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蕙《二重奏》之二十
轉載時間:2007.12.03

試琴的那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早晨還飄了些雪,一落地就不見了。我請一天假,保羅和媽開車送我去,我們中午左右到達,試琴安排在下午一點。刻意不早到,因為媽知道我有台前焦慮症,等久了我會發瘋。
小型演奏廳位於一個多用途的建築物中,廳外很熱鬧,除了主修鋼琴的之外,大家都帶著自己的樂器。我告訴安祖在我試琴之前不要出現,免得我分心。其實我是怕受焦慮症影響,脾氣不好,不小心又對他凶巴巴的,像上回害他難過。
剛報到就聽到壞消息,由於清晨的小雪,讓整個試琴的進度慢了近兩個多小時。
『要不要先出去晃晃再回來?』媽問我,她知道我的毛病。
『真了解我,才正想說呢!在這裡枯等會要我的命!』
我們去了圖書館、足球場、學生中心、宿舍,最後特意在音樂系停下來,從側門一進去就看到一間間安祖說的像牢房的琴房,這就是他每天耗上四、五個小時的地方?不知道安祖是不是正在某一間練習?這些房間的隔音都很好,但在長廊仍可以聽到微弱,夾雜各種樂器的聲音。
每一個房間都有至少一台鋼琴。他是一個人練,還是有人幫他彈?剛才來來往往的女孩好多呢!每個都很有『靈氣』呀!她們都認識安祖嗎?他長得那麼好看,又那麼有才華,愛慕他的女孩不少吧!突然寧願他矮矮胖胖外加禿頭,除了我沒人會多看他兩眼。想到不禁笑出來,記得他那時說,我和強納生說說笑笑令他寢食難安,我心裡還罵他無聊呢!自己更無聊,他對我那麼一心一意,我還擔心。
又回到演奏廳,離試琴只有二十分鐘,我要媽和保羅先出去午餐,一個小時後再回來接我。我在長廊上走來走去,前面試琴的已經在裡面耗去快三十分鐘,怎麼這麼久呢?她終於出來,大概不很順利,面色凝重。
一進去,由自稱音樂系主任的老先生親自領我到演奏台前,他一一介紹五位在台下坐著的評審,他要我自己簡單介紹。我不喜歡站在台上說話,問他們可否下台和他們站得近一些再說,他們看起來很和氣的都說不介意。
首先他們讓我抽一份譜,用來測試視譜演奏,運氣還真好呢!一打開就是個升C小調,不禁笑了出來。還好譜不難且節奏正常,手指雖然轉得不太順,從頭到尾也並沒犯太多錯誤,很快就把它彈完。之後他們隨口問了幾個簡單的樂理問題,就讓我彈我準備的曲子。我準備的是與上回參加音樂比賽的相同曲目,貝多芬的奏鳴曲〈熱情〉。這首是所有貝多芬作品中我最愛彈的,可以感覺到充沛的活力從指尖散發出來。我選擇第三樂章,因為它長短適中。正彈得高興,在第一段樂曲反覆時,那位系主任的要我停下來,說他們聽夠了,由於整個試琴進度已落後,不能聽我彈完。
『這個樂章才不到一半,就說聽夠了,精采的還在後頭呢!』我有些困惑的和這位系主任小聲的說。
『他們只須要聽幾個小節就大概知道妳的程度了。』
『是嗎?那是好還是不好?』我邊跟著他走出去邊問。
『機密,不能說,順帶一問,誰是妳鋼琴老師?』
『妮娜.張,我母親。』
『妮娜.張?沒聽過。學校音樂老師還是專門收學生教琴?』
『都不是,她專炒股票和房地產。』我笑著說。
老系主任推了推眼鏡也笑了出來,開門送我出來時,對我眨了個眼。
一出演奏廳的門,安祖就迎面跑過來,把我抱在空中轉了一圈才放下來。
『好想妳!裡面好玩嗎?』
我們自從感恩節後就沒見到面,上週六下午他們交響樂團排練回不來。
『前面都還算好玩,到了自選曲,他們竟然只聽了第一節就算了事,五分鐘都不到!你們系上的老師大概不大喜歡我。』
『別擔心,那表示妳讓他們不難作決定。我在這裡等了好一會,妳沒進去我不敢出現在妳面前,免得擾亂妳,哦!我急死了,遠遠看著妳又不能擁抱著妳,聽妳的聲音。』安祖笑著說。
我把他拉到一旁角落,雙手環著他的脖子,踮起足尖在他的唇上輕吻一下,他立刻緊緊把我摟在懷裡深深親吻了好一會,然後鬆開我笑著說。
『我以為這裡人多妳會怕呢!』
『我才不怕人多呢!只怕我媽,她和保羅快回來了。』
