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蕙《二重奏》之二十三
轉載時間:2007.12.05

珍阿姨開車載我一道參加二月初在UGA的音樂會。上次來到雅典城,為了試琴,神經緊張沒心情在城裡四處看看,這次珍阿姨特地帶我在街頭逛逛。它是個兩百多年的小城,至今仍和當年一樣是個大學城,沒有什麼其他工業。只有些必要的商業活動,所以一切保有著兩百年前的古風,悠閒的紅磚道,古式建築的市區商業街及一株株百年的大橡樹,讓我一眼就愛上它,我一路讚美著,珍阿姨卻說。
『那妳一定沒去過波士頓大學,比起那兒滿街的藝術風氣,這裡感覺像舊時代牛羊買賣的市集。』我才不理她呢!她當然說自己的學校好。
我們在街頭人行道咖啡館歇腳,她特別准我點一杯咖啡因特多的義大利濃縮咖啡,感覺真不錯,想像自己是成熟世故的性感女人,在慵懶的午後坐在這兒,不經意看著街上人來人往,一邊慢嚐手中精品咖啡,可惜太苦啦!簡直吞不下去。
我們與安祖約好演出前一小時在演奏廳後台會面。一見到我們,他馬上停止和別人交談迎了上來,他穿著深黑色燕尾服式的西裝和白襯衫,頭髮梳得難得整齊,珍阿姨對他像大人一樣,讓他有禮貌的握手,不像以前見到他時,總是熱情擁抱。我也學珍阿姨把手伸出讓他握,他笑了一笑,很有風度的拉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輕吻一下。
『你看起來好像電影明星,哪來這套衣服?』
『瞧,每個人都是電影明星呢!這是樂團制服,很不舒服的。』
安祖引著珍阿姨與他們樂團總監、系主任和幾個弦樂組老師一一介紹,有的與珍阿姨並不陌生,一見面就簡單的聊起來,大多稱讚她教出個鬼才,珍阿姨笑得很開心,那系主任見到我,竟然還記得。
『哈!妳是吉兒.張,母親教妳彈鋼琴的對不對。』
『好記性!』我握握他的手說。
安祖向他毫不避諱的介紹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你的什麼?』珍阿姨給了我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然後轉向安祖,等著他解釋。
『我們再不久就要結婚了呀!』安祖鎮定的說。他摟著我的肩頭,我不好意思低下頭看著鞋尖。
『搞什麼鬼!』珍阿姨滿臉不信,一副好像我們在胡鬧。
安祖拉我去見幾個同學,特別是泰莉莎,她是個甜美的女孩,身材不高,留著一頭美麗的金色短髮。安祖領我到她面前,我才仔細的看到她的面孔,微微一驚。
『妳就是安祖的寶貝?』她用手指觸摸著我的臉,然後轉向安祖說:『她是個溫柔的女孩。』
『看心情囉。』安祖笑著說。
『妳看不到?』我問。
『一隻眼完全看不到,另一隻弱視,天生的。』
『安祖沒告訴我。』
『妳別被她騙,她能看到個大概,只是藉此可以摸大家的臉,我們都不行。』安祖頑皮的解釋著,聽語氣,他們的交情不差。
我伸手去摸泰瑞莎的臉頰和下巴,她笑了出來,我轉向安祖說:
『她是個記憶超強的女孩。』我想到她必須記所有的譜,不禁心生佩服,他們也會意一笑。

我們邊走出去時,安祖告訴我泰莉莎雖天生眼疾,但幸好出生在好家庭,從小母親伴她讀書、練琴。她入UGA第一天,父親就在系上登廣告聘鋼琴手,每天替她讀譜,陪她練琴兩小時。據說酬勞是代付學費。
『邦妮得到這份工作?』我問。
『聽說當時一堆人來應徵,她選上邦妮。邦妮果然敬業,每天陪她在琴房耗三、四個小時。是不是專心練琴就不知道了。我和她們在一起練,有時真煩,話嘰嘰喳喳的講不完,好的時候又親又抱,不好的時候可以邊彈邊拉,還邊鬥嘴,一心多用,我就沒這本事。』
『啊!好感人。我也可以每天陪你在琴房耗三、四個小時。』
