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愛麗絲無意之間看到一隻醜陋的妖精出現在她家廚房裡威脅爸爸,隔天爸爸就遭遇船難再也沒回來了。愛麗絲被從未聽過的傑瑞恩伯伯收養,伯伯是個古怪的藏書家,家裡很大卻空得離奇,只有像機器人般安靜的女僕艾瑪和個性粗暴的隨從黑先生。除此之外,傑瑞恩擁有一間很大的神秘圖書館,卻從來不准愛麗絲獨自進去。直到有一天,伯伯派她和艾瑪進入圖書館幫忙,她才真正有機會一睹圖書館的廬山真面目……
這裡看起來更像碉堡,愛麗絲心想,或者是某種銀行的金庫。艾瑪抓起門上那只厚重的銅環往外拉,一面發出使勁出力的悶哼聲,門緩緩轉開,發出鏽蝕金屬那種痛苦的尖鳴。
迎面就是小小的前廳,除了從門口流洩進來的一絲昏暗陽光之外,放眼一片黝暗。一組防風燈掛在一面牆壁的鉤子上,就在另一扇銅門旁邊。
「妳進圖書館的時候,一定要用提燈,絕對不可以點蠟燭。」艾瑪說。聽到艾瑪主動說話,愛麗絲嚇了一跳,最後想起黑先生交代過艾瑪,要她解釋這裡的規矩。「而且在開內側的門以前,一定要先關上外側的門。」
「懂了。」愛麗絲說。
艾瑪點亮其中一盞燈,把火柴丟進蓄了水的桶子,水桶顯然是專為熄滅火柴所準備的。火焰在雙層玻璃裡發出微弱的閃光,好似遭到囚禁的精靈。她把那盞燈遞給愛麗絲,替自己也點亮一盞,然後關上了外側的大門。門緩緩轉動,又發出碾磨的抗議尖響,關上時發出可怕的砰轟聲,黑暗頓時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只有提燈裡閃動的黯淡光芒打破了黑暗。
艾瑪打開內側的門,把提燈舉過頭頂,照出兩側有巨型書架包夾、地板鋪有木頭的空間,一路從入口往後方延伸的──
愛麗絲倒抽一口氣卻忍住不作聲。從地板到她頭頂上竟然全都是眼睛,鋪天蓋地的眼睛。在提燈的照射之下,每隻眼睛都散放著明亮的黃光,而且每一隻眼睛都牢牢盯住她倆。
艾瑪穿過房間,完全不予理會,片刻之後,最近的一雙眼睛上前迎接艾瑪,漫步踏進提燈灑下的光圈裡,原來是隻灰白混色的小貓,愛麗絲吐出剛剛憋住的那口氣。
「原來是貓啊。」她自言自語。她在紐約的老家也養過貓,是專門用來捕鼠的貓咪,棕白雙色,大多時間都待在儲藏室。愛麗絲從來不去打攪那隻貓,貓也跟她保持距離。
艾瑪單膝跪地,伸出空閒的手。小貓嗅了她的手片刻,准許她搔搔牠的耳朵後方。
「我喜歡貓。」艾瑪說,聲音裡有種語氣是愛麗絲之前沒聽過的,要不是愛麗絲更清楚狀況,不然可能就會把這種語氣理解成「有人味」。
灰白貓判定艾瑪沒帶吃的來,就踮著腳步走到愛麗絲身邊,牠迎向愛麗絲的目光,眼睛眨也不眨,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然後晃了開來。牠的舉動彷彿是個訊號,周圍書架上的眼睛全部消失了,傳來一陣模糊的窸窣聲,二十幾隻貓各自回頭去忙剛剛一時中斷的事情。
愛麗絲從吃驚的狀態恢復正常,雙眼也適應了半明半暗的環境,更能掌握周遭的空間。這間圖書館似乎是個單一的廣闊房間,塞滿了書架,幾乎一路直達低矮的石砌天花板,書架大致排成一列又一列,但不按任何規則,書架之間相隔的縫隙並不一致,每個架子上都高高堆滿了書,有些承重過度,中央都往下塌陷了。
只要想得到的書都有,從古老的真皮裝幀巨冊到廉價的硬紙板小說,一應俱全,大部分像是來自上個世紀或是更早的年代。大多數的書名都是愛麗絲看不懂的外國語言,有些甚至是用她無法辨識的字母寫成。
她看不出任何條理,每樣東西上面都蓋著濃密的灰塵。空氣徹底靜止,她在附近的架子上看到貓咪在塵垢上留下一道道整齊的腳印。
好……大啊。愛麗絲去過市區的卡內基圖書館,那裡大得多,可是總是有人忙碌地來來往往。這個地方跟那棟大宅同樣有死氣沉沉的寂靜感覺,比較不像圖書館而更像墳墓,或是龍的秘密巢穴。有人蒐集這麼多書本,收藏在這個遠離人煙的地方,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到底有什麼動機?
