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蕙《二重奏》之十一
轉載時間:2007.11.28

珍阿姨把安祖的表演,安排在演奏會的最後一個節目,他果然如我所料,根本沒出現。珍阿姨十分氣惱,我發現自己竟替他找藉口,說他昨晚弦樂團節目耗到很晚,可能病了。
這幾天我不停的想著他,和我們之間神祕感情,難道這就是我嚮往已久的愛情?充滿了懷疑、不確定和困惑。我不需要承諾,也不需要朝夕相處,我要的只是一句話,不是一個暗示,不是一張CD或一首歌,是一句來自心裡最簡單的一句話。整個週末我都心神不寧,一會喜、一會憂,事事心不在焉。有時,我深信他像我想他一樣的想著我,有時卻絕望的確認他將永遠消失在我未來的日子裡。
週日晚上睡前,我已打定主意不能再等他開口,我要勇敢而清楚的先告訴他我對他的心意,就算換來的是一連串抱歉,甚至無情的回絕,都比在等待中慢慢心力交瘁,最後枯死的好。我寄了封簡訊給他。
『明日午餐時,在餐廳角落的座位見,有話告訴你。如果錯過這封信,或暫時不想見到我,都不要緊,我會每天中午坐在那個角落等著,直到你來。』或我枯死,我心想。

星期一早晨,照例五點半就來到冰場,我正在為五月初舉辦的亞城公開賽作準備,艾莉腳傷剛癒,並不打算參加,她正積極為升級Senior檢定,努力練習,對於參加與全國資格賽無關的比賽都提不起勁。
我新練的長曲一共三分半鐘,包括兩個三轉跳,一個兩轉組合跳躍,一個兩轉Axel跳躍,兩個混合旋轉和直線舞步。安娜把動作設計得很柔美,配合從她祖國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剪出的浪漫配樂,有時讓我一邊跳著,一邊被自己在冰上訴說的故事心動不已。
平常我和艾莉練習時很少穿短裙,大多是繄身長褲和短袖T恤,有時我們會在長褲裡加穿一件戲稱『尿布』的花式溜冰專用海棉墊,用來保護坐骨側面以免在練習跳躍時摔傷,穿短裙就沒法穿那東西。今天我特別帶了一件媽替我剛請人做好的比賽用短裙,安娜要我穿著在冰上試試它的效果,服裝對於溜冰選手就像對芭蕾舞者一樣,是演出的一個重要部份。這件湖水綠色雪舫紗裙採無袖露肩剪裁,長度不一致的雙層波浪裙襬,再加上一條繫在右手腕上的薄紗絲帶,看起來很別緻。我很不好意思把它換上,這是我第一次穿完全露肩式的短裙,我把馬尾隨便紮成髻,走上冰場還不時東拉西扯一下,艾莉還正快速溜著熱身動作,看到我馬上停下來,拉著我的手左右打量,『高雅、美麗、性感……』用了一連串十幾個形容詞稱讚,然後要我隨便作個旋轉。
『啊!像極了夢幻仙子,尤其那條絲帶繞著妳,如煙如霧般。』艾莉愛極了這件裙子。
我倒沒那麼興奮,一向最沒自信的就是身材,真羨慕艾莉豐滿的上半身,在冰上怎麼穿都令人炫目。我一向穿得保守,而且大多用黑色或深藍色。黑色讓我看起來比較成熟,而藍色是最安全的顏色,適合各種音樂。不懂這次媽怎麼和安娜商量的,弄了個淡色露肩式。艾莉和安娜在場邊品頭論足了一番,決定再加一、兩百顆水晶石鑲在胸口,可以彌補一些缺陷。
熱身後,先練了兩下基本跳躍和舞步,教練就在場上放出我的音樂,我突然想到〈VOCALISE〉不也是同一個人寫的。開場是一個兩轉Axel,安全著地後,繞半場倒溜接著一個兩轉混合跳躍,落地時,有些不穩速度慢了下來,只聽安娜大喊:『快,快。』接下來三轉Lutz是我最擔心的動作,安娜喊著:『一轉帶過。』我當然不理會她。還是沒能抓好起跳腳和空中旋轉的角度,右腳無法著地,重重的摔在地上,沒穿海綿墊,還真痛呢!我趕緊爬起來趕著音樂的節拍,接下來是我最愛的動作叫『仰背旋轉(Layback Spin)』,也就是在左腳快速旋轉時,把背向後仰,右腳在空中輕微上勾保持平衡,我的背一向柔軟,可以後彎一直到看到地上的冰,那種感覺真好玩,靠著高速旋轉,就好像有人在前拉著我的腰不讓我倒下去。在就要起身時,我伸手提起右腳的冰刀,過肩時以雙手把整隻右腳拉至與左腳成180度的『貝蒙旋轉Biellmann Spin)』。這動作從古典芭蕾來的,一般蘇俄藉的教練或選手特別喜歡,需要高柔軟度才作得來,這也是這幾年安娜對我最滿意的動作。
音樂一結束我直接步下冰,至更衣室換回平常練習的長褲,手按著隱隱作痛的坐骨,大概又是一塊瘀青,什麼時候才能把三轉Lutz練得有點把握?這個令我倍感挫折的跳躍,早在十二歲就已經第一次成功的作出三轉,那時安娜還以為教到奇才呢!沒想到都四年多了,還是不穩,沒什麼進步嘛!
我回到冰上繼續練習,一直到七點多,才和艾莉走出來,坐在大廳椅子上換鞋,我脫下手套,解開沉重的冰鞋,腳趾血液又開始流通,一陣輕鬆。艾莉和賀伯在另一張桌子上討論著,我撿起之前留在地上的球鞋,正要穿上,掉出一枝短短的紅玫瑰,鞋裡還塞了一張紙條,我四處張望,緊張的心跳重重的搥著胸口,一大早除了我們幾個每天固定在這裡練習的,就連在冰場工作的員工都還沒到,整個大廳沒幾個人,好空曠。我趕緊穿上鞋,把紙條握在手中走到大門口外,停車場也沒人,左右又看了看,坐在外面的長椅上,深深吸了幾口氣才打開它。

