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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院中的,腦中一遍又一遍,皆是他眸中的灼灼怒火。
那一夜剛入夜,夜華匆匆來到她的院子,神色晦暗地站在她的跟前:「素錦的眼睛被誅仙台下的刀兵之氣灼傷,素素,因果輪迴,欠了別人的債,是一定要還的。」頓了頓,又道:「別害怕,我會和妳成親,從今以後,我會是妳的眼睛。」
此前,他從未提過要在這九重天上同自己成親。她心中一時冰涼,憤怒和恐懼一起湧上來。她料不到自己竟有一日會如此失態,抓住他的手近乎歇斯底里:「你為什麼要我的眼睛?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與我半點關係都沒有,你為什麼不信我?」
他目光沉痛,繼而冷笑:「誅仙台下戾氣繚繞,她自己跳下去?不想活了?素素,妳真是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
她看著他眼中滲出寒意,一時茫然。在這九重天上,他是自己的唯一。自懷上腹中的孩子,她就一直想著,想著等孩子生下來之後,有一天一定要和他牽著孩子的手,看十里雲海翻湧,萬丈金芒流霞。他不知道光明對於自己,有多麼重要的意義。
她被剜去了雙眼。奈奈照顧了她三天,三天之後,素錦站在了她的面前,笑說:「妳這雙眼睛,我用著甚好。」
她大徹大悟。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
其實那本是他們二人間的愛恨情仇,她不過一個路人,模模糊糊被牽扯進來,是命中的劫數。
這兩日,她已不再日夜顛倒,學會了靠耳朵捕捉蛛絲馬跡,應辨晨昏。
午膳用過後,奈奈跌跌撞撞地跑進院子,上氣不接下氣:「娘娘,娘娘,天君方才頒下天旨,要將……要將素錦天妃賜給……賜給太子殿下。」
她笑笑,夜華被封作太子已有一段時日,這也是遲早的事。可素錦終究還是做不了夜華的正妻。她近來聽說,天君當年與青丘之國的白止帝君有過約定,繼任天君,必迎娶他的女兒白淺為后。這些事情,夜華從未告訴她,但有些東西,她想曉得還是可以有辦法知道,她並不像他們所想的那麼笨拙,那麼沒有辦法。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不該招惹這些神仙。
肚子突然開始劇烈地疼痛。
奈奈一迭聲叫喊:「娘娘,您怎麼了?」
她捂住肚子勉力道:「大概,是要生了。」
分娩過程中,她暈過去又疼醒來。據說素錦換眼時,夜華守了她一天一夜。但此時她生育他的孩子,她的身邊只有奈奈作陪。劇烈疼痛中最是容易軟弱,她克制著自己不去叫夜華的名字。已經夠悲慘了,所以不能再更加地悲慘。
奈奈哭著說:「娘娘,您放開我的手,我去找太子殿下,我去找太子殿下。」
她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只好一遍遍朝她做口型:「奈奈,妳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奈奈哭得更加厲害。
是個男孩。
她不知道夜華是什麼時候過來的,醒來的時候感到他握著自己的手,一雙手仍是冰涼,帶得她一顫,她忍住沒有將手抽出來。
他把孩子抱過來,道:「妳可以摸摸他的臉,長得很像妳。」
她沒有動。是她三年懷胎的孩子,伴著她無數個日日夜夜,她當然喜歡這個孩子,但她沒有辦法帶著他在俊疾山生活下去。已經下定決心拋棄他,就不要去碰他,不要去抱他,不要讓自己對他產生更深的感情。
夜華在她身旁坐了很久,孩子時而哭哭鬧鬧,他一直沒有說話。
夜華走後,她將奈奈叫到面前來,告訴奈奈,自己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阿離,勞她以後多多照顧他。奈奈懵懵懂懂應了。
夜華天天來看她,他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她以前倒是話多,但近來沒興趣說什麼,二人大多時都只是沉默。好在即便她不說話夜華也並沒有生氣,大約體諒她還在坐月子。偶爾在沉默中想起失去雙眼前最後所見是夜華浸滿寒意的目光,這種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要發抖。
夜華沒有和她說起他同素錦的婚事,奈奈也沒有。
三個月後,她身體大好。夜華拿來很多衣料,問她喜歡哪一種,要為她做嫁衣。
他說:「素素,我早說過,要和妳成親。」
她覺得莫名,既然要和自己成親,為什麼當初又要剜掉她的眼睛。
後來她想通了,夜華他只是可憐自己,覺得她一個凡人,又沒了眼睛,雖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時,也十分讓人憐憫。他可以有許多側室,給她這樣一個不痛不癢的名分,也沒有什麼。
她想她一定得走了,這九重天上,再也沒有任何可讓人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著她散步,兩人一次又一次重複洗梧宮到誅仙台的路線。奈奈奇怪,她告訴這個忠心的小宮娥,她只是喜歡聞這一路上的芙蕖花香罷了。