她們開始走動,滑動的陰影給她一種令人忐忑的印象──她們背後的書架都在移動。她瞥見遠處有道光線時隱時現,如同暴風雨夜裡遠方船隻的領燈,很有撫慰的作用。愛麗絲一直回頭看著她們在積塵上留下的腳印,腳印逐漸隱入背後的黑暗裡。
「虫先生在那邊工作。」艾瑪指向那道光。
「我在大宅裡沒看過他,」愛麗絲說,「他住這裡嗎?」
「對。」艾瑪說。剛剛讓她一時活躍的精神又消散無蹤了,再次恢復了用單音節回答的習慣。兩人默默往前走了幾分鐘。
「如果我迷路了,」愛麗絲過了半晌說,「我該怎麼辦?」單憑想像也知道在這樣巨大陰暗的地方很容易迷路。
「看看天花板。」艾瑪說。
艾瑪邊說邊舉高提燈,愛麗絲看到屋頂是石頭構成的,有什麼在形狀不規則的石塊之間放光──是黑曜石,接近三角形,大小跟她拳頭差不多。
「窄的那端永遠指向前門,」艾瑪語調平板地解釋,「這樣妳就永遠可以找到路回去。」
除非提燈熄滅了,愛麗絲心想,可是沒說出口。
她們似乎走了好幾英里,虫先生的書桌才映入眼簾。桌子就擺在書架之間,檯燈周圍也堆滿了厚重的書。旁邊就是戴著眼鏡、一身黑西裝的男人,坐在看來搖搖欲墜的椅子上。
愛麗絲猜他是中年人,可是看起來滿老的。雖然頭髮還是深棕色,但髮線已經退了大半,露出寬闊的頭頂,額頭一片閃亮。臉孔削瘦灰黃,臉頰下陷,瘦長的手指關節粗大。他穿著寒酸的黑衣,像是售貨員或殯葬業者,他動也不動坐著,塵埃像雪花似地落滿他全身,把整個人都變成骯髒的灰色。聽到愛麗絲的腳步聲,他動了起來,塵埃從他身上揚起,像波浪一樣翻騰滾湧。
「啊,艾瑪,」他說,聲音跟屍體一樣乾,「這位一定是克雷頓小姐吧,不過我想我們沒見過面。」
愛麗絲客氣地點點頭。「是的,先生。」
「我叫虫。」他有點德國口音,把虫唸成了中。「我叫虫奧圖,很榮幸認識妳。」
他的舌頭迅速掃過了乾燥皸裂的嘴唇,竟然是粉紅的而且柔軟得驚人。厚厚的鏡片把他的眼睛變成巨大扭曲的池子,可是她還是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裡有點什麼讓人不舒服,就是好像……很飢餓。他露出笑容的時候,她看到他滿口烏黑的爛牙。
愛麗絲判定自己不喜歡虫先生。
她清清喉嚨。「黑先生說你需要幫忙?」
「對。」他略微遲疑地把目光從她身上轉開,往書架指去。「又有個地方坍塌了,書架的木頭爛進裡頭去了。黑先生答應我,說會想辦法再買一組進來,可是在那之前,總不能把書丟在地上吧?我要妳們把那些書都帶過來。」
「不能丟在地上。」艾瑪說,顯然沒辦法判斷有的問題並不需要回答。
「還滿重的,」虫先生說,「最好把推車拿過來用。」
他講完就轉頭回去讀書,彷彿這兩個女孩只是他隨手關掉的電燈,愛麗絲想說點什麼,只是為了讓他再轉過身來,可是想想還是作罷。
她轉向艾瑪。「來吧,我們最好開始動手。」
推車笨重醜陋又古老,輪子會嘎吱亂叫,需要她們合力拉扯才能控制住方向。推著這個喀啦作響、尖鳴不停的東西穿越圖書館的這片死寂,感覺幾乎有點褻瀆。愛麗絲想像她們行進的時候,有東奔西竄的貓咪在前面打先鋒。她們按照虫先生的指示,找到那組古老書架,架子在書本的重壓下不支崩塌,腐爛木頭的殘塊跟幾百本厚書摔落在整片石頭地板上。
愛麗絲看到這番景象就嘆了口氣。「要花整個下午的時間才弄得完吧。」
艾瑪沒表達任何意見,只顧著開始撿拾掉落的書本,然後一落落疊在地板上。愛麗絲遲疑片刻,一時分心。她覺得自己的肩膀跟肩胛骨之間湧現某種奇特的搔癢,是那種遭人監視的古怪感受。她從眼角餘光瞥見有東西在動,但是轉頭望去,卻只看到一隻細瘦的灰貓,悄悄鑽過書架之間的縫隙。
「無所事事沒好處。」她大聲說。每當爸爸催她快點行動,就會跟她這麼說。她不由自主說出口,可是這句話所觸動的回憶讓她胸口一緊。她一時閉緊眼睛,然後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如果我們提早完成,也許我可以問虫先生,能不能讓我帶點東西回去讀。「好吧,先把最大本的挑出來,我們要放在推車最底部。」
艾瑪乖乖遵從愛麗絲的指示,她一旦開始工作,就展現毫不懈怠的精神。最大本的書是一套亞麻布裝幀的大型對開本,久經歲月的洗禮而紙張泛黃、散發霉臭。兩個女孩把它們抽出來,放在推車上當作礎石,以便支撐整堆書。這份工作比愛麗絲想的還要辛苦,搬了一個鐘頭之後,她的背部隱隱作痛。因為使勁出力,汗水濕透襯衫,灰塵跟汗水混雜成灰色的泥糊,蓋住她的皮膚,就像某種恐怖瘟疫的痕跡。
還是有人在監視她,她直覺就是如此,可是不管她轉身轉得多快,永遠都沒機會瞥見暗中觀察她的人。她納悶那會不會是虫先生在暗中察看她們的進度。
可能只是貓咪吧,她心想。
在無窗的圖書館裡很難掌握時間的流動,可是等她們把最後幾本彈簧圈小冊堆上推車的時候,愛麗絲認為已經將近傍晚。無論如何,愛麗絲的肚子都在提醒她,晚餐時間就快到了。她等不及要離開這間陳舊的圖書館,找個水槽,好好把無孔不入的黏人灰塵清洗乾淨。對於一間不准人隨便進去的圖書館來說,這裡還真是令人失望,雖然肯定有什麼有趣的藏書,可是完全沒有條理,即使想找也不可能找得到吧。而且絕對沒什麼危險的,除非傑瑞恩擔心書架會垮下來壓傷我。
最後剩下的工作就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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