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門窗緊閉,屋內瀰漫木頭潮濕氣味,幸子小心踩著地板,來到屋內中央的天井轉彎處,以前姑婆習慣坐著搖椅,在天井的冬陽底下打盹,腳邊有細石子鋪成的小型『枯山水』造景,姑婆口中的朝顏花,已經從屋外花圃移到天井中央,恰逢開花時令,淺紫、粉紅、鵝黃各色斑爛競豔,姑婆總是說,朝顏清晨開花,傍晚凋謝,也許是花開得太過奔放,幸子好似不曾為這些倉促凋謝的朝顏花感覺惋惜,當時只貪戀天井花園小炭爐烘烤的甜番薯滋味,有時姑婆也烤魷魚,幸子記得小時候,即便鬧胃腸病也不放棄坐在天井階梯上,邊吃點心邊聽姑婆講古的美事。
隨著姑婆過世,舊時光跟著收拾打包,上鎖封存,只剩下憑弔的氣味了。
幸子繞到昔日舅舅看診的房間,面街的窗戶垂掛著墨綠色厚重窗帘,所有家具都搬走了,室內顯得陰暗而空曠,只剩下一個大書櫃,書櫃左側掛著去年的舊日曆,日期還停在搬家那天,好似為這家人在此地的人生,畫下一個休止句號。
再走進廚房飯廳,磨石子水槽和老式水龍頭,恰好折射窗戶透進來的陽光,水漬沉澱成牆面雕花,整個廚房卻清亮透明如盛夏閃著冷藏水珠的玻璃杯,幸子記得以前姑婆和舅媽在那裡包粽子,大爐子就架在綠色紗門外的空地上,有一次爐火太旺,把一旁晾衣服的竹竿都燒起來了,幸子那時才讀國小,膽子很大,跟著大人拿水瓢水桶滅火,火勢一度延燒到屋角,里長還叫了救火車來幫忙,從此之後,姑婆不在端午包粽子,改買現成的民權路『上帝廟』旁邊的老店『再發號』,幸子覺得可惜,再怎麼說,姑婆包粽子的獨門香菇與鹹鴨蛋配料,畢竟跟商家的味道不同啊!
屋內家具只要堪用,幾乎都搬到安平新居去了,舅舅和姑婆都是念舊惜物的人,就算蓋了新居,也沒打算把舊家具丟棄,唯有姑婆房間還留著五斗櫃,據說材質太過老舊,唯恐移動就解體,原本等待姑婆逐一收拾打包,可惜搬遷當時,老人家受了風寒,接著犯氣喘,搬進新家又跌跤,從此生病臥床,直到往生離世,留著五斗櫃在這裡守夜,也算盡職。
姑婆的臥房在走道最裡側,幸子靠近門邊的瞬間,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姑婆還在門內,坐在梳妝鏡前,仔細盤好頭髮,正在戴珍珠耳環。
打開門,熟悉的氣味低迴盤旋,是姑婆習慣用的資生堂面霜與髮油香味,隱約還有白花油的淡淡舒爽感,幸子倚著牆壁,深深呼吸,想起幼時依偎在姑婆身旁睡午覺,白色透明蚊帳隨著姑婆搖扇的節奏輕輕擺動,那整個正午稀疏小蟲唧唧的嗜睡氛圍,正是這種氣味催眠的下場,原來這房間還留著姑婆的味道,並未隨著火化的軀體去到西方極樂世界啊!
