,幾不可聞,彷彿只講給自己聽。他打開門,接著邁步離開。

尷尬片刻後,我研判他一定是要我跟上,於是我跨過門口,繞過幾個轉角。隱約的轟鳴聲在走廊迴盪,而且越來越大聲。

這棟建築物的外觀毫無特色,往裡面走則是巨大的倉庫,轟鳴聲來自這個宛如洞穴的空間,尤其是來自兩臺低矮的巨大機器,它們得意洋洋地坐在房間中央,彷彿象徵死亡的雙胞胎。它們由相同的波紋狀金屬製成,有著往上超過屋頂的煙囪,還有能上下滑動的金屬門,宛如工業版兒童寓言裡大聲咀嚼的嘴巴。

我想這些就是火化的機器了,目前機器裡有人—死人。其實我還沒看過這些往生者,但光是知道他們在附近就令人振奮。

我問麥克:「所以這些就是火化的機器?」

他回答:「它們占滿整個房間,如果它們不是機器,妳才驚訝,對吧?」他低頭穿過附近的門口,再度拋下我。

像我這樣的好女孩在遺體處理的倉庫做什麼?任何腦袋正常的女孩都會選擇當銀行櫃員或幼兒園老師,而不是火化遺體的員工。應徵上銀行櫃員或幼兒園老師或許還比較容易,二十三歲的女孩極度渴望加入殯葬相關產業,真的非常可疑。

我輸入「火葬」、「火葬的」、「葬儀社」、「葬禮」等關鍵字搜尋職缺,筆記型電腦螢幕的光擋住搜尋結果。我送出履歷表,收到的回應(如果有收到回應)都是:「嗯,妳有火葬的工作經驗嗎?」葬儀社似乎堅持要有工作經驗,彷彿人人都能學到火化遺體的技術,彷彿普通高中工藝課有教這件事。我花了半年找工作,投了大量履歷表,得到無數的「抱歉,我們找到更適合的人選了」,最後才得到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的工作。

我與死亡的關係始終一言難盡。從童年開始,我就發現死亡是所有人類的最終命運,極度的恐懼與病態的好奇一直想在我心裡爭個高下。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會清醒躺在床上好幾個鐘頭,等著媽媽的車前大燈出現在車道;我深信她會遍體鱗傷,滿身是血躺在公路旁,玻璃碎片插進她的睫毛根部。我變得病態,對死亡、疾病、黑暗深深著迷,卻依舊能冒充成外表正常的女學生。大學時,我拋下偽裝,宣布主修中世紀歷史,花了四年如飢似渴地閱讀學術論文,例如〈死亡幻想與神話:美屬薩摩亞帕果帕果原住民的詮釋〉[3]。死亡、屍體、儀式、悲傷深深吸引著我,學術論文可以暫時滿足我,但還不夠,我想要更猛的東西:真正的屍體、真正的死亡。

麥克推著嘎吱作響的輪床回來,床上是我面對的第一具遺體。

他冷淡地要求:「今天沒時間學習操作火化機器,所以妳可以幫我個忙,為這個男人刮鬍子。」顯然這位死者的家屬想在他火葬前,再看他一次。

麥克示意我跟上,他把輪床推進火葬間旁邊毫無生氣的白色房間,解釋這裡是遺體「準備」的地方。他走向大型金屬櫃,拿出拋棄式粉紅色塑膠刮鬍刀交給我,接著轉身離開,第三度消失。離開前,他轉頭朗聲說:「祝妳好運。」

正如我剛剛所言,我從沒料到要為屍體刮鬍子,但現在我就在這裡。

雖然麥克不在遺體化妝間,但他密切觀察我。這是測試,也是我初次體驗他嚴厲的訓練態度:成敗全靠自己。我是新人,受雇負責火化遺體(有時要為死者刮鬍子),結局只有兩種:做得來與做不來。這裡沒有親自教學,沒有學習曲線[4],沒有試用期。

幾分鐘後,麥克回來了,他停下腳步,視線越過我的肩膀往前看,「瞧,這裡……不對,順著他鬍子生長的方向刮。動作小一點,對。」

當我擦掉拜倫臉上最後一點刮鬍泡,他看起來就像初生嬰兒,沒有半點刮傷或刮鬍刀造成的紅腫痕跡。

那個早晨稍晚時,拜倫的妻女來看他。拜倫被推到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的告別室,身上蓋著白布,裝著玫瑰色燈泡的立燈在他露出的臉龐灑下平靜光芒,這裡的燈光比遺體化妝間的刺眼螢光燈討喜多了。