『才不要呢!妳若在我身邊,才不和妳浪費那麼多時間在那鬼地方。對了,待會有個驚喜。』
『是什麼?快告訴我。』我急著想知道。
『告訴妳就不叫驚喜啦,妳帶著妳珍阿姨先出去走走,我得進去作最後準備和熱身。』

這個音樂廳與我上回試琴不是同一個,這是學校主要演出場地,有一千多個觀眾席,舞台很大很深,而且上下兩層。據珍阿姨說上層是合唱團與交響樂團合演時的專屬位置,而下層才是正常演出場地,足夠演出大型歌劇或舞蹈節目。
我們在大廳閒聊著,我告訴珍阿姨旋轉餐廳的事,當然不包括電梯那一段,她笑著說:『看不出這小子騙女孩的手法還真有創意!妳就容易被騙。』
這是場為系上募款的售票音樂會,票賣得不錯,至少坐了八、九成。我們拿了一張節目表,上半場全是小夜曲,他們把各家著名的小夜曲全會集一堂,好有趣,我再往下看,一顆心差點跳出來,嘴巴已經忍不住尖叫著,安祖將演出〈德弗扎克大提琴協奏曲〉全曲!不是只有第二樂章。節目表都是改過的,可見是不久前的決定,珍阿姨也很驚訝,她說UGA付給安祖的獎學金辦這麼一場音樂會就划算了。我告訴她,這是最特別的情人節禮物。他送我的情人節禮物總是令人想不到,像〈戴尼斯與克洛伊〉和那首羅西尼的〈羅曼史組曲〉。一想到邁可讓我忍不住又笑起來。
『哦!珍阿姨,我得起來走走。』離開場十分鐘,我坐立難安的告訴珍阿姨,我的舞台焦慮症又發了。
『坐下!又不是妳上台,緊張個什麼?』
『妳不知道,這比自己上場還可怕,萬一他一半忘了,萬一他出錯,萬一弦斷了,怎麼辦?』
珍阿姨打趣的看著我,不禁大笑出來。
『講個故事給妳聽,或許可以讓妳輕鬆些。』
『什麼樣的故事?妳和詹姆叔的愛情故事嗎?』
『小鬼頭開口閉口愛情。是個愛情故事沒錯,不是我的,是有關這首大提琴協奏曲。』
『德弗扎克年輕時,向一個叫裘瑟芬的女子求婚被拒,而這位女子後來竟成了他兄弟的老婆,痴情的作家來到美國對她仍難忘情,不時書信來往,而裘瑟芬也樂於被這才情洋溢的男子愛慕。後來裘瑟芬身體情況惡化,寫了封哀怨又傷感的信到美國給她的愛慕者,信中滿是寂寞,作曲家十分內疚自己不能陪著她。當時正在寫這首曲子,就修改了部分內容,抒發內心的情意,在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可以看到很多裘瑟芬的影子,有段旋律甚至是從一首之前他特意寫給這女子的歌曲中,節錄出來的。後來當德弗扎克返回布拉格的次月裘瑟芬就死了,他悲痛的把已完成的第三樂章又修改了一部份,待會妳會聽到一段小提琴獨奏,大約就是那段。』
『嘿!這首我和安祖在暑假時就練著玩過,竟然不知道有這麼一段悽美的故事在背後。』
『他肯定知道,不告訴妳罷了,否則也不會拿它和妳練著玩,大提琴和鋼琴好玩的曲子多著呢!這首鋼琴部份只是模擬樂團,妳彈得一定又累又沒趣,他倒練得很過癮。瞧這小子多壞!』
珍阿姨難得用這種調皮的口氣說話,讓我笑了好一會,節目正好開始,布幕一打開,安祖坐在指揮右手最靠外側第一大提琴手的位置,而隔著指揮,正是泰瑞莎,坐在第一小提琴手的位置。台下大部份是學校學生,不同於一般古典音樂會,他們好熱情,許多人喊叫著泰瑞莎的名字,這之中我猜一定有邦妮。顯然她的知名度最高,她向觀眾席回以一笑,也有少數幾聲叫著安祖,多是女孩的聲音,我皺了皺眉。安祖朝我們看了一眼,我輕輕吹了一個吻,他嘴角一笑。
指揮也就是他們的音樂總監,一上來向觀眾行個禮,立刻開始。
安祖非常專心投入,和我過去在演奏會上看到大不相同,成熟專業得多,不像以前即使在台上都常一副凡事不在乎的德性,他幾乎不需看譜,和泰莉莎一樣。一首接一首的夜曲,他們把全場氣氛帶動得很浪漫,有一段泰莉莎的獨奏旋律好美,從琴音就知道她也是個溫柔的女孩。
中場休息,我和珍阿姨一到大廳,一個女孩朝我迎面而來。
『妳是吉兒?』
