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我以為我們之間應該是沒有秘密的。」我那時二十二歲,該有眼淚的時候也有眼淚,該愛演的時候也很愛演。那應該是我認識他十六年之中,哭得最慘的一次,我哭到眼睛腫起來,哭著奔跑穿過一群一群穿著黑袍的歡樂同學,跑回宿舍躲起來,我沒有拍任何一張學士照。我那時也許想著:我要讓你的大學畢業照裡沒有我。日後回想起來,那些淚水也許只是因為我已隱隱約約知道,我再也不能自己騙自己了。重點不在這年頭還有指腹為婚,而在他對我的喜歡,不足以強大到讓他去抗命,重點在他也很喜歡那女生。重點在他不是gay,他有喜歡的女生,我不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型。
馬修出國後,我也遇到了幾個,與我在床上契合無間的男生,我沒閒著。馬修每次回來,我們還是手牽手去吃飯、看電影,一直牽到六年前他無名指上多了個戒指。他們回台灣辦婚宴時,我還去參加了,帶著我那時的男朋友,一個開吉普車到處跑的攝影師。我們四人還曾經一起出去玩,我看著他那塘磁娃娃般細緻的牙醫師新婚妻子,的確找不出一絲一毫理由來討厭她或嫉妒她。她叫慧嫻,聰慧嫻靜,女模特兒般的修長身材,臉上總帶著真誠的笑。你看到她就會很想張開嘴巴,讓她把你一口爛牙修好。
馬修說他跟慧嫻說過我們之間所有的事,慧嫻很有智慧地說:「那我就把小雅當作你的妹妹好了。」她說這樣,她也就沒有理由討厭我或嫉妒我。
偶爾只有我和馬修的時候,我們會葷素不忌地聊所有話題。他把我那些來來去去的男友用「性獸一號」、「巨屌二號」……來命名。
我們都不知道文學可以幹嘛,他在美國的大學出版社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就去上培訓課程,拿了咖啡師和調酒師執照,在華人社區開了店,生意很不錯。我在台北的書店工作了幾年,學了瑜伽,拿了師資證照,接著幾近走火入魔,不停去蘇美島、峇里島、柬埔寨各地瑜伽研習營,開始吃全素,把自己曬得很黑,把自己弄得很窮。馬修對這些沒興趣,我唯一能跟他分享的是我在這些瑜伽社區學到的食譜:無澱粉藍莓堅果塔、薑黃茴香南瓜扁豆湯、甜菜根豆芽全麥捲餅、玫瑰荳蔻豆奶優格……我拍照傳給他,讓他變化調整後,加在他咖啡館的菜單裡,他說大受好評時,我就特別快樂。我們仍時時刻刻在分享,如一對感情特別好的兄妹。
後來,我把台北租屋退掉,把所有家當賣掉,背著一個大背包,跟在清邁認識的「猛男八號」(仍是馬修命名)搬到雲南大理去開民宿,結果不到半年就分手了,這個義大利猛男回他自己的國家去。我用僅剩的、少少的存款,去了一趟梅里雪山,住在一家叫「守望6740」的青年旅館,名字很美,視野很正,一個床位三十塊人民幣,沒有熱水沒有浴室。6740,指的是卡瓦博格峰的高度,6740公尺,那是一座無人攀登成功的聖山。我每天清晨在靜謐的藍光中等待日出,這兒的人稱這景致為「日照金山」,第一道陽光會正好打在聖山的山巔,而後如勾金邊一般,勾出一整條綿延的金色稜線。傳說有幸看到的人會有好運,我每天都看到,但我口袋已經要見底。
我在村子裡的網吧把照片傳給馬修,三十秒後他回信要我馬上跟他skype視訊。那個空氣快要凍結的傍晚,我在周圍藏族青少年格鬥遊戲的音效中,馬修在Pasadena那個亞麻窗簾透著晨光的大洋房,我們一同做了改變人生的決定。
不,不要亂猜,不要演。不是他終於願意為了我拋妻棄子,而是,他們一家四口決定搬回台灣,他要開一家咖啡館。「我需要妳,小雅,真的。妳不該是妳現在這樣子。」我對著webcam擦眼淚擤鼻涕,馬修不知道為什麼也哭了。他說他是心疼。我開始瞭解「守望」這兩字。
這是一年前的事。這一年來我在他開的咖啡館裡當廚師,在後場做蔬食輕食,他說他幫我放了「乾股」,領薪水之外我也是老闆。這些我聽不懂,我若感覺他給我的錢多了點,就買衣服買玩具給他兩個小孩。他當初沒告訴我的是,他太太的牙醫診所也會開在隔壁,統一風格的裝潢,一看就知道是琴瑟和鳴關係企業。我住在咖啡館樓上的小房間,每天打烊後,而慧嫻看診結束前,馬修會上來和我打打屁,幫我清理電腦桌面,更新手機軟體,或是像剛剛,他上交友網站幫我註冊了個新帳號。
他打完「小兔」兩字之後,慧嫻車子喇叭在樓下輕輕按了兩聲,他和我擁抱後說掰掰,「要乖乖把個人檔案完成喔!」他像交代作業一樣地說。
於是現在,我看著這122封精選配對,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我往後一躺,拿枕頭蓋住臉。如果認真交往必須坦誠,那麼這122人之中的任何一人,都願意聽我講,我和馬修的故事嗎?
等登登。電腦傳出的三連音讓我彈坐起來。螢幕上出現了一個粉紅色邊框的訊息小方格,是從「命中註定遇見愛」網站的聊天室傳來的。
是熊。他說:「小兔,妳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