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蕙《二重奏》之十四
轉載時間:2007.11.28

五月中,安祖和艾莉都畢業了。我和艾莉每天早上在冰場練習,下午陪安祖練大提琴,他給我成堆的鋼琴譜,要我沒事隨便彈彈。那些譜大多不容易,有時我得練到半夜,才趕得及第二天合奏時不出錯,我們從古典的巴哈、貝多芬到現代、爵士、電影配樂什麼都玩。
有天安祖很興奮送來一首他新發現的曲子,同樣出自拉赫曼尼諾夫。
『我已經練的差不多,我們明天可以試這首〈G小調奏鳴曲嗎〉?』安祖問。
我皺著眉:『又是他,這人寫的東西少說我也得練個三、五天。』
『先從第三樂章來,其他以後再說。』
『給我兩天。』
這首和我們以前彈過的所有古典樂曲都很不一樣,鋼琴的分量不比提琴少,感覺是以鋼琴為主,提琴成了伴奏。
『我要妳領著我走,一開始所有提琴的旋律都是重覆著鋼琴先出現過的音調,妳是一個很好的獨奏者,它可以讓妳也有很多發揮的空間。』顯然安祖把鋼琴的部份也研究過了。
練了才知道,它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得多,尤其八分和十二分音符對不準,各彈各的沒問題,兜在一起就亂了,再加上主旋律你一句我一句的互換,音量不好控制。花了將近整整兩個下午才把它練到能不間斷走一遍。
『中間那段在我強烈滑落的三連音前後,我要妳把鋼琴那幾個緊張的和弦,彈得急促而激情,甚至有點潑辣的味道,速度稍快都可以,之後再減弱漸慢下來,回到原來的沉靜。好像一個年老女人在微風午後,坐在門前長廊的搖椅上,收音機傳出一首老歌,突然讓她想起夾在記憶最底層,那段久久不曾回味的愛情往事。不小心被翻出的回憶歷歷在目,並不因時間而褪色,當年愛與恨的點點滴滴,仍能令她臉紅心跳,激動不已,當她從記憶再度回到那張午後的搖椅上,一切又回復平靜,除了她心中撩起對舊時人事的懷念和一絲寂寞惆悵。它不是個悲曲,沒有絕望和心痛,我喜歡把它解釋成懷舊,是很耐人尋味的情境。』
安祖總能編造些故事,讓我用具體的畫面去想像音符含帶的意境。聽完他的解曲,我彈得順手得多,前面八個小節只有鋼琴,大調、小調交錯的旋律,正如他所描述,悠閒的午後和多愁善感的女人在同一個空間變換著。
當安祖提琴一出來,我不禁笑了起來,他的琴音畏畏縮縮、小心翼翼的。
『抱歉,吉兒,妳彈得太美了,讓我深怕壞了妳營造出來的氣氛,弓都拿不穩。』
『我要你自信的用你的琴音來幫我說這個故事。』我很少用這樣語氣和他說,他聽了笑著說。
『是的,女士。』
就這樣他緊跟著我一起掉進幻想世界,我們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彈到那段強烈激情處,我想起我們第一個吻,那種緊張、不知如何心跳和呼吸的感覺,一不小心就透過指尖傳到鍵盤上,他緊接著也把那幾個在G,C兩弦上的低音加快了速度,作得急促又激動。我看他一眼,他額頭上滿是汗,眼神充滿熱情,我突然臉頰一陣熱,再也不敢朝他望。回到平靜的主旋律,我轉用三連音像慢板華爾滋的節奏替他合著,他使著與剛才完全不同的弓法,把它拉得細膩圓柔,好像人聲般低音哼著。聽著他的琴愈來愈弱,彷彿看著他一步步的離開我,最後消失在記憶盡頭,我沒等他結束尾音,就已經忍不住趴在琴上哭起來。他馬上放下手中的琴,坐到我身旁搖著我的肩。