半個月過去,她已能憑著感覺暢通無阻來往洗梧宮和誅仙台之間。
騙過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
她站在誅仙台上,突然覺得心像風一樣輕。阿離有奈奈照顧,她很放心。立在這雲霧茫茫的高台之上,她突然很想再告訴夜華一次,她沒有推過素錦,不是她欠了素錦,是他們欠了她,欠她一雙眼睛,與半生平順安穩。
在俊疾山上,夜華曾給過她一面漂亮的銅鏡。那時,他要去遠方做一件重要的事,她一個人孤單,他便從袖袋裡取出這樣一個寶貝,告訴她,無論他在哪裡,只要她對著鏡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聽到,若他不忙,便陪她說話。
她其實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九重天上,她仍將這鏡子帶在身邊,大概因為這是夜華送她的唯一一件東西。
她將鏡子取出來。很久沒有叫他的名字,已經有些生澀。她說:「夜華。」
頓了很久,耳邊傳來他的聲音:「素素?」
她沉默片刻,再次開口:「我要回俊疾山了,不用到處找我。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幫我照顧好阿離。我以前一直夢想有一天能牽著他的手,陪他一邊看星星月亮雲海陽光,一邊給他講我們俊疾山上的故事,現下怕是不能了。」想了想又補充道:「別告訴他他的母親只是一個凡人,天上的神仙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訣別話,一瞬間卻突然想要落淚,她連忙抬起頭看天,卻又想起,早就沒了眼睛,淚水又從何而來?
夜華的聲音有些壓抑:「妳在哪裡?」
「誅仙台,」她靜靜道,「素錦天妃告訴我,跳下誅仙台,我就可以回到俊疾山了。我現在已經習慣看不到東西,俊疾山是我的家鄉,周圍都很熟悉,我一個人生活也不會不方便。你不用擔心。」停了停,又道,「其實我當年,不應該救你,若是時光能夠重來,我不會救你的,夜華。」
就聽到他急促地打斷她的話:「素素,妳站在那裡不要動,我馬上過來。」
她終究還是沒有再一次向他辯解,那時素錦並不是她推下的。終歸是此生不會再見,有些事,是不是、對不對已經不再那麼重要。
她輕聲道:「夜華,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我們從此,兩不相欠吧。」
銅鏡自她手中跌落,?噹一聲,隱沒了夜華近似狂暴的怒吼:「妳給我站在那裡,不許跳……」
她翻身躍下誅仙台。風聲獵獵中一聲長嘆:夜華,我對你再沒什麼要求了,這樣很好。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誅仙台誅仙,只是誅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誅仙台,卻是灰飛煙滅。
那時候,她也並不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是個凡人。
誅仙台下的戾氣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卻也正是因為那可敵千千萬萬絕世神兵的戾氣,劈開了她額間的封印。她從未料到,額間那顆硃砂痣竟是兩百年前鬼君擎蒼破出東皇鐘時,她為將他重鎖回去與他大戰一場時被他種下的封印。它斂了她的容貌記憶和周身仙氣,將她化作一個凡人。
前塵往事接踵而至,她的腦子在一片混沌中清明,忍著千萬戾氣灼傷仙身的苦楚,暗暗告訴自己:「白淺,妳生來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不歷這一番天劫,妳又怎麼飛昇得了上神。這須臾幾十年的愛恨恩怨,不過一場天劫。」
她昏倒在東海之東折顏上神的十里桃花林裡,折顏將她救醒後大是感嘆:「妳阿爹阿娘並幾個哥哥發了瘋似地尋妳,我也是急得這麼兩百多年來沒有睡個安穩覺,妳這眼睛、妳這滿身的傷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誅仙台上絕殺之氣太甚,毀了她些微記憶,她的腦中略有模糊,但至傷的那些還印得十分深刻。怎麼一回事?一場劫數罷了。
她笑著對折顏道:「我記得你這裡有一種藥,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記的事情全忘乾淨?」
折顏挑起眉頭來:「看來妳這些年,過得很傷情。」
傷情是句實話,幸得只有幾年。
眼前熱氣滾滾的湯藥味道極是氤氳。
她一飲而盡,這世間再沒俊疾山上的素素了,那不過是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么女白淺上神作的一場夢,帶著無盡苦楚和微微桃花色。
夢醒之後,夢中如何,便忘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