『Hey!怎麼等得到中午?這次總算有機會讓我看妳表演。吉兒,妳的美令我惶恐,我狂妄的幻想妳在場中為我一人而舞,妳每一個動作都緊緊牽動著我的呼吸和心跳,多希望音樂不要停,讓我永遠躲在那個角落看著妳。
感謝妳那天仁慈的容忍著我膽大妄為,啊!我還有什麼好求的?那一刻已足夠讓我回憶一百年,我從不敢奢望有一天能擁有妳,只要妳允許我繼續愛妳,即使遠遠的,都能讓我滿足。
我無法面對妳,面對妳總沒有勇氣說句心裡的話,吉兒,因為妳的美令我惶恐。
摔得痛嗎?為什麼一定要轉那麼多圈?請照顧自己,別忘了外套,中午見。
A.』

春日清晨的陽光灑了一身暖意,我把他的信抱在胸口,用心細細的感覺著我一直的期盼。回到大廳才發現那天忘掉的外套在背包裡。
一整個早上,我都在作白日夢,完全沒心上課,想著他,一遍又一遍讀著他的字句。近中午時,已經快餓昏了,才想到把媽為我準備的早餐留在冰場忘了吃。通常早餐是我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因為晨間練習已消耗了大量體力。好不容易挨到午餐時間,我飛快趕去餐廳,遠遠的看到安祖正坐在角落的位置和強納生聊著。
由於配合溜冰訓練,只能吃低脂、低醣、高蛋白的東西,學校菜單中我的選擇並不多,所以幾乎餐餐都是烤雞胸肉、生菜和牛奶,不沾零食甜點和蘇打水。我取了餐,走到他們桌子對面坐下。
『嗨!吉兒,最近好嗎?又是生菜,不膩啊!久久沒替妳復習數學,退步了吧。』強納生一見到我,就熱絡的說。
『托你的福,還過得去。』我低頭隨口說著。
強納生又沒完沒了的和安祖討論著社團將舉辦魔術方塊比賽的事,安祖開始有點不安,看著我狼吞虎嚥,趁著強納生話中空檔輕聲對我說:『怎麼這麼餓?』
『有人一整個早上讓我心神不寧,忘了早餐。』我瞄了他一眼,發現他的午餐幾乎沒動。
他微微一笑,把他餐盤中未開的牛奶推過來。又過了一會兒,強納生還是說不完,這時安祖不顧無禮的打斷他的話,告訴他我們需要一點穩私,強納生看著我勉強一笑,起身說句待會見,我不好意思向他說聲抱歉。
他靜靜的看著我喝完第二盒牛奶,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擦了擦,和他相對坐著。
『不餓嗎?』我問。
『沒空,看妳吃就滿足了』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有時他笑一下,有時我會意回應一笑,從他的眼中我看到自己,這一刻所有含含糊糊讓我猜不透的事突然都變得晶瑩透徹,我們根本是一樣的,他要我,就像我要他。
安祖先打破沉默,『想和我說什麼?』
我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輕輕對他說:『我只說一次,不會重覆。』
『我在聽。』
『從那天起,你已經帶走了全部的我。全部的我將日日夜夜跟隨著你,直到人世的盡頭。』
他閉起眼睛微笑的深呼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又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也只說一次。』他幾乎耳語般,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我也在聽。』
『從那天起,妳也已經帶走了全部的我。全部的我也將日日夜夜跟隨著妳,永遠沒有盡頭。』
他剛說完我就忍不住掉下兩滴眼淚,他趕快又給我一張紙巾。
『怎麼哭了?人家以為我欺負妳呢。』
『沒有嗎?為什麼躲著我,為什麼總要我等、要我猜?』我埋怨著說。
『原諒我!』
我伸出右手握著他在桌上的左手,閉起眼睛感覺手心中他溫熱的手指,忍不住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用力捏了他手心一下。
『喔!』他縮了一下
『只是要確定這不是夢,』我笑著繼續說:『謝謝你的禮物,一個好美、好浪漫的初吻。』
他拉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輕輕吻了幾下,然後在我的小指咬了一口。
『喔!』我一驚,把手收回來揉著。
『瞧!不是在作夢。』他笑著說。
『真的不是!』我開心的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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