我為拜倫刮完鬍子後,麥克使出某種殯葬的魔法,闔上拜倫的眼睛與張開的嘴唇。此刻在玫瑰色的燈光下,這位男士看起來幾近安詳,我一直預期會聽見告別室傳來大喊:「天啊,誰替他刮鬍子刮成這樣!」但沒傳來任何吼聲,我鬆了口氣。

我從拜倫的妻子那裡得知,他擔任會計師四十年,個性吹毛求疵,或許他會很感謝我為他仔細刮鬍子。他在肺癌末期與病魔對抗時,無法下床使用浴室,遑論刮鬍子。

他的家人離開後,是時候火化他了。麥克將拜倫推入其中一臺巨大火化機器的開口,再以令人欽佩的靈活手勢轉動正面儀表板的旋鈕。兩個小時後,金屬門再度升起,露出拜倫的骨頭、化為發亮的紅色餘燼。

麥克拿給我一根一端是平耙的金屬杆,並示範如何一鼓作氣將骨頭耙出機器。拜倫的遺骨掉入事先準備的容器時,電話響了,響亮的鈴聲透過天花板的喇叭傳來;喇叭特意裝在天花板,這樣才能在機器的轟隆聲裡聽見電話鈴聲。

麥克將護目鏡扔給我,說道:「妳把他的骨頭耙完,我得去接電話。」

我將拜倫的骨頭刮出火化機器時,看見他的頭骨仍完好無缺。我轉頭看有沒有活人或死人盯著我瞧,接著小心翼翼將那個頭骨慢慢挪向我;當它靠近機器內部的前方,我伸手往下捧起它。頭骨仍舊溫熱,即使我隔著工業級手套,也能感覺它平滑又布滿灰塵的觸感。

拜倫死氣沉沉的眼窩往上瞪著我,我試著回想僅僅兩小時前他滑入火燄前的容貌;經過理容師/客戶關係後,我理應對他的長相很熟悉,但那張臉與那個人皆已消逝。就如詩人丁尼生所言,大自然有著「紅牙血爪」,徹底摧毀它創造的一切美麗事物。

火化將骨頭燒得僅剩無機成分,變得十分易碎。為了看得更清楚,我將頭骨轉到另一側,這時整個頭骨在我手上四分五裂,碎片穿過我的指間落入容器,名叫拜倫的這個男人,身兼父親、丈夫、會計師的他如今徹底成為過去式。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時,發現室友柔依在沙發上啜泣。她為了一位已婚男子心碎,那是她最近去瓜地馬拉自助旅行時愛上的男人。(這件事同時打擊她的自尊心與女同性戀身分。)

她淚眼盈眶地問我:「第一天上班如何?」

我跟她說起麥克的沉默評判與初次為屍體刮鬍子的事,但決定別把拜倫頭骨的事告訴她,那是我的祕密,還伴隨那一刻我感到身為無垠宇宙頭骨粉碎者的奇異力量。

「今夕」酒吧忽然傳來的響亮蘭伽拉音樂伴我入眠,這時我想著自己的頭骨。有朝一日,可供辨認凱特琳就是我的所有特徵(像是眼睛、嘴巴、頭髮、膚肉)都消失後,我的頭骨就會出現,或許它也會落入像我這樣的二十多歲倒楣年輕人手裡,在那個人戴著手套的手上四分五裂,支離破碎。









02 小狗狗的驚喜

我在西風火葬殯儀公司上班的第二天,遇到帕德瑪。不能用「噁心」形容帕德瑪,那太輕描淡寫了,言外之意也太過簡單;帕德瑪更像恐怖電影裡的生物,主演《巫毒女巫再起》。普通人光是看著她躺在硬紙板箱裡的遺體,內心就湧起一股強烈情緒,像是「噢,我的天啊,見鬼了……我在這裡幹嘛?這是什麼鬼東西?為何會這樣?」

帕德瑪是斯里蘭卡與北非混血兒,她膚色黝黑加上遺體提前腐爛,導致皮膚變得深黑。她垂著的長髮打結成團,朝四面八方散開,鼻孔冒出蛛網般的白色厚黴,蓋住半張臉,並蔓延至眼睛與大張的嘴巴。她左胸凹陷,讓人覺得有人在複雜的儀式裡挖掉她的心臟。

