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老鐘深沉敲擊正午報時十二響,地板灰塵在刺眼光澤鼓譟之下,迎合鐘響節奏,循序升空飄浮,光影灰塵融為一體,構成一幅迷離異境的圖騰。
被陌生男子猛力一拉,幸子的額頭撞到男子的下巴,感覺腦殼一陣劇痛,幾乎要暈了過去。
暈眩中,眼前一片七彩潑墨交互渲染,呼吸跟著窘迫急促,只覺得四肢末梢刺痛如針扎,等到回過神來,已經靠牆坐著,還大口喘氣。
男子半蹲著,鼻頭距離幸子的眉心,可能不到一個掌幅的距離,幸子可以清楚看到他嘴上的鬍髭和臉頰的毛細孔,甚至還聞到他的鼻息,帶著淡淡的消毒藥水味道。
他身上老派的西裝不見了,一件白色長袖襯衫,袖子往上捲至手肘關節處,布料看起來有點皺,下身則是卡其色長褲,腰間打了幾個摺,又是電影《新上海灘》時代的裝扮。
『還好吧?』男子的口氣很溫和,眼眸像一泓清泉。
『嗯,還好,只是頭有點痛……』幸子單手撐住腦袋,『剛剛,是地震嗎?』
男子沒有說話,掏出口袋裡的手帕,抿了一下鼻頭汗漬。
幸子見他不回答,內心一陣哆嗦,不知道哪來的膽量,突然用食指重重戳了男子的臉頰,那人嚇了一跳,半蹲身體隨即往後傾,跌坐在地板上。
『妳……妳在幹嘛?』
幸子來回摩擦食指,確定幾秒之前的膚觸很扎實,才忍不住發噱,笑了出來。
『我想要確定一下,你是不是鬼啊?』
『鬼?我嗎?』男子指著自己的鼻尖,感覺被誣陷,有點錯愕。
『是啊,怎麼會穿著老派西裝,出現在姑婆的告別式,現在又偷偷跑進這幢舊房子,你到底是誰?』
幸子膽敢跟陌生人開玩笑,其實心裡已經有點譜,這個人要不是熟識姑婆與舅舅的後輩,就是許久沒有聯絡的親戚,也有可能是曾經跟著舅舅在醫院實習的學生,因為從他的年紀判斷,應該只有四十出頭。
男子欲言又止,沒有明確回答,似乎很為難的樣子。
看著男子的表情,幸子內心突然有點忐忑,語氣跟著心虛了起來,『你是清水叔公的孫子嗎?』
問話之後,幸子才發覺不對,倘若按照親族排行跟年紀推算,這個人,應該是莊清水的曾孫,莊禎祥的孫子,何況清水叔公是舅舅那一輩喊的,幸子應該尊稱一聲『叔公祖』。
原本腦殼就有點緊,一想到這些繁雜的輩分稱謂,幸子就更傷神了。
屋內靜悄悄的,僅存兩人的呼吸喘息聲,那男子又低著頭,不發一語,好像真的很為難。
好不容易,他輕輕咳了幾聲,終於抬頭面對幸子,神情看起來非常認真。
『我知道這一切都很荒唐,妳可能不相信,或者……或者,我應該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徐謙田,雙人「徐」,謙虛的「謙」,稻田的「田」。嗯,我再強調一次,妳可能會覺得很荒唐,其實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在考慮合理或荒唐之前,我想,我可以先找一些證據,讓妳相信這當中絕對沒有惡意……』
這位叫做徐謙田的男子先站起來,再慢慢拉著幸子的手,也許覺得失禮,等到幸子站好之後,又突然把手縮回去,然後指著老屋中央的天井,示意幸子往前走。
這時,幸子的眼角餘光突然瞥見玄關鞋櫃,那鞋櫃不該是空無一物嗎?甚至有點傾斜、還留著白蟻啃噬過的蜂窩狀齒痕嗎?