『吉兒,我永遠不會離開妳。』
『我知道你不會,我怕環境讓你離開我,我怕有一天你不得不離開我,像爸離開媽。』
『至少不會像我父親,選擇離開我們。』他幽幽的說。
我抬起頭,擦乾眼淚。
『你父親?』
我只知我們和多數班上同學一樣,由單親或繼父母養大。他有個同母異父六歲大的弟弟彼德,繼父是生意人,這些幾乎是我對他家所知的全部,我們這樣年齡的朋友中,像艾莉仍與生父母同住的,算是少數,所以朋友若不提家中事,我們絕不好奇多問,以免觸及別人傷心往事。
『我想知道關於你父親,和你過去的事,如果你願意說。』我小心的問。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緩緩道出。
『爸媽在我四歲時,從韓國移居加州,爸是國際線的飛行員常不在家,媽看我無聊,就帶我去學琴──鋼琴。』
『你彈過鋼琴?難怪視譜強,後來呢?』
『六歲時,有一次我在收音機中發現了一個音色好美的東西,它的音色從那時一直深深的迷戀著我到現在。爸回家時就不斷要向他要求,不久後就擁一把大提琴。由於有些鋼琴基礎,學得很快,爸媽也是在那時開始見面就吵架,小時候我常一下課回家就躲到房間裡,用椅背擋著門,一個人練琴練到手指疼痛,即使已經沒東西可以練,還得製造些噪音,才不會聽見爭吵聲,艾米是我唯一的朋友。』
『艾米?!』
我聽到嚇了一跳,它是我的中名。小時候大家都叫我艾米,因為爸覺得『吉兒』不好發音,後來在學校老師、同學都叫我吉兒,才慢慢轉過來,艾莉到現在偶爾還會叫我艾米,因為同是A開頭,聽起來像姊妹。
『艾米,就是那支1/4琴,我的第一把琴,琴底用很漂亮的草寫字體印著AMY,可能前任主人叫作艾米,我就叫它艾米。』
我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跟我來!』
我在媽辦公櫃找出我的出生證明,指給他看,我的全名是『JILL AMIE CHANG』拼法略不同,但發音完全一樣。
他驚奇的看著我。
『從來不知道妳有中名,啊哈!吉兒或艾米,我們注定要在一起的。』他從後面雙手環抱著我的肩,一副很快樂的樣子,艾米艾米一直叫著。
我把他的手拉開,牽著他坐在沙發上說:
『我要繼續聽故事。』
『後來故事和大多數人的差不多囉!爸和媽離婚與外遇女子定居海外,媽再嫁,生了弟弟,就這樣。』他簡單的帶過。
『你漏了那段我最想知道的,聽說你上過住宿學校。』
『爸、媽離婚時,兩人對我的監護權互相推託。』
我聽到『啊!』了一聲,難過得說不出話,他反而說得輕鬆,像是別人的故事。
『媽患有憂鬱症,覺得自己不適合單獨帶小孩,爸只想重組家庭,才不願拖著我,就把我送去了住宿學校,那是所昂貴的音樂學校,從四年級到十二年級,位在偏遠的郊區。住在學校除了寂寞外,生活還算自在,只有功課和練琴,其他什麼事都不用煩心。我放棄鋼琴全心投入在大提琴上,那幾年還真學了不少東西。媽每週來看我一次,後來就變成隔週,一、兩年後,她又嫁人,就變成每個月,爸則完全消失在我的世界,除了支付學費和生活費。』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心疼著不到十歲的孩子,沒有父母照顧一個人生活,唯一的盼望就是母親偶爾來看看他,難怪他等待的耐心特別好,他從小就活在等待中啊!