我拉著他的雙手繼續說,『怎麼辦?日子愈來愈難過,張眼閉眼都是你,有時一寂寞就陷入陣陣可怕的胡亂想像中。說了你別笑我,有天我夢到你在開車,我坐在後座,你的提琴小姐一轉眼就從前座消失,換成一個成熟、美麗的金髮美女。安祖,我不曾懷疑你對我的心,只是外界的誘惑令我不安。你看你,笑起來這麼可愛,琴聲又那麼感動人,這個系上的女孩有誰能不注意到你?』
安祖聽了果然大笑,捏了捏我的臉頰。
『全世界只有妳覺得我可愛。別擔心,我認識的人本來就不多,而且都知道我已訂婚,夏天就要結婚,我的魅力還沒大到這麼說還不讓人死心。那天告訴過妳別破壞妳媽立的規矩,看吧!這回開始作惡夢啦!』
『協奏曲練得如何?第二樂章好像比其他兩個樂章稍微容易些。』
『我正在練全曲,本來想給妳和貝克太太一個驚喜,我們將在明年六月初演出全曲,而且不在學校裡,在亞城市中心交響廳。』
『交響廳?安祖,我的心快跳出來了,亞特蘭大交響樂團專屬的交響廳?上回我生日你本來要帶我去聽音樂會的地方?』我不可置信的問了好多次,那個場地是不常開放給亞城交響樂團以外的團體演出。
『就是那裡。我當年在他們附設青少年交響樂團任大提琴手時,每週六都在那兒地下室的排練室練習,後來在年度結束前,我們在演奏廳演出了四場海頓的〈創世紀〉。那時我就在想,有一天我要在這演奏廳演出協奏曲,擔任獨奏,不是在樂團裡混,而且和我合奏的是亞城交響樂團。這回雖然與UGA樂團合奏,還是夠令人興奮的。』
『怎麼弄到那個演出場地?』
『羅伯.史丹是我們今年新聘的客座教授,他是現任亞特蘭大交響樂團節目策劃,上週六排演特別請他來指導,我向他提起當年我在他們青少年團就上過他的課,他竟然記得我是那時年齡最小大提琴手。我們試演了一遍第二樂章,他很滿意。我們的樂團總監早有計畫在五月底演出全曲,所以我一直在苦練每個章節,史丹博士要我試第三樂章片段,聽完後問我們有沒有興趣換地點演出,他可以安排,還說每週願意撥幾十分鐘加強我對樂句處理。』
『安祖,我好替你高興,你真的如珍阿姨說的具有所有演奏家特質,你的技巧,你對音樂的狂愛,你獨特表現方式,你需要全心投入的時候,我卻老讓你牽牽掛掛,我好怕成了你的負擔,讓你分心。』我低下頭,想到他寫給我的簡訊總是滿載思念的辛苦。
『吉兒,千萬別這樣想!』他用手指輕輕的托起我的下巴,注視著我的臉,認真而且皺著眉說:『我才是妳的負擔。妳今天來這裡做什麼啊?妳應該飛到艾莉那裡參觀妳的新學校,見妳的新教練。我才是妳的負擔呀!』
『瞧!又來了,早知道不如告訴你他們拒絕我的申請,免得你老放在心上。我不要你再提起有關我選校的事,這個決定和你無關,我不喜歡聽你責備自己。』
我嘟著嘴,有點生氣,他笑著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說:『這裡暖氣開得像烤箱,我們出去走走。』
我們走出建築物,沿著步道在停車場旁的廣場漫步,我要他告訴我練琴的近況,那是他每天生活的大部份,也是我最想知道的。
『這首〈德弗扎克大提琴協奏曲〉,我在兩、三年前就練過,純粹練技巧,不是對它沒感覺,是表達不出來,我知道它充滿了作曲家對故鄉、情人的愛恨和思念,聽別人彈奏可以很感動,自己卻怎麼都做不出來。過去很多曲子都有相同的問題,貝克太太對我說過,要能把心裡的感覺透過琴傳出來,這樣的音樂才是活的。吉兒,是妳讓我學會表達,是妳給我機會愛妳、想著妳,而且可以毫不隱藏的向妳表達。我練這首曲子練得好苦,原因之一就是我把對妳的情透過它在空氣中送出來,總令我心力交瘁,但它有了生命,妳知道嗎?是妳讓我的音樂活過來。』
他的聲音充滿喜悅,我好滿足的看著他,我喜歡聽他說音樂哲學、聽他解釋歌曲,雖然不一定都懂。暑假每天在一起時,我們常放張CD對著譜,他會一個一個樂句帶我跟著譜,像讀故事書般隨著音樂講述作曲者的心境和演奏家的表現方式,有時我們會把同一作品找來兩、三種錄音版本,比較它們之間不同的風格。
才又聊幾句,就看到保羅的車開進來,本想去安祖住的地方看一眼,但媽急著回去,她不放心吉米一個人在家太久。與他匆匆道別,我要他這個週末也別回來,因為再過幾天就開始放寒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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