突然,一陣鼻酸。
房內留一盞暗紅光澤的小壁燈,五斗櫃孤獨站在窗邊,最上層的小抽屜銅環,像兩顆監視的瞳孔,緊盯著幸子的鬼祟行徑,可惜斑駁鏽漬增添了銅環的疲態,有點力不從心。
幸子走到窗邊,拉開淺綠色花草圖案的窗帘,窗外有棵小葉欖仁,遮去大半日光,樹影晃動時,銅板似的光點,攜手在地板跳恰恰。
站在五斗櫃前方,突然有點猶豫,不知道該如何拿捏恰當的力道開啟抽屜,畢竟這五斗櫃的年歲和身骨,都不太硬朗了。
她決定輕輕拉扯右邊小抽屜銅環,發現抽屜上鎖,根本拉不開。接著試試左側小抽屜銅環,慢慢挪移幾公分,確定銅環不會鬆脫之後,才緩緩將小抽屜整個抱下來,窗台恰好有點深度,將小抽屜擱在上面,倚賴自然光,也好做個久違的日光浴。
也許是塵?作祟,幸子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彷彿也聽見房門外頭有些窸窣聲響,心想是噴嚏回音,沒怎麼在意,還是把注意力移轉回小抽屜。
幾條摺疊工整的繡花手絹與絲巾排列在抽屜左半邊,中間有一支琥珀色澤髮簪,還有一副鏡片出現裂痕的老花眼鏡;右半邊則是一個黃色條紋的方形鐵盒子,鐵盒上頭印著『義美椰子夾心餅』的商標字樣。
幸子打開餅盒,裡面散亂堆疊著黑白沙龍照,看起來都是老式寫真館的統一格式,有『今日攝影』,也有『美慕里』,照片裡的人物看起來都很嚴肅,表情眼神都心事重重,男子西裝領帶,女子旗袍套裝,約莫都是臉孔微微側向一邊,一絲笑容也沒有。
幸子將那些照片排在窗台上,仔細比對,有幾張是姑婆年輕時候拍的,短髮齊耳,薄薄貼著耳垂,有一張是外婆穿旗袍的沙龍照,另外那些穿西裝的男子,幸子一個也不認得。
她把沙龍照逐一翻轉過來,有些用鋼筆註記名字,有些則殘留著糨糊乾涸的痕跡,幸子心裡其實是有期待的,果然,那兩個名字出現了,『莊禎祥』與『江寧靜』,甚至,那位在廈門等著一起趕赴上海的張邦傑也沒有缺席,這下子太好了,只要把照片翻過來,就知道那天穿著老派西裝前來送奠儀的陌生人,到底是誰了。
用指甲小心摳著照片邊緣,捏著相紙一角翻轉過來,幸子卻很失望,不管是莊禎祥還是江寧靜的長相,都跟那位陌生男子毫無相似之處,很明顯就可以辨識,根本不會是同一個人。
雖然有點洩氣,可是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好失落的,畢竟,這些照片主角人物都有點年紀了,倘若不是跟姑婆同世代,要不然就更年長些,就算年輕一輪,也已經是超過七十歲的長輩了,怎麼可能是出現在告別式會場外的中年男子呢?
幸子把照片收回義美椰子夾心餅的鐵盒裡,再小心把抽屜塞回五斗櫃,然後拉出下方第二層大抽屜,發現裡面塞滿毛巾和床單被套,再拉出下一層,大都是姑婆晚年常穿的普通衣物,夏天短衫和冬天毛衣,摺疊整齊,有一股淡淡的樟腦味。
拉開最下一層,果然,姑婆年輕時候穿過的碎花旗袍、短衫、百褶裙,甚至深藍色短大衣跟合身小洋裝都留著,質料手工都纖細,小小抽屜猶如封存了姑婆的青春證物,幸子心頭雀躍莫名,挑了一件白色半袖圓領襯衫和橙色碎花百褶裙換上,小跑步到玄關旁邊,對著大鏡子端詳,姑婆年輕時的身材應該也差不了多少,衣長袖長與寬度都恰當,幸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彷彿見到青春正好的姑婆張萃文。
就在幸子轉身、踮起腳尖、往後迴旋半圈的同時,屋內出現一道強光,幸子起初不以為意,以為是屋外經過的車窗折射正午豔陽的瞬間光影,等她往姑婆的房間走了約莫五、六步之後,才發現天井側邊的朝顏花叢一旁,居然有小炭爐的白煙裊裊升起;舅舅看診的房內,傳來古典黑膠唱片的樂音;而廚房那一頭,則飄來端午粽葉經過滾水烹煮的香氣。
原本收藏在五斗櫃上層小抽屜的琥珀色髮簪,這時候卻滾落在木頭地板邊緣,幸子想要彎身將它撿起,髮簪竟然沿著地板與牆壁的接縫處滾動,滾著滾著,地板好似向下傾斜,幸子的腳跟一滑,整個人跌在地上,眼看著地板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嚴重,幸子想要攀住一旁的柱子,手掌卻撲空,身體向下滑了幾公尺之後,整個人幾乎被傾斜的地板拖著往下溜竄,突如其來的脫序狀況,讓幸子毫無冷靜思考的餘地,只能不斷往空中亂抓,還喊了幾聲救命。
突然,有人抓住她的右手,原本傾斜的地板瞬時拉回水平原點,幸子側躺在地上,努力掙扎回頭,發現抓住她右手的人,居然是三天前,出現在姑婆告別式的那位陌生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