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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黑,雨也停了,烏雲散去,露出一輪清冷不安的月。在我們自身無言的靜謐以及荒涼小徑和林間空地的寂靜中,我們不斷往前走。羅伯爵士遞給我ㄧ把銀色小手槍。
『其實沒什麼幫助。殺死蜘蛛是很棘手的事。很難判斷該從哪個部位下手。萬一你失手,恐怕就沒機會開第二槍了。討厭的東西,不管大小,動作都快得讓人傻眼。』
『謝了。』我看著手槍。『我需要喝一杯。』
『沒問題。』羅伯爵士遞給我ㄧ只銀酒壺。『盡量喝吧。』
我喝了。『你呢?』
『我帶了自己的酒瓶。』羅伯爵士舉起它說。『時候到了才喝。』
『等什麼呢?』
『我必須嚇嚇那畜牲,可不能在和牠面對面時喝醉了。被牠抓住前的四秒鐘,我會迅速喝下這瓶帶著驚奇的拿破崙的飲料。』
『驚奇?』
『等著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還有這個黑暗殺手也是。好啦,朋友,我們在這兒分開吧。我往這裡,你往那兒。可以吧?』
『萬一我膽怯了?那是什麼?』
『拿去。』他交給我ㄧ只密封的信。『要是我失蹤了,就向警方大聲唸出這封信。這樣他們就能循線找到我和芬尼根了。』
『拜託,別再說了。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路跟著你,而這個芬尼根,如果真有這東西的話,牠則舒服安穩地躲在地底下,說,「瞧上面那些笨蛋,到處跑,挨冷受凍的。那就讓他們凍死吧。」』
『但願不會。你快走吧。我們走在一起,牠是不會現身的。看我們落單了,牠才會從門縫探頭,用牠那圓亮的眼珠觀察情勢,然後嘶地關上門,你我當中的一個就消失了。』
『別找我,拜託。千萬別找我。』
我們繼續走了大約六十呎遠,在昏暗的月光下逐漸看不見對方。
『你在嗎?』羅伯爵士在遙遠的濃蔭中喊著。
『真希望我不在。』我回喊。
『繼續走吧。』他說。『可別跟丟了。走近一點。就快到達現場了。我感覺得到,我幾乎可以──』
最後一抹雲消散了,明晰的月光下,只見羅伯爵士舞動著天線般的雙手,眼睛半閉,殷切地喘息。
『近點,近一點。』我見他氣喘吁吁地說。『就快到了。穩著點。也許……』
他突然靜止。他的神情讓我很想衝過去,把他拖離那片他選擇的危險草坪。
『羅伯爵士,老天!』我大叫。『快跑!』
他紋風不動。一條手臂在空中飛舞,搜索,探觸,另一手往下探,摸出一只銀質白蘭地酒壺。他將它高舉在月光下,向厄運乾杯。接著,他迫不及待仰頭喝下一口、兩口、三口,我的天,他一口氣灌下了四大口。
他張開雙臂,在風中搖擺著,頭往後一甩,像孩子似地大笑,將最後一口神秘飲料喝下。
『好啦,芬尼根,地底下的!』他大叫。『出來抓我吧!』
他用力蹬腳。
勝利地吶喊著。
然後倏地消失。
就在一瞬間。
突如其來地,一叢陰暗的灌木從地底咻地升起,吸入,接著是人體咚地墜落,門扉砰一聲關閉。
草地上空蕩蕩的。
『羅伯爵士。快跑!』
可是沒人回應。
我顧不得自己也可能被抓走、消失,急忙衝向羅伯爵士剛才豪爽舉杯的地點。
我站在那裡,望著草坪和樹葉,四下除了我的心跳之外寂靜無聲。樹葉被風掃開,底下只有碎石、乾草和泥土。
我一定是抬著頭像狗一樣對著月亮狂吠,然後跪下來開始沒命地挖土,慌忙尋找活蓋和地底巢穴,那裡頭有隻怪物正悄悄揮舞著長腿,吐絲將牠的獵物纏裹成木乃伊,而很不幸的,那獵物是我朋友。這是他探索的最後一道門,我狂亂地想著,大喊我朋友的名字。
我只找到他的菸斗、手杖,還有空的白蘭地酒壺,那是他從這夜晚、從生命、從世界消遁而去時留下的。
我搖擺著站起,對著毫無回應的地底連開六槍,真是蠢到了家,然後顛簸地走到他的速成墳地,他那封閉的墳墓上,仔細聽著是否有隱約的呼喊或尖叫聲。可是什麼都沒有。我兜著圈子奔跑,唯一的武器就是拚命哭喊。我很想整晚待在那裡,但被枯葉落下或蜘蛛般的斷裂樹枝陰影攪得心神不寧。我逃走了,一邊對著暗雲掩月的孤寂天空大叫著他的名字。
到了他的宅邸,我慌張地敲門,哀號著猛拉把手,然後突然想起,門是從裡面打開的,沒有上鎖。
我獨自在書房裡,只有酒精助我保持清醒,然後開始讀那封羅伯爵士留下的信:
親愛的道格拉斯:
我老了,見識過這世界了,但我沒瘋。我的藥劑師給了我ㄧ劑毒藥,我將把它混入白蘭地,帶進森林裡,並將它全部喝下。芬尼根不知道我身上有毒,肯定會把我當成獵物。現在你明白了吧。在我死後幾分鐘內,我將成為致牠於死的武器。我想,世上再也沒有比牠更巨大恐怖的生物了。一旦牠死了,災難也就結束了。
年紀一大,人就變得特別好奇。我不害怕死亡,因為我的醫師告訴我,就算沒發生意外,我也會死於癌症。
我也考慮過用有毒的兔子當誘餌。不過這麼一來,我將永遠不會知道牠的藏匿之處,或牠是否真得存在。芬尼根將會無聲無息地死在牠的隱密巢穴裡,而我呢,也就永遠無法見識到了。這麼做,我至少會有一瞬間是明白的。你可以擔心我,羨慕我,或為我祈禱。很抱歉將你獨自留下,連聲道別都沒說。親愛的朋友,此去珍重。
我把信摺好,淚流不止。
從此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有人說羅伯爵士是自殺,自導自演,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他那失蹤已久的醜怪遺體,發現是他殺害了那些孩子,而他對門與鉸鏈的熱愛促使他狂熱地研究起這一品種的蜘蛛,進而設計、建造了前所未有的巧妙活門和巨大蜘蛛巢穴,而他就當著我的面跳入那裡頭尋死,試圖將一切罪過推給神秘離奇的芬尼根。
可是我沒有發現巢穴。我也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建造這樣的巢穴,就算像羅伯爵士那樣對門抱著莫名狂熱的人也一樣。
我只想問,人真的會殺人、抽乾他們的血,然後挖掘一個地底洞穴?動機是什麼?建造史上最精巧的逃生出口?這太瘋狂了。還有,那些看似從蜘蛛巢穴拋出的巨大灰色泥球又該怎麼解釋?
芬尼根和羅伯爵士正彼此緊擁著躺在地底深處某個纏滿蛛絲的暗穴中。他們是不是彼此的化身,很難說。不過謀殺案中止了,查特罕森林裡又見兔子蹦跳,樹叢間也群聚著蝴蝶和鳥兒。春天再度降臨,孩子們到處喧鬧奔跑,林間空地不再寂靜無聲。
芬尼根和羅伯爵士,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