帕德瑪三十歲出頭時,罹患罕見遺傳性疾病而過世,遺體在史丹福大學醫院放了好幾個月,方便醫師在她身上做試驗,瞭解害她喪命的疾病。等她來到西風火葬殯儀公司,她的遺體已變得超現實。

我這個菜鳥覺得帕德瑪看起來很怪誕,但我不能像發抖的小鹿一樣,嚇得逃離她的遺體;葬儀社的經理麥克說得很明白,公司付我薪水可不是請我來被屍體嚇一嚇。我拚命證明自己能像他一樣冷靜沉著。

我會說:臉上像蜘蛛網的黴菌,對吧?噢,沒錯,我以前看過幾百萬遍了。說真的,我很驚訝這還算輕微的例子。我的口氣帶著真正死亡專家的權威。

死亡可能看似迷人,直到你看過帕德瑪那樣的屍體。請想像維多利亞時期得了肺癆的病人,她斷氣時,玫瑰色嫣唇的嘴角流出一絲鮮血。詩人愛倫坡的摯愛安娜貝爾.李被冰冷無情的死神帶走,她葬在墳墓裡,相思成災的愛倫坡無法離去,他「躺在親愛的身畔—我親愛的—我的生命我的新娘,在海邊的那座墳塚裡,在喧囂的大海旁她的墓穴裡。」

詩裡安娜貝爾.李的遺體美麗精緻,雪白光滑,隻字未提現實中嚴重腐爛的屍體會讓心碎的愛倫坡躺在她身邊時,被惡臭環繞。

恐怖的不僅是帕德瑪而已。我在西風火葬殯儀公司工作的日常實況比我預期的野蠻。我在早上八點半開始上工,啟動「火化爐」(這一行稱呼「火化機器」的術語)。工作的第一個月,我隨身攜帶啟動火化爐的小抄,笨拙轉動一九七〇年代科幻小說裡的旋鈕,亮紅色、藍色、綠色的按鈕亮了起來,這些按鈕可以設定溫度,啟動火爐,控制氣流。火化爐轟隆隆甦醒前的時刻是一天當中少數安靜平和的時候,此時沒有噪音,沒有高溫,沒有壓力,只有一位女孩及挑選出來剛往生不久的死者。

一旦火化爐甦醒,平靜就消失無蹤,這個房間變成第七層地獄的第三環[5],充滿高溫濃厚的空氣與宛如魔鬼呼吸的隆隆聲。火葬室的牆壁布滿膨脹的太空船銀色襯層,這是火葬室的隔音設備,避免隔壁小教堂或會客室裡的悲痛家屬聽見機器的隆隆聲。

火化爐的磚造內部空間溫度達到華氏一千五百度時,火化機器就準備迎接當天的第一具遺體。每天早上,麥克會把幾份加州處理許可證堆在我的辦公桌上,跟我說今天準備火化哪些人,他選了兩份許可證後,我得在「冷藏室」找出死者。冷藏室是人能進出的遺體冷藏設備,屍體放在裡面等待火化;我迎著一陣冰冷的空氣,朝著裝遺體的成堆硬紙板箱打招呼,每個箱子都標著死者的全名與死亡日期。冷藏室的味道像冰凍後的屍體,這股氣味難以精確辨認,卻不可能遺忘。

冷藏室的死者在世時可能沒有一起出去廝混,例如心肌梗塞而死的年邁黑人、得了卵巢癌過世的中年白人母親、僅離火葬場幾個街區外遭槍殺的西班牙年輕男子。死亡將他們一起帶到這裡,出席某種聯合國高峰會,參加探討虛無的圓桌論壇。

我走進遺體冷藏室,並向上蒼謙卑承諾,如果即將火化的死者不在成堆硬紙板箱的最下方,我將當個更好的人。在這個特別的早晨,第一張火化許可證是馬丁涅茲先生。如果我在完美的世界裡,馬丁涅茲先生就在最上方,等著我將他直接推到液壓輪床上;但我極為惱怒地發現,馬丁涅茲先生的上方還有威拉德先生、長崎女士、薛爾頓先生,這代表把硬紙板箱疊起來與重新疊好就像冷藏室的俄羅斯方塊遊戲。