『八年級時,我被退學,只好搬回媽和繼父那裡。』
『退學?你幹了什麼壞事?』
『打架啊!』
『你也會打架?』我不相信的笑道。
『那傢伙是個新來的富家子弟,到處惹事,有天弦樂團練習,休息時間他就找上我,說我惹他女朋友,話沒講清楚就出手打人,我們馬上扭打成一團,沒想到他真不耐打,兩、三下還來不及被拉開,就被我不小心壓斷右手臂,我們在打鬥中也毀了一些樂器,結果我們兩個都被退學。』
『那你倒底有沒有惹人家女朋友?』我打趣的問。
『他根本沒有女朋友,後來過了一個月,他才跟我道歉。他是故意找碴想被退學,因為不喜歡待在住宿學校,結果連累到我,問我想不想復學,他可以用他父親的關係幫我。
『我當然不想回去,封閉的日子過煩了,正好繼父因工作被調至此,我們就全部一起搬來。剛來時認識一些墮落的朋友,跟著他們鬼混,喝酒、抽煙、嚼大麻,什麼都來,解魔術方塊倒也是在那兒學來的。媽由朋友介紹認識貝克太太,我開始和她認真學琴,漸漸遠離那群成天無所事事的兄弟。她建議我休學半年並報考亞特蘭大青少年交響樂團,沒想到一考就中,那年十四歲,是裡面最小的。
『和爸已多年沒見,都幾乎快記不得他的長像。突然有一天在門口出現一個穿著英挺西裝、好瀟灑英俊的中年男人,帶來一支大提琴,媽招呼他進來,向我「介紹」那是爸。媽好傻,我怎麼會認不出呢?我不知該如何反應,給他個擁抱?求他不要走?或是跟他去?後來決定一句話也不說躲回房間。他坐了一會就走,媽說他特地來送這支大提琴當禮物。』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琴,繼續說:
『上課時,我把它帶去讓貝克太太瞧一眼,它的聲音還比不上我原來那支學生琴,而且外表好老舊,貝克太太一見到它就愛不釋手的仔細端看了半天,然後要我好好保護這支寶貝。她說這支琴是出自已逝多年英國製琴名師──史查維斯之手,大約七、八十年舊。當今很多知名演奏家手上的琴都出自他的手工,這把琴也有名字呢!印在音箱內側。』
我好奇的趕快抱起在地上的琴,由窄窄的f小洞往共鳴箱內側對著光瞧,一字一字讀出。
『「THE DUET,1924」,啊!它叫作「THE DUET」(二重奏)」。』
安祖點點頭繼續說:『我告訴貝克太太,名貴沒有用啊!聲音不好聽,她笑著替我把四條弦全換掉,用它拉了一首短曲,我們兩個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沒想到這是支名琴,我看你也沒特別愛惜它嘛!』我想到上回他把琴丟在舞台上不管,就跑走開著車找我。
『再名貴也只是件東西,我寧可他這幾年多來看我幾次,什麼都不帶來。』他神情有些傷感,但臉上立刻又出現一線光亮的說:『妳知道嗎?我最近常想,以後我們結婚可以是個請他來的好理由。說了妳別傷心,他雖然從沒把我當成兒子,但至少還活著,讓我仍然有盼望。』
我看著無可救藥的他。你仍在盼望什麼呢?我開始埋怨他那不負責任的父親,不想再聽到有關他的事,轉移話題問。
『繼父對你好嗎?』
『他是個老好人,雖然不大喜歡我和我的琴,對媽倒挺好的,開學後我搬出去,沒我這不投緣的外人,他們一家三口過得比較自在。』
他帶著笑說,我卻聽得好傷心,忍不住掩面哭了起來,他在我的心裡比什麼都寶貝,怎麼別人卻都把他當成了累贅?