『讓我猜猜,妳是邦妮?』
她是個高大微胖的女人,我猜她應有二十六、七歲,留著深色短髮,聲音很爽朗,有些口音。她笑著點點頭,和安祖一樣有個大酒渦,但只有一邊。她拉著我坐下。
『安祖說你們夏天就要結婚?』
『是啊!計畫是這樣的。』
『他總是說一到夏天就和我們拆夥,因為到那時沒空和我們耗著。』她笑著說。
『怎麼這樣說?太不夠意思,他告訴我和妳們合作很有樂趣的呀!』
『比不上和妳在一起,他等得不耐煩得很。』
『我也是,多羨慕你們可以每天在一起。』
『吉兒,我們才羨慕你們呢!我們盼望夏天不要來。』
『為什麼?要畢業了嗎?』我好奇問。
『我當年大老遠來這裡讀音樂,家裡就不高興,為了泰莉莎繼續讀了研究所,這回一畢業就得回巴西。』
『留下來呀!』我心想要是我一定這麼做。
『我也想啊!學生簽證就要到期,結婚也不是辦法,喬治亞州不承認。』
『會有辦法的,只要在一起就會有辦法的。』我用堅定的語氣告訴她。她回我一個苦笑,我們趕快進去,下半場就要開始。
幕尚未開,音樂總監就向觀眾解釋曲目臨時更改,而同曲目將在六月於亞城交響廳演出,他稍微介紹一下安祖是他們新挖掘到的寶,希望他能在UGA乖乖留到畢業。
幕一開,音樂馬上開始,安祖坐在指揮左手,泰瑞莎前面,神情很嚴肅,我問珍阿姨他是不是很緊張。
『不是緊張,這本是首感傷沉重的曲子,他必須融入環境,我看他情緒很穩。』
一長段序奏,才引出大提琴第一段獨奏,他琴音一出來有點緊,太收歛而放不開,我擔心的手指不停的顫抖,珍阿姨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手,要我安心。果然兩、三小節後他已完全放鬆,馬上聚精會神的用琴傳述著作者想讓我們聽到的故事,和他自己想說的事,他臉上表情並不多,但手上的琴卻把他心裡的感情,像洪水般的洩放出,擋也擋不住。中間有段三十二分音符,雙弦半音階上升的樂句,當時我們怎麼也練不來,只好跳過,這回卻好輕鬆的從他手指滑過,一點也看不出困難。
隨後那段和長笛的二重奏,將原本雄厚震撼的主弦律,同樣的曲調,以不同的編曲,轉成了優雅而溫柔的慢板變奏,是我覺得全曲最具創意的地方。以前彈到這我總要他重複好幾次,百聽不厭。今晚他的琴聲怎麼聽起來那麼空虛、那麼失望,以前他不是這樣解釋的。我想到那天他求我下車後,獨自開車回去的心情,啊!他是在告訴我這件事,不然不會聽起來這樣無可奈何,一陣陣漸強漸快,似乎又在急著告訴我,他心裡的矛盾和對我的不捨,哦!安祖,我也是啊!自從那天後,他來看我停留的時間更短了,只能當天來回,還得先去城南和新老師學琴。每次才一見面就開始為不久後的道別憂心。過去媽總是在週六讓他留到很晚,知道他不回家而是直接開回學校後,一到傍晚就催促著他走,說週末晚上學校附近開車的醉鬼最多。短短幾個小時積了一個星期的話還沒全告訴他,又得看著他開車離去。每次他走後,總給自己關進房間裡幾個小時,把來不及說的話寫成信送給他,或躺在床上為未來幾天沒有他的日子發愁,媽和弟弟都知道這段時間不能惹我。
第三樂章是我最喜歡的,舞曲般的格式很有南歐風味,中間有一段很有意思,大提琴用輕盈彈跳的弓法音帶出旋律,低音大提琴撥弦輕輕和著,四小節後立刻跟出管弦樂,以一倍的速度和令人驚嚇的音量重覆原來的旋律。我們練的時候我告訴安祖:
『這一段很玄疑。』
『玄疑?怎麼說?』
『你的部份像個小偷,偷偷摸摸的不曉得做了什麼壞事,我的部份像警察開著警車、響著警鈴,追著你跑。』
安祖聽了大笑。
『什麼樣東西到妳手裡都可以說得像卡通配樂。』
受到我的不良影響,他每次拉那段輕跳音都會笑到無法繼續,這回只有嘴角淺淺一笑,但一當管弦樂旋律出來,他真的笑了出來。