馬丁涅茲先生終於被放上輪床後,我可以走過這短短一段路,前往火葬室。這趟路程的最後一個障礙是掛在冷藏室門框上的厚厚塑膠片(這種東西在洗車廠與肉類冷凍室也深受歡迎),那些塑膠片是我的敵人,它們纏住從中穿過的每一個人,就像《沉睡谷傳奇》卡通版的陰森樹枝。我討厭觸碰它們,想像著塑膠條上面有一大堆細菌,以及成群往生者飽受折磨的靈魂(這個想像合情合理)。

如果你困在塑膠片裡,誤算將輪床推出門外的角度是難免的事。我推著馬丁涅茲先生穿過門口時,鏘地一聲,我聽見熟悉的悶響;我推過頭了,輪床砰地一聲撞上金屬門框。

麥克走過,準備回遺體化妝間,剛好遇見我推著輪床,鏘地一聲撞上門框,並推著馬丁涅茲先生一再來來回回想離開冷藏室。他問:「妳需要幫忙嗎?妳會嗎?」他的一邊眉毛挑得老高,彷彿在說:顯然妳根本不會。

我愉快地說:「不用,我會!」我拂去臉上沾滿病毒的塑膠觸手,將輪床抬入火葬室。

我總是回答:「不用,我會!」我需要別人幫忙澆前院的植物嗎?「不用,我會!」我需要進一步的說明,解釋如何為男人的手抹上肥皂泡,再從他腫脹的指節拔下結婚戒指嗎?「不用,我會!」

馬丁涅茲先生平安離開冷藏室,是時候打開硬紙板箱了,我發現這份工作最棒的地方就是這件事。

我覺得打開硬紙板箱就像打開一九九〇年代早期小女孩玩的填充玩偶「小狗狗的驚喜」,在「小狗狗的驚喜」電視廣告裡,一群五至七歲的小女孩擠在絨毛狗玩偶旁邊,她們打開它毛茸茸的肚子,發現裡面住著好幾隻小狗狗填充玩偶,於是開心尖叫,裡面可能有三隻、四隻、甚至五隻玩偶!當然,這就是所謂的「驚喜」。

遺體的情況也是一樣。每次打開硬紙板箱,你可能發現裡面是接受安寧居家療護且安詳仙逝的九十五歲老奶奶,也可能是在「家得寶」[6]後方的大型垃圾桶發現的三十歲男子,而當時他的屍體已腐爛八天了。每位死者都是一趟全新的冒險。

如果我在硬紙板箱裡發現的屍體很不尋常(想一想帕德瑪臉上的黴菌),好奇心會促使我透過死亡登錄電子系統、驗屍官的註解、死亡證明書,著手偷偷調查。這些官方必要文件包含死者更詳細的生平,更重要的是,內容還包括他們的死因,也就是他們離開人世、來到葬儀社陪伴我的故事。

馬丁涅茲先生的遺體不算太奇特,如果硬要我評分,他的古怪程度只有三隻小狗狗驚喜的等級。馬丁涅茲先生是拉丁美洲人,快要七十歲了,他很可能死於心臟病,因為我能看見他的皮膚下方有凸起的心律調節器輪廓。

火葬場的員工之間流傳一個傳說:如果心律調節器裡的鋰電池沒取出來,它會在火化機器裡爆炸,這些迷你炸彈或許會將可憐無辜的火葬操作員的臉龐炸爛;從來沒有人把鋰電池留在火化爐裡證實傳聞正不正確。我回到遺體化妝間拿遺體防腐師的解剖刀,準備取出鋰電池。

我拿解剖刀輕觸馬丁涅茲先生的胸膛,打算在心律調節器上面劃個兩刀,形成交叉圖案。解剖刀看起來很尖銳,但根本無法割開他的皮膚,甚至沒造成一絲刮痕。

這也不難理解醫學院為何用遺體練習開刀技巧,這是為了讓學生變得麻木,對於造成他人痛苦無動於衷。我動手做這個小手術,覺得馬丁涅茲先生一定痛苦不堪。我們對死者感同身受,這總讓我們認為死者一定很難受,即使這個男人的混濁眼睛告訴我,他的靈魂早已離開這個軀殼。

