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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疫奪去了無數生命,但這世界所損失的,又豈止生命而已。就拿這些分割視窗裡的每個人來說,無論他們曾經因為自己的努力與天賦而得到了什麼樣的成就,如今全部都不算數了。
這被災疫與隨之而來的戰爭所摧毀的世界,還有機會重建嗎?
琥珀搖搖頭,甩去不該由她煩惱的問題,用某個熱帶島嶼的原住民語言扔下一句「我要去噴水了」之後,就拔掉耳機,起身離開桌前的螢幕。
每個人心中的「末日點」都不一樣,對那個長得像吸血鬼般的男人來說,他的末日可能在他的家人幾乎全歿的時刻就來臨了;而對那個褐髮男人而言,說不定還覺得這幾年的世界只是變動大了點,才沒有末日這回事呢。
不過,即使每個人的想法如此極端,但就像大家都得吃飯喝水尿尿大便一樣,有些事情依然是多數人板上釘釘的共識。
她走進洗手間,拉下睡褲,坐上馬桶。
比方說,絕大多數從災疫與戰爭中活下來的倖存者,想必都會同意,如果有什麼是讓原本亂七八糟但至少還能維持平衡的世界一路傾斜坍塌至此的絕對關鍵,那一定就是鯨島。
全世界誰不知道,地大人多的祖國,對僅僅相隔一道海峽的東方鄰國鯨島垂涎了將近百年之久,無論祖國主政者是誰,無不是用盡各種軟的硬的招式,企圖以統一之名吞併鯨島。鯨島雖是蕞爾小國,卻擁有無比驚人的韌性,更別說無論從政治運作方式到社會經濟文化都與祖國截然不同,面對祖國的意圖,同樣用盡了軟的硬的各種招式,百般抵抗推拒。
然而,當包括鯨島在內的世界各國因慘重疫情而陷入恐慌,祖國也終於找到時機對鯨島出手,投以壓倒性的武力優勢與致命生化武器,幾乎完成了他們向來聲稱的「留島不留人」目標。
對鯨島人而言,那時肯定就是末日點了。
從一個後見之明的角度看來,那不只是鯨島人的末日點,也是整個世界的。
但當時的琥珀並不知道。她不住在鯨島,甚至從沒去過鯨島,她住在離祖國與鯨島很遠的另一塊大陸上,也從來沒有關心過位於另一個陸塊的祖國與鯨島漫長糾葛的抗衡歷史,因此她和大部分的人一樣,當時並不會知道,鯨島末日其實就是世界末日。
祖國為一舉拿下鯨島而不惜投以多種生化武器,讓鯨島上的病毒變種類型更多元也更強勢,其中傳染力較強的幾種病毒株,在藉由鯨島難民輾轉流出後,趁著世界尚無力對抗原本的肺炎之際,引發了全球的新一波疫情,也就是至今仍尚未平息的「災疫」。
而從這場祖國對鯨島的「收復戰爭」開始,祖國聯合另外幾個始終在檯面下發展毀滅性軍武的極權國家,繼續橫掃已經被災疫打擊得不剩幾分實力的世界各國,僅花了三年的時間便取得全面勝利,成立地球聯合政府,各國以聯邦制接受聯合政府管轄,而聯合政府雖名為聯合,實際上則是祖國一手把持。
世界的確變了個樣子,也死了很多人——但人沒有死光啊,這樣算是世界末日嗎?
琥珀釋放完膀胱裡的液體,一邊想著到底要死多少人才稱得上末日,一邊穿上褲子的時候,她聽見洗手間外傳來巨大的撞擊聲響,來得如此突然、吵雜、強硬且急迫。
她第一時間以為是視訊會議裡的大家吵得太兇了,但隨即想起自己拔下了耳機,不應該聽得到來自會議的任何聲音才對。
琥珀急忙衝出洗手間,正好趕上玄關前幾個持槍的武裝人員破門而入的瞬間,她在玄關養的魚缸和花盆全嘩啦啦地灑了一地。
其中一個武裝人員高聲唸出她的名字與其他資料,問她是不是本人。
琥珀努力將視線從玄關地板上掙扎彈跳的瀕死金魚上移開,緩慢地點頭,同時眼角餘光瞥向她剛剛暫離的桌上螢幕,幾乎每一個分割畫面裡都有一把槍,對準了這世界僅存的幾個語言學大師。
「您好,我們奉命前來護送您到指定的工作地點,請您不要驚慌。」
不是,希望對方不要驚慌的做法,總不會是持槍破門而入吧?
「請、請問我是要去、去哪裡,做什麼工作?還有,為誰工作?」由於來者使用祖語,琥珀也使用了祖語回應。
「聽說你是天才語言學家?」武裝人員懷疑地瞥了她一眼。「我看你結結巴巴的樣子,祖語好像說得挺差的。」
斯可忍,孰不可忍!你這拿玩具槍的破腦袋恐怕連這句古代祖文都聽不懂吧?以為我聽不出來你擅自把敬稱換掉了嗎!還敢說我語言不好?