後面緊跟著快速高難度的指法,在他的手中看起來好協調,這可能就是他說的幾個小節,可以練一晚上的地方。珍阿姨突然拉一下我的袖子,安祖緩緩的把泰瑞莎小提琴獨奏帶了進來,他朝她微微一笑,小提琴尖細的音色和圓厚的大提琴成了對比,雖然只有幾句,但一高一低,充滿了那種天上人間分散的悲悽。我腦中一直暫停在那三、四句,來回重複,好驚心、好可怕的樂句啊!我用手撫著心口,不斷的告訴自己,這是德弗扎克與裘瑟芬的事,不關我們的。只聽到安祖拉了一個很長的漸強音,整個樂團所有樂器都漸強出現,淹沒了他的提琴,快速而震憾的結束,那幾句仍在我的心裡打轉。
他抱著琴低下頭,嘆了一口很長的氣,台下如雷的掌聲把他拉回現實,他突然抬起頭茫然的看著台下,好像至此才意識到這廳裡好多人。指揮示意他起來向觀眾致意,他從容的把琴放在地上,向台下深深一鞠躬,大家都站起來鼓掌,我看到珍阿姨眼中閃著淚水。他與指揮握手後,轉身與泰瑞莎及舞台中央的短笛手握手,再向觀眾敬一次禮,目光找到我們,朝我們開心的點頭微笑,露出兩個迷人的酒渦。
我問珍阿姨安祖的表現如何,技術上我懂得不多,只知道整曲流暢而感人,但他的音樂一向感動我,就不知外人尤其行家的看法。
『吉兒,我只能說,他的境界已不是UGA交響樂團、或任和一個大學樂團所能配合的,他的確需要多些與樂團合奏的經驗,但那並不是什麼大問題。我看得出這一年妳幫了他很多,妳改變了他,之後他的成功仍需要妳幫他。』
『怎麼幫他?』
『推動他,而不是絆著他。』
『舉個例吧!妳說得好深奧。』
『譬如,UGA就不是他久留的地方。』
我聽了差點哭出來,費了好大力氣,就快能在一起讀書生活,她卻覺得安祖該換地方了。
看我一臉鬱悶,珍阿姨連忙說:『剛剛完全站在惜才,畢竟他和我師生許多年,而妳也是我從小看大的,怎麼會不希望妳過的快樂?很多事站在人生的觀點,看法或許又不同,瞧!無論我當年在交響樂團多活躍,一生了孩子不是全部放棄?而且一點也不後悔。』
無論再怎麼多加解釋,她的話已經牢牢的掛在我心裡,剛才那音樂總監不也說希望安祖留到畢業?難道他也認為安祖不屬於這裡。
我請珍阿姨在大廳等我十分鐘與安祖道別。我沿著廳外長廊向後台走去。許多團員已經帶著樂器走出來,我四處張望,並沒看到他,到了後台才發現他被一堆人圍著。看到這麼多陌生人我就怕,本想回頭走了,還是忍不住悄悄溜到他的後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啊!吉兒,這位是史丹先生和新老師米勒先生,沒想到他們也來了。』
我和他們一一握手,他們都直稱讚安祖表現得比平常排練的還好,一群人聊著六月演出的事。
『珍阿姨還在等我,得走了。』我在安祖的耳邊說。
他向那群人暫時告離,跑著把我拉到轉角樓梯下,緊緊的把我摟在懷裡說。
『哦!為妳一個人演出的,滿腦想的全是妳,和我們的事,妳聽出來了嗎?』安祖一臉興奮的說。
『怎麼會不懂?』
『哈!妳不喜歡,一定是幾個混過的地方被妳逮到,剛米勒先生還提到說,有兩段在六月前得好好解決一下。』安祖注意到我神情黯然。
『不是的,這我哪會發現?今晚你打動的不只是我,是全世界。安祖,你琴聲太完美了,讓我又愛又怕,不敢接近,只能遠遠的聽著。』
『嘿!怎麼和剛認識妳時,我說的話一樣?吉兒,再這樣我得和妳媽一樣轉系啦!來,妳看著我。』
他牽起我的雙手,打開我的手指,放在他的臉頰上說:
『和幾個小時前的我有什麼不同?說過屬於妳一個人的,永遠都不會變,不用妳來接近我,我會緊緊的追著你不放。』
我笑了笑,嘆口氣靠在他的肩上,為什麼兩個人只是想在一起,都這麼複雜?想到邦妮和泰莉莎,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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