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九龍，這繁華的中國邊城。它與北面的中國除了相同的求生意志外，並無雷同之處—─不管政治上的邊界在現實中是如何粗糙與不合理，這求生意志已深入人心，根深柢固。而出於求生意志，本地人把水域視為土地的延伸來使用—─無用的自由或的邊境的限制等概念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這裡的人只關心女人和小孩吃飽了沒。除了生存，其餘無暇他顧。除此之外的，都只是灑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肥料。
正是日落時刻，夜幕正逐漸籠罩九龍城與隔著維多利亞港的香港島，掩蓋了白日的喧囂。街頭小販高亢的叫賣聲，隨著夜色逐漸沉寂，而在標誌著殖民地風景的高級地段，玻璃和鋼鐵所構築的冷肅、華麗建築物中，由點頭、聳肩和會心一笑來進行的寧靜協商也接近尾聲。各種不同橙色調合成的紅日，仍從西方天際廣大而破碎的鋸齒狀雲層中穿透而出，明白顯示著光明勢力在地平線上的頑強抵抗，不願就此被這部分的世界遺忘，而這一切，宣告著夜晚的來臨。
天空很快就會被黑暗佔領，但天空之下則不然。在此之下，人類發明的熾光燈將燦爛地照亮這塊土地——此處的土地與水域，正是通往衝突與特權的慾望大街。而且隨著循環不息，熱鬧喧囂的夜之盛宴而來的其他遊戲也將展開，這是人類自宇宙開天闢地來就該摒棄的遊戲；但是，彼時並無人類──所以，誰來記錄？誰知道？誰在乎？死亡又不是商品。
一艘馬力與其破舊外形不相稱的小艇，高速穿越博寮海峽，沿著海岸線馳向海港。對漠不關心的旁觀者而言，這不過又是個發了橫財的漁民老爸留給長子的『小玩具』。他也許是靠著麻將桌上的一夜好運、也許是來自金三角的印度大麻，或是由澳門走私珠寶出境─—誰管它怎麼賺來的？比起慢吞吞的帆船和遲緩的舢舨，這具新的推進器能讓他兒子更有效率地灑網或是做生意。而不時出沒在深圳灣海岸的中國邊防軍和巡邏水警，也都懶得注意這等微不足道的走私客，這些人並不重要；而且，誰知道在新界背後的中國大陸會有哪些家庭因此受惠？說不定自己的家人也能分到一杯羹。馬無夜草不肥—─也許就肥到了自己家。睜隻眼，閉隻眼好了。誰管它？
這艘由帆布頂篷包住駕駛艙前端兩側甲板的小艇減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在返回香港仔停泊點的點點歸帆和舢舨隊伍間曲折前進。囂張的馬達聲和激起的波浪，惹來部分水上人家的不滿，咒罵之聲此起彼落。然而當冒失的闖入者經過時，他們卻又一一住口。帆布底下的某些東西，令他們敢怒不敢言。
小艇駛入港口水道，右邊香港島和左邊九龍島兩側的萬家燈火，照亮了暗黑色的海面。三分鐘後，當小艇緩緩滑過兩艘停在貨倉碼頭的髒兮兮駁船時，它的舷外馬達聲降到了最低，悄悄滑入九龍擁擠、昂貴的尖沙咀濱海區西側一個空船位。成群商家只顧大聲招攬碼頭上的夜遊觀光客，無暇理會，只當作又多了一個同伴。誰管它哪？
然後，就像外面香港仔水道的漁民一樣，最靠近這不速之客的濱海攤位開始安靜下來。當所有目光投向那正沿著滿是油污的階梯登上碼頭的人時，刺耳的高分貝喊叫及討價還價聲都沉寂了下來。
那是個修行者。他全身裹在一襲純白色的長袍內，身形因此更顯高瘦─—他身高約有六呎，在中國人來說算是高個子。不太看得到他的臉，但當海風不斷將白色外衣吹過他黝黑的五官時，特別將他眼裡的白色突顯了出來─—那是雙堅決、炯炯有神的眼睛。任何人都可一眼看出，他不是普通的修行者，他是具有慧根，被大德高僧選出，注定要進入更高境界的和尚。雖然他既高又瘦，還有雙目光灼灼的眸子，但這樣的僧人更能吸引別人的注意，對其個人─—或其雙眸─—的注意，並在害怕或敬畏下慷慨奉獻，而通常以害怕者居多。這和尚也許來自廣西峻嶺密林中的神祕教派，或是來自遙遠青藏高原群山中的某個宗派—─據說，他們是由遠方喜馬拉雅山脈中的人一脈相傳下來—─他們裝扮怪異，常令人望而生畏，而他們晦澀的教義也很難為人了解。他們教人要慈悲為懷，卻又巧妙地暗示，若不遵其教誨，便會招來無以名狀的苦痛與災難。但世上已有太多苦難，誰還想多承受一些？因此人們甘願布施鬼神，奉獻給那對灼灼目光。也許善行會有善報吧。
白袍人好整以暇地走過群眾讓出的通道，穿過擁擠的天星碼頭，消失在尖沙咀的熙攘人潮中。過了不久，一切又歸於原來歇斯底里的嘈雜叫囂。
這名出家人往東沿著梳士巴利道，經過半島酒店，然後向北走上彌敦道，走向燈火通明的鬧區。他一路走過琳瑯滿目的櫥窗、堆滿貨物的小巷、三層樓高的迪斯可舞廳以及露天咖啡座。路邊冒著蒸氣的點心攤上方，是許多富有異國風情，爭相吸引路人注意的簡陋招牌。這一路上，無論是本地人或觀光客，無不對他投以注目禮。他在人群中穿梭了約十分鐘，時而目光流盼，時而微微點頭。當他兩度搖頭，身後那名矮壯結實的中國人登時會意，連忙如跳舞般地快步超前，回頭看著他等待信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