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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 海苔便當
1
北野恭介搭特急電車在京阪本線的七站下車,走出地面出口,將鴨川風光盡收眼底。從大分搬到大阪已經五年了,這還是第一次來到京都。
兩條手臂從白色馬球衫的袖口探出來,拎著印上大學名稱,沉甸甸的藏青色波士頓包。幾道汗水流過粗壯的脖子。恭介皺著眉走在被鴨川水面反射的陽光下,一手拿著地圖,邁步往西方前進。
在經過河原町通的地方,恭介把地圖轉過來又轉過去,身體也跟著轉過來又轉過去地改變方向,雙眼不知所措地左右張望,歪著脖子發傻。
「不好意思,請問東本願寺要怎麼走?」
他問一個提著外送餐盒、騎腳踏車的男人。
「東本願寺的話,直走就是了。過烏丸通再右轉。」
男人指著西邊,踩著踏板就要離開。
「我想去面向正面通的食堂。」
恭介追上正要離開的腳踏車追問。
「鴨川家的食堂嗎?」
男人停下踩踏板的動作反問。
「沒錯沒錯,『鴨川食堂』。」
恭介把地圖拿給他看。
「那裡的話請在第三個路口右轉、第二條巷子再左轉,左邊的第五間就是了。」
男人簡單明瞭地說完,騎著腳踏車走了。
「謝謝。」
恭介大聲地道謝,向對方的背影行了一個最敬禮。
邊數數邊穿街過巷,總算找到自己要找的食堂。沒有任何招牌,十分殺風景的水泥打造兩層樓建築物,跟傳聞中的一模一樣。恭介把手放在胸口,大大地深呼吸了三次。
「午安。」
推開拉門的同時,恭介大聲地打招呼。
「歡迎光臨。」
老闆邊擦櫃台邊轉過頭來,表情意外地親切。
「我是來請你們幫忙找食物的。」
恭介低下頭,聲音高了八度。
「不用那麼緊張,我們又不會吃了你。請坐。」
老闆鴨川流微微一笑,請他坐下。
「謝謝,不好意思。」
恭介鬆了一口氣,操著機器人般僵硬的動作,坐在紅色塑膠布的折疊椅上。
「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流問恭介。
「有、有什麼、什麼可以吃的嗎?」
恭介口齒不清地反問,差點咬到舌頭。
「難得你遠道而來,在尋找食物以前不妨先吃點東西。」
流丟下這句話,走進廚房。
「你是學生吧?而且還是運動社團裡戰功彪炳的成員。不是劍道就是柔道,對吧?」
流的女兒──黑色運動服外面套著白襯衫,身上綁著侍酒師圍裙的小石問道,為恭介倒了一杯冷泡茶。
「不完全是。」
恭介臉上浮現出惡作劇的笑容。
「可是你那身肌肉是練武練出來的吧?」
小石抓住恭介的兩條手臂。
「我沒那麼厲害。」
「你是京都的學生嗎?」
「不是,我是從大阪來的。我叫北野恭介,是近畿體育大學的學生。」
恭介站起來鞠了一個躬。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小石目不轉睛地盯著恭介的臉看。
「因為我是大眾臉吧。」
恭介有些羞赧地露齒一笑。
「你怎麼會知道我們這家店?」
「我現在住在大學的宿舍裡,每天都在宿舍吃飯。聽我提起以前吃過的食物,廚師大叔便做給我吃了。可是,當我告訴大叔,跟以前的味道不太一樣時,他就告訴我這裡的事,還讓我看了《料理春秋》的雜誌廣告。」
「原來如此。」
小石仔細地擦桌子。
「這樣的分量對年輕人來說可能吃不飽……」
流自言自語地把餐點放在鋁製的托盤裡送上桌。
「不夠的話再跟我說。」
流把整個托盤放在桌上。
「好豐盛。」
恭介大開眼界,盯著餐點看到出神。
「飯是山形的美姬米,給你盛了大碗。湯是豬肉湯,雖然不是京都蔬菜,但也加入了大量的根莖類蔬菜。大盤的配菜是日本料理與西餐的折衷做法,把梅肉和紫蘇夾在狼牙鱔裡下油鍋炸,把萬願寺辣椒也一起下去炸,請淋上我自己做的伍斯特辣醬來吃。裝在小碟子裡的是味噌煮青花魚,再加上剁碎的茗荷。京都牛的烤牛肉沾一點山葵醬油,再用烤海苔包起來吃很好吃。把夏天的鴨肉捏成丸子,做成照燒口味,請裹上鵪鶉蛋的蛋黃來吃。涼拌豆腐上頭是剁碎的狼牙鱔皮,把咖哩醬淋在用炸的賀茂茄子上。請慢用。」
恭介都快要流口水了,對流的說明頻頻點頭。
「我們平常的員工伙食才沒有這麼豐盛呢,是因為難得有年輕人上門,我爸才使出渾身解數。」
「少囉嗦。」
小石吐了吐舌頭,被流拖進廚房裡。
恭介雖然邊聽邊點頭,但是面對出乎意料的餐點,根本搞不清楚什麼是什麼。狼牙鱔或青花魚的名稱聽是聽過,但那是什麼味道則完全無法想像。伍斯特辣醬、烤牛肉、咖哩等熟悉的字眼固然令他沒那麼緊張,但是就連這些看起來也跟恭介平常吃的完全不一樣。
沉思了十幾秒之後,左手牢牢地捧著飯碗,用右手的筷子夾起鴨肉丸,裹上小碟子裡鵪鶉蛋的蛋黃,放在白飯上,一口氣送入口中。
「好好吃。」
隨即發出驚呼聲,以秋風掃落葉的速度把筷子伸向炸狼牙鱔、烤牛肉,每次把食物放進嘴巴裡,都會發出幾不可聞的讚歎聲。
老實說,因為無從比較,恭介不知道這頓飯的水準如何。可是就他的感覺,就像從世界級頂尖選手們身上感受到的光環那樣。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現在吃的東西似乎是厲害得不得了的美食。
「合你的口味嗎?」
流拿著裝有冷泡茶的玻璃壺,站在恭介身邊問。
「不曉得該怎麼形容才好,但肯定是美味的,就連我這種味覺白癡也很清楚這一點。」
「那就好。我們廚師都是一次決勝負,萬一吃的人不滿意,就沒有下次機會了。必須讓吃的人滿意,才能有第二次機會。」
流邊倒茶邊說。
恭介在內心深處將這句話反芻再三。
「等你消化一下,我再帶你去後面的辦公室。小女在那裡等你。」
「關於這件事。」
恭介一口氣喝光冷泡茶。
「我決定放棄了。」
「什麼意思?那才是你來的目的吧?」
流又為他倒了一杯冷泡茶。
「享用過這麼美味的餐點,我突然覺得那已經不重要了……」
恭介把玻璃杯捧在掌心裡把玩。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你造訪小店應該不是為了尋找美食,而是想要尋找讓你內心深處蒙上一層薄霧的食物吧。那層薄霧已經散開了嗎?」
流問恭介。
「可是,我想找的食物太平凡了,平凡到甚至稱不上料理二字。」
恭介始終耷拉著腦袋回答。
「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食物,但食物既沒有平凡、也沒有奢華之分。」
流筆直地注視著恭介的雙眼。
恭介默不作聲地專心聽流說話,然後用雙手的掌心拍打臉頰兩、三下。
「那就拜託你們了。」
恭介站起來。
「請往這邊走。」
流微微一笑,指著後面的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