「我剛剛是太驚慌了,畢竟您大爺用槍指著我的腦袋,我的祖語能力好得很,很可能比您老師還好。」
對方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掏出掌上通訊器,按下幾個鍵之後,一個眉眼俊朗的深膚男人影像便悄然浮現。
「你好,琥珀女士,我是『無疫之島』的計畫主持人,你可以叫我諾亞。」那個看起來在戰前頗有成為電影明星本錢的男人,即使在通訊器上的模樣也是身形挺拔,但他所操的語言並非祖語,而是戰前通用語。「你應該也聽說了,聯合政府計畫在全球實施一項重大語言政策,希望全球每一個人都能夠透過學習祖國語文,來了解全球現存最古老的祖國文明,並且藉由使用統一的語言文字,來減少溝通上的隔閡,基於這個理念,我們需要借助貴協會成員的語言長才。」
「祖國本來就是世界大國,人口多得很,以祖語為母語的人本來就不少,來幾波疫情都死不完,派去各國,不,派去各自治區教祖語就得了,何必非要我們不可?」琥珀搖搖頭,直覺地閃避這個職務,她當然對祖語文無比嫻熟,但她並不喜歡這個語言——語言本身沒有對錯,只是溝通工具,但使用它們的族群以至於其文化則可能大相徑庭,進而形塑不同語言的特質,甚至導致「某些語意的詞彙」在不同的語言體系中有著繁複或單一的表現……總之,在琥珀的認知中,祖語有著一種注重社會框架更甚於個人思想的特質,而琥珀很不喜歡這種特質。
「是的,但像你們一樣,不僅懂得祖文,還擅長其他多種語言的人,可以制定更適宜不同語言族群的細部策略,讓全球語言統一這個政策更快落實,因此我們會以最高規格來禮遇各位專家……」
「你們手上有槍,領袖手上有按鈕,我很懷疑有什麼政策不能迅速落實的?」琥珀又瞥了一眼螢幕,分割畫面裡的夥伴們驚呆的驚呆,哭泣的哭泣,還有人一團混亂中可能把攝影鏡頭給摔在地上了,畫面上只有凌亂無法分辨情況的影像雜訊。
琥珀突然想起剛才夥伴們的爭執,恍然大悟。「……啊,你們是買通了那傢伙,在我們視訊的時候用訊號來源查到我們在哪裡,對吧?難怪他剛剛瘋狂幫祖國講話,原來是知道有人在監看,所以特別效忠投誠啊,喔,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你們還真是禮遇專家呢,我可是澈底感受到了!」
「坦白說,我並不清楚他們怎麼找到你們的,我只知道,我手上要進行的這個計畫,被分配到你這位語言專家,我也是十分鐘前才收到你的資料。」諾亞停頓了一下,垂下眼睛望向某個點,彷彿在壓抑自己嘆息的衝動。「你知道,領袖的意志,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貫徹的,所以即使你拒絕,我主持的這個計畫也一定會進行下去,只是換一位語言學者來協助而已。我可以理解你有很多不滿,但我也強烈建議你,照著身邊拿著槍的那位說的話去做,不管怎麼說,這個世界在這幾年裡,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男人說完後,掌上通訊器投影出的影像瞬間消失,琥珀眼前那個武裝人員收起掌上通訊器,再度舉起槍,抬高下顎,示意她往門口走。
琥珀深呼吸,再瞥了一眼桌上的螢幕,每一個分割畫面裡幾乎都只剩無人的空景,只有那個長得像吸血鬼的男人還在分割畫面裡,他在自己的鏡頭前,臉朝下,靜靜地趴在地上,畫面裡唯一在動的,是那灘迅速擴散的血跡。
琥珀立刻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她收回視線,舉起腿,循著武裝人員示意的方向,邁開,踏落,並且在另一隻腿重複同樣的動作。
靠著這樣不斷重複的機械動作,她走出了自己的房間,此後,沒有再回來過。
作為一個語言天才,琥珀一直以天賦為傲,也非常努力,連災疫與戰亂都不曾阻止過她不斷練習求好的渴望,但她沒有想過,自己會變成戰前那些給孩子們看的動畫電影中,為邪惡大魔王賣命的那種天才,你知道的,在刻板印象裡,總是在實驗室裡進行可怕實驗,臉部線條總是尖尖的,頭髮永遠是又捲又亂,極度缺乏社交能力,光是看起來就很不討喜的那種天才。
她也沒有想過,穿著睡衣睡褲踏出這個房間以後,自己竟然會在世界末日裡,遇見了那個問題的答案,那個答案,就和她最為不屑的那種,一模一樣。
「如果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你最想做什麼?」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