『嘿!這麼愛哭,早知道不告訴妳了。我有個朋友的遭遇更慘呢!下次講他的故事,妳就知道什麼才叫不幸。』反而他在安慰著我。
『安祖,為什麼不讓我早點認識你?』
『不遲啊!吉兒,認識妳之前,生命多沒意思,我一直渴望被愛,妳卻讓我了解到愛與被愛一樣幸福呢!而且毫不保留的同時給了我兩者,讓我重新活了過來。我們還有好長的一輩子等著我們啊!』
他擁抱著我,親吻著我的淚水,突然吉米從樓上碰碰地衝下來,撞個正著,我嚇了一大跳,安祖笑著把我推開,吉米愣了一下,結結巴巴的說:
『喔!當我不在,繼續繼續。』然後用手摀著眼睛往車庫邊走邊說:『什麼都沒看到,免得被妳滅口。』
我擦了擦臉立刻追過去,吉米已打開車庫門,正坐在地上換穿足球鞋。
『你不會告訴媽吧!』
『當然不會。』他假裝把嘴巴的拉鍊封起來,然後露出邪惡的笑容,小聲問:『你和他上床了嗎?』
我氣得滿臉通紅,撿起他在地上另一只鞋,他馬上拔腿就跑出去,我準準的朝他的背丟去,一面大喊:
『不關你的事!』
他撿了鞋,拎著跑向鄰居媽媽停在馬路上等他的車。
『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妳媽?我以為她還滿喜歡我的呀!』安祖一面收琴,一面笑著問。
『你不了解母親和女兒,再可愛的男孩變成女兒的男朋友都不會順眼的,我可不想冒被她禁足的險,再二、三個月你就要走了。』我一臉失落的說。

晚餐的時候,媽不經意的問。
『安祖怎麼每天下午都在這裡?』
『練琴呀!我幫他彈鋼琴。』我一面說,一面狠狠的瞪著吉米,他則一臉無辜。
『有音樂會嗎?』
『沒有。』我開始有點緊張。
『那他為什麼老找妳彈?』
『我免費呀!請人彈一小時二、三十元。』
『妳那麼愛錢,為什麼免費呢?』
媽問題多得沒完沒了。
『我喜歡他的音樂啊!妳不也說他琴拉得好嗎?』
『只有音樂嗎?』弟插嘴說。我在桌子底下踢他一大腳,他又把嘴巴的拉鍊拉起來。
媽並沒再問下去,我不安的趕快吃完,想藉口先閃人,沒想到還是給媽叫住幫忙洗碗,反而讓吉米溜了。媽溫柔的把手搭在我肩上。
『妳長大了,有些事如果不想說我也不多問,不是不信任妳,只是要提醒妳,分寸要拿捏住,安祖是個好孩子,我相信他會了解的。』
我懂媽的意思,回過頭摟著她的脖子。
『哦!我好愛妳,我以為妳會把我教訓一頓再禁足一個月,然後叫他不要再來了。』
『唉!女兒喜歡,媽怎麼擋得住?』媽笑著用手捏著我的鼻尖,突然又轉認真的說:『不要坐他的車,妳在旁邊他開車不會專心,想一起去哪裡告訴我,遠近我都接送。』
我把媽允許我們來往的事告訴安祖,他一點也不意外。
『告訴過妳,妳媽喜歡我嘛!』
『別美了,女兒喜歡媽也沒辦法囉!』才一說出口,就不好意思的臉紅。
『女兒喜歡,女兒多喜歡?』安祖雙手攬著我的腰捉弄著說。
『喂!還有件事。』我把他的手推開,有點緊張的清清喉嚨,他微笑,但正經的坐下,耐心的等我說。
『我十四歲時,參加一個夏令營,一個滿天星光的晚上,大家圍繞著營火,輪流說一個希望神可以幫我們實現的願望。有人說希望可以不用藥物就可以停止憂鬱,有人希望爸媽和好,有人希望瘦一點才不被人嘲笑,好感人。』
『妳說了什麼?』安祖打趣的問:『冬季奧運代表權?』
『別打岔,當時氣氛太好,我也不怕別人笑的不小心說了真心話,我說我希望能守身到結婚的那一天,原本以為會聽到一堆笑聲,沒想到不但沒人笑我,還有些零散的鼓掌聲。』
『信不信由你,』我繼續說:『後來很多女孩許了和我一樣的願望。』
『妳的好朋友艾莉一定不在那兒。』安祖接著說。
我瞪他一眼說,『我很認真呀!我需要你幫忙。』
這回他實在忍不住笑出來。『這事我怎麼幫?把滿街想拉妳上床的全部打扁?』
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就懶得理會他在那兒耍嘴皮子。他看我不語,以為我生氣,就哄著我說。
『好女孩,我會等的,即使妳四、五十歲才決定嫁人。』
我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說。
『不會那麼久,明年夏天我就十八歲,我們可以一起去見法官合法成婚,不用媽媽在場。』
他又忍不住大笑。
『這女孩子怎麼這樣?不管媽媽,也不等求婚,就自己全安排好啦!』
『還不只呢!小孩至少要生兩個,我們還缺一把小提琴和一把中提琴。』我繼續說。
他笑著,接著我的話。
『而且都得是女孩,我喜歡看她們花式溜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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