上星期麥克為我示範如何移除心律調節器,但他的操作看起來很簡單;人類皮膚出乎意料地堅硬,用解剖刀做這件事所需的力氣比你想像來得多。我向馬丁涅茲先生道歉,因為我實在無能;我拿解剖刀猛戳幾次卻失敗,並發出挫敗的聲音後,金屬材質的心律調節器從他胸膛凹凸不平的黃色組織下方露出來。

既然馬丁涅茲先生的身分確定了,遺體已移到此處,身上所有可能爆炸的電池也剝除了,他準備迎向熾熱的結局。我將輸送帶塞進火化爐,按下按鈕,他的遺體開始滾入機器,一旦金屬門哐啷一聲關起來,我就回到機器正面宛如科幻小說裡的旋鈕,調整氣流,啟動火爐。

遺體火化時,我無所事事,於是一直看著機器的溫度變化,並稍微打開金屬門往內看,監控火化的進度。沉重的金屬門開啟時,發出嘎吱聲,我想像它在說:我的美人兒,當心妳將發現的東西。

四千年前,印度的《吠陀》形容火葬有其必要,它能讓受困的靈魂掙脫死亡的不潔肉體,而頭骨裂開的那一刻,靈魂獲得解脫,往上飛向祖先的世界。這種想法很美麗,但如果你不習慣看著人的遺體火化,這個場景可能就像地獄。

我第一次窺看正在火化的遺體時,覺得那實在太越軌了,雖然那是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的規定。無論你看過多少重金屬樂的專輯封面、畫家耶羅尼米斯.博斯[7]的中世紀凌虐版畫、甚至是《法櫃奇兵》裡納粹軍官臉部融化的畫面,你都無法做好觀看遺體火化的心理準備,看著燃燒的人類頭骨比你最狂野的想像還要狂野。

遺體進入火化爐後,首先燃燒的是硬紙板箱,也就是葬禮費用帳單上的「替代容器」;硬紙板箱立刻遭火焰吞噬,留下毫無保護的遺體面對熊熊烈火。接著有機物質被燒掉,遺體完全變了模樣;水占人體約八成,輕易就蒸發了;再來火焰繼續焚燒軟組織,整個遺體燒得焦黑鬆脆。火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燒掉這些外表可辨認的部分。

如果說我對火葬操作員的工作沒有特別的幻想,那是謊言。我原本以為這份工作就是把遺體放進其中一臺巨大機器,可憐的死者火化時,我就坐下來,蹺腳吃草莓與看小說。一天的工作結束時,我搭捷運回家,一路沉思,更加瞭解死亡。

我在西風火葬殯儀公司工作幾週後,吃草莓沉思的幻想被更基本的念頭取代,例如何時吃午餐?我會乾乾淨淨的嗎?你待在火葬場,永遠也不會真正乾淨,所有東西都覆上一層薄薄的粉塵,那是來自死者與工業機械的骨灰,這些骨灰會落在你以為它不可能到達的地方,像是鼻腔內膜。到了中午,我看起來活像十九世紀在街角賣火柴的小女孩。

耳朵後面與指甲下方卡著一層人類的無機骨灰,實在讓人不太開心,但這些骨灰讓我接觸到截然不同於火葬場外的世界。

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發生時,世界貿易中心大樓在混亂的尖叫聲與金屬的尖銳聲中倒塌,當時Enkyō Pat OHara[8]是紐約市佛教禪宗中心的負責人,她說:「那股味道持續了好幾個星期,你感覺自己呼吸到遺體的味道。那是所有東西完全瓦解的味道,包括人類、電子產品、石頭、玻璃等一切東西。」

這番敘述駭人聽聞,但她建議人們別逃避這個寫實的描述,而是加以留心,並承認「這是時時上演的事,我們卻不明白。現在我們能看著它,聞到它,感覺它,親身體驗這件事。」我在西風火葬殯儀公司時,面對初次碰到的事,我都好好看著它,聞著它,感覺它,親身體驗。這種經歷就是體會現實,非常寶貴,很快就讓人上癮。

現在回到我的優先基本需求:何時吃午餐?在哪裡吃午餐?我有半小時的時間用餐。我不能在大廳吃東西,以免家屬看見我盡情吃炒麵;這種情況可能發生:前門打開,我抬起頭,睜大眼,麵條掛在嘴角。我也不能在火葬室進食,免得骨灰掉在外帶食物的容器裡。那就只剩下小教堂(如果裡面沒擺放遺體)與喬的辦公室。

