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徐繼之是十一月底住進20A內科病房的,他得了白血病,要做化療才有機會活下來。當時我剛剛轉到內科實習,他只比我大幾個月,和我上同一所大學,我是醫科畢業之後在醫院全職實習,完成這一年的實習,拿到醫生執照,才能成為正式的醫生,而他已在讀物理系研究院的第二年。這是他住院之後,我們兩個偶爾聊起來才知道的。
一開始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他那麼與眾不同。
化療的痛苦,即便是最強壯的人也受不了。劇烈的嘔吐、高燒和發冷輪番上場欺侮你,身上大大小小的瘀青、渾身的疼痛、破嘴唇和每天大把大把掉下來的頭髮,更是把一個原本健康的人折磨得毫無尊嚴。他卻總是那麼安靜,一雙脆弱而敏感的大眼睛始終帶著一抹明亮的微笑。
只要精神稍微好一點,他就會坐起來戴上厚厚的近視眼鏡入迷地看他那幾本泛黃捲邊的棋譜,又或者在病床的餐桌板上擺好棋盤跟自己對弈。這些圍棋棋譜全都是那個自封為一代棋俠的對手帶來給他的,這個對手說無敵是最寂寞,吩咐徐繼之不能在還沒有打敗他之前死去。
跟他聊起這些事的那天夜晚,病房挺安靜的,很多病人都睡了。我替他量體溫,他有點發燒,但精神還不錯,亮著床頭的小燈,擺好棋盤跟自己下棋。
「他這麼說只是想鼓勵我,其實我怎麼都贏不了他。」徐繼之說著挪了一顆黑子。
「也不一定的,只要活著就有機會。」我試著鼓舞他。
「我也可能活著但一直輸。」他喃喃說,然後問我,「妳會玩圍棋嗎?」
我搖搖頭:「你那個朋友真的有這麼厲害嗎?竟敢自稱一代棋俠。」
「總之是未嘗一敗,宿舍裡沒有一個人能贏他,我們這幾個人可都是玩圍棋玩了很多年的。」
「是不是就是常常來看你的那個人?頭髮像泡麵那個?」
「泡麵?」
「嗯,自然鬈,挺像泡麵的。」
徐繼之哈哈笑了一聲:
「沒錯,就是他,一直覺得他的髮型像某種能吃的東西,跟他做了快兩年的室友我都說不出來是什麼,啊,原來是泡麵!」
這天之前我還不知道他叫程飛。徐繼之住院的那陣子,他每天都會出現。那時的他皮膚曬得黑黑的,人長得又高又瘦,總是穿著破舊的牛仔褲、衛衣和西裝外套,背著個破爛的黑色尼龍背包走進病房。他有時會一直待到很晚,坐在床邊那張塑料椅子上陪著徐繼之聊天。他身上那件深藍色棉布西裝外套從來沒有換過,好像從高中時代就一直穿著,白天穿,夜晚穿,睡覺也穿,早就被他穿得走了樣。
雖然頂著個泡麵頭,全身縐巴巴的衣服近乎襤褸,牛仔褲也有點縮水,腳上一雙球鞋更是又破又髒,程飛身上卻沒有半點寒酸模樣,劍眉星目,臉帶微笑,走起路來昂首大步,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目光。
「又輸了。」徐繼之看著棋盤皺眉,「這局棋我們今天還沒下完。程飛太難捉摸了,每次一開局好像是他輸,可是到了中段他就一路殺回來,其實他一開始根本沒輸。他借給我看的棋譜,他十歲前就已經全部讀過。他就算一邊看小說一邊下棋也能贏我們,贏了我們的錢就統統拿出來請大家吃東西。他很喜歡吃白切雞,一個人能吃掉一隻,是個很有趣的傢伙。很少看到他溫書,或者去補習,他就是玩牌、泡吧、打籃球,女孩子都喜歡來找他玩,很瀟灑的一個人,我特別羨慕他。」
徐繼之摘下眼鏡,把護士留給他的一杯溫橙汁喝完,疲累地說道:
「要是我能夠活著離開這裡,我真的希望可以活成他那樣。」
聽到他這麼說,那時初出茅廬的我,突然希望自己老十歲,再老十歲,成為一個大醫生、一個好醫生,知道怎樣治好他的病,或者至少知道怎樣減輕他的痛苦。然而,那一刻,我只能賣弄我的小聰明,跟他說:
「你當然可以活著離開這裡。知道為什麼嗎?」
徐繼之怔怔地看著我,等著我告訴他。
我聳聳肩,一隻手放在病床的護欄上,微笑說道:「你竟然沒留意嗎?你這張病床是七號,沒什麼的,『七』剛好是我的幸運數字。」
「啊,那我太幸運了。」徐繼之咧開嘴笑了。
我點點頭,不知道這麼說是否給了他一點安慰。然而,當我轉身背向他緩緩走出那間安靜的病房時,我的眼睛早已經一片模糊。我記得那樣深刻,因為那是我頭一次為一個病人掉眼淚。
那時我沒想過,許多年後的一天,他再一次讓我掉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