雖然現在經營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的人是麥克,但創立公司的人是喬。我從沒遇過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的老闆喬(本名是喬昆),在我火化第一具遺體前不久,他剛退休,讓麥克接掌公司。喬成為真假難明的人物,或許他本人不在這裡,卻仍在這棟建築徘徊不去。喬對麥克有種隱形的影響力,監視他工作,確保他隨時都很忙碌;麥克對我也有同樣的影響力,我們都很擔心上司的嚴酷目光。

喬的辦公室目前無人使用,這個無窗的房間堆滿一箱箱過去的火化許可證,那是每位死者最後一站停留在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的紀錄。喬的照片仍掛在書桌上方:他身材高大,長滿麻子,滿臉疤痕,留著濃密的黑色鬍子,他的外表就像你完全不想惹的那種人。

我纏著麥克,要他多說些喬的事。他拿出一份褪色的當地另類週刊,封面醒目地刊登喬的照片,照片裡的喬站在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的火化機器前方,雙臂交抱在胸前,看起來仍舊像是笨蛋才會去惹的那種人。

麥克說:「我在檔案櫃發現這本週刊,妳一定會喜歡。這篇文章讓喬聽起來像無法無天的火葬業叛徒,他與官僚體制較量,而且贏了。」

麥克說得沒錯,我的確喜歡。

他繼續說:「舊金山的人對這類故事深信不疑。」他精確點出我對灣區人的感覺。

喬從前是舊金山的警察,在我進入公司的二十年前成立西風火葬殯儀公司。他原本打算搶占利基市場,做賺錢的海葬生意;他買了一艘船,載送家屬到舊金山灣。

麥克說:「他自己駕駛那艘船,可能是從中國之類的地方啟程,我不記得了。」

在某個時刻,喬的船隻保管負責人鑄下大錯,導致船沉沒了。

麥克解釋:「所以喬就站在碼頭,對吧?他抽著雪茄,看著自己的船沉入海灣,他想著『嗯,或許這件事也有好處,我可以用保險金買火化機器』。」

我們將時間快速拉到約莫一年後,這時喬是小公司的老闆、剛成立的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經營者。他發現舊金山殯葬學院多年來與舊金山市簽約,處理過世的遊民與窮人。

麥克說:「舊金山殯葬學院對『處理』的定義就是利用這些遺體當作學生的學習工具,為所有屍體做不必要的防腐處理,再向市政府收錢。」

一九八〇年代末期,舊金山殯葬學院每年向市政府超收一萬五千美元,所以充滿事業心的喬在市政府招標時,出價低於舊金山殯葬學院,每具遺體的處理費用低了兩美元,成功贏得合約,現在無人認領的死者與窮困的往生者全都來到西風火葬殯儀公司。

這項大膽舉動讓喬惹惱了舊金山驗屍官辦公室,當時的驗屍官是博伊德.史帝芬斯醫師,他與當地葬儀社交情甚好,根據那篇週刊報導,他不覺得收受廠商致謝的美酒與巧克力有何不妥。史帝芬斯醫師與舊金山殯葬學院的關係同樣友好,喬不久前才打敗這間學校,贏得處理窮人遺體的合約。針對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的騷擾事件接踵發生,舊金山市督察人員一週上門多次,挑出無關緊要的違規事項,舊金山市政府無緣無故且毫無預警地取消合約,喬對舊金山驗屍官辦公室提告(且贏得官司)。麥克以誇張的手勢結束這個故事,宣布西風火葬殯儀公司從那時起開始營業,舊金山殯葬學院則退出這一行。

午餐後,這時馬丁涅茲先生進入火化爐約一小時了,是時候移動他的位置了。他的腳率先進入火化爐,讓大火從內部頂端往下焚燒他的上胸部;胸部是人體最厚的部分,需要的火化時間最長。既然他的胸部已火化,我必須將他的遺體往前移,這樣一來下半身方能也火化。我戴上工業手套與護目鏡,取來一端是堅固平耙的可靠金屬桿,將火化爐的門拉起約八英寸,把金屬桿塞進火燄裡,小心翼翼鉤住馬丁涅茲先生的肋骨。起初你很難鉤住肋骨,不過一旦掌握訣竅,通常第一次就能牢牢鉤住。我一成功鉤住他,就趕緊使勁將他拉向我,這一拉讓新的明亮火燄猛然冒出來,此時他的下半身終於燒起來了。

當馬丁涅茲先生化為發光的紅色餘燼(是不是紅色很重要,因為黑色代表還是「生的」),我關掉機器,等著溫度悄悄下降至華氏五百度,再將骨頭拉出機器。我用金屬杆一端的耙子移出大塊的骨頭,但優秀的火葬操作員會用金屬細齒狀掃把收集難以觸及的骨灰。如果你心情不錯,耙骨頭可以成為富有節奏的禪修活動,就像和尚耙著花園的沙地。耙啊耙,滑呀滑。

我將馬丁涅茲先生的骨頭都掃到金屬容器裡後,帶著它們到火葬室另一頭,倒進長形淺盤,並沿著淺盤排列。這個盤子類似考古挖掘用的盤子,它的用途是讓人找出死者生前嵌入身體的各種金屬物品,可能是膝關節或髖關節植入物,也可能是金屬假牙。

這些金屬物品必須被移除,因為火化程序的最後步驟是將骨頭放進等待的骨灰研磨機,這機器聽起來像漫畫裡的壞蛋或大卡車的名字,但它其實是骨頭攪拌機的名稱,約莫是廚房慢燉鍋的大小。

我從淺盤裡掃出骨頭碎塊,放入骨灰研磨機,轉動旋鈕,設定研磨時間為二十秒。在響亮的呼呼聲中,骨頭碎塊被壓碎成均勻的粉狀,這一行稱之為火化遺留物。加州的人認為,馬丁涅茲的家屬應該要收到裝在骨灰罐裡的輕柔白色骨灰(事實上,法律規定如此),而不是一塊塊的骨頭。 骨頭會殘酷地提醒馬丁涅茲的家屬,骨灰罐裡裝的不只是抽象概念,而是曾經真實活在世上的人。

不是所有的文化都忌諱看到骨頭。公元一世紀,羅馬人用松木疊出高高的火葬柴堆,未放入棺材的屍體放在上頭,旁人加以點火燃燒。火化結束後,哀悼的人們撿起骨頭並用牛奶加以清洗,再放進骨灰罐。

骨頭在當代日本的喪葬儀式同樣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免得你以為清洗骨頭僅來自古老的酒神節時代。在日本的撿骨儀式裡,骨頭被拉出火化機器時,哀悼的家屬圍在旁邊,骨頭放在桌上,家屬上前用長筷子夾起骨頭,接力放進骨灰罐裡。死者家屬會先撿腳骨,再逐漸往頭骨的方向撿,如此一來往生者才能挺直地走入永恆。

西風火葬殯儀公司的火葬室裡沒有馬丁涅茲先生的家屬,只有我與他而已。在著名的論文〈死亡的情色〉[9]裡,作者兼人類學家傑佛瑞.戈羅爾寫道:「在許多例子裡,人們選擇火葬似乎是因為他們認為火葬比土葬更能徹底擺脫死者。」我不是馬丁涅茲先生的家屬,也不認識他,卻在這裡負責他所有的殯葬儀式與活動,還是唯一幫他撿骨的人。在過往歲月與世界各地的文化中,殯葬儀式就像適合的專家在適當時刻表演的一場舞蹈,需要小心處理。我只接受幾週的火化機器操作訓練,由我負責這個男人的最終時刻似乎不恰當。

馬丁涅茲先生的骨頭在骨灰研磨機旋轉化成骨灰後,我將他倒進塑膠袋,用麵包袋封口的鐵絲封好,再把裝著骨灰的塑膠袋放入棕色塑膠骨灰罐。我們在前面的會客室推銷比較昂貴的鍍金骨灰罈,側邊飾著珍珠母鑲成的鴿子圖案,但馬丁涅茲先生的家屬就跟大多數的家屬一樣,並未選擇購買昂貴的骨灰罈。

我將馬丁涅茲先生的姓名鍵入標籤製作機,它吐出的身份標籤會貼在他永恆住所的正面。我為馬丁涅茲先生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將他的骨灰罐放在火化臺上方的架子,他加入一排棕色塑膠戰士的行列,乖乖等著別人將它們領走。我很滿意自己完成了工作,讓一具男性遺體化為骨灰。下午五點我離開火葬場,身上覆著一層細骨灰。



獵奇的、荒謬的、幽默的、優雅的……更多凱特琳第一手見證的死亡風景與生命姿態,盡在《煙霧迷漫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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