幸子用力眨眨眼,眼前景象並沒有因為眨眼而改變,只好跑到鞋櫃正前方,她雙手捂住嘴巴,天啊,鞋櫃居然擺滿鞋子,有鞋拔子,還有鞋油,鞋櫃旁的鏡子看起來很新,甚至紅色漆寫著『第六信用合作社敬贈』的小楷字體,都還閃爍著新品的光澤。
幸子回頭看看謙田,他聳聳肩,一副『妳看吧,我沒騙妳』的表情。
幸子的背脊感覺一陣無以名狀的涼意,全身細胞彷彿都凍僵了。
她發現屋內的木頭地板紋路清晰光滑,窗櫺晶亮,還有新漆的刺鼻味;天井花園栽滿桂花與含笑,陽光底下,還曬了兩床攤開的棉被,一旁竹竿垂掛著大紅花被單,而小炭爐正烘烤一尾乾魷魚,香氣誘人。
幸子感覺自己的雙腿都沒力氣了,瞧瞧謙田,看他撇頭,朝走廊裡側張望,幸子跟隨他的視線,將注意力投注在同一個方位,才發覺舅舅看診的房內,的確傳來古典樂曲的聲音。
直到此刻,幸子才動了拔腿逃跑的念頭,她覺得眼前的景象實在太荒謬了,只要有辦法跑到門口,推開日式拉門,離開這幢舊屋,站在屋外的陽光底下,看見馬路來往的車輛,這一切幻覺應該可以迅速消失退散。
她趁著謙田不注意,立刻轉身拔腿狂奔,跨出玄關階梯,猛力推開拉門,那推門的力道掀起一陣反彈的風,屋外陽光霎時奔灑進來,幸子望著街景,猶如全身穴位都被點死,楞在原地,驚愕失措,完全無法移動。
拉門外頭,因為馬路拓寬而拆除的籬笆與紅門竟然重新歸位,籬笆爬滿朝顏花,紅門敞開著,門外恰好有輛三輪車經過,踩三輪車的車夫戴著斗笠,皮膚黝黑,還被突然衝出屋外的幸子,嚇了一跳。
開什麼玩笑,又不是電視頻道播出的台灣民間故事,怎麼會出現這種六○年代的場景呢?
幸子覺得洩氣,又覺得渾身無力,只好跌坐在玄關階梯上,腦袋抵著膝蓋,好想放聲大哭。
這時,她嗅到空氣中,有一股清甜的青草氣味,再仔細吸了吸鼻子,那氣味應該是包粽子的月桃葉。
她抬起頭,發現謙田坐在身旁,手掌交叉緊握,關節發出『喀喀』的細碎聲音。
『妳都看到了吧,我應該不用多加解釋,就是這樣子了,』謙田嚥下口水,喉結上下滾動,『這麼說,好像很不負責任,其實我自己也沒辦法理解,只能猜想,也許是時間磁場錯亂,或者,突然出現莫名其妙的空隙,而我們恰好穿梭空隙,雖然站在原地,卻闖進不同年代,就像時間齒輪一樣,不小心卡住了,往前往後推,時序就錯亂了,說不定科學更加發達之後,有辦法找到合理的公式來佐證,對妳來說,應該覺得很恐怖,我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也很害怕,可是一切都很真實,不但真實,還很清晰,清晰的程度,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幸子看著謙田說話的樣子,陷入更加錯亂的幻覺深淵,幾乎要窒息,無法動彈。
『好吧,也許我應該這麼說,時間座標出了問題,我應該給妳一個比較清楚的線索,妳先準備一下,嗯,我是說,做好心理準備,勇敢一點,喔,或許不應該用「勇敢」這兩個字,而是……而是……』
幸子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幾乎要吃下眼前閃爍其辭的謙田。
『準備好了嗎?那麼,我就明講了,現在是民國五十三年,西元一九六四年,明天就是端午了,妳的姑婆,張萃文,正在廚房包粽子,妳的姑丈公顏欣,三年前參選市議員落選之後,中風病逝了,而妳的舅舅,剛從火燒島服刑回來,他就在房內聽古典黑膠唱片……』
謙田如此解釋,並沒有讓幸子感覺平靜,即便她已經非常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勇敢一些,仍舊覺得謙田的說法非常荒謬。
『等等、等等,你說,現在是民國五十三年?怎麼可能,我根本還沒出生!』
『沒錯,沒錯,妳還沒出生,妳只是不小心被我拉進來,拉進一個錯亂的時間磁軌中,當然,妳會懷疑這一切可能是幻覺,或者以為是我在搞鬼,我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感覺也跟妳一樣,有一種……被時間玩弄的挫敗感!』
謙田的表情看起來很認真,也很誠懇,甚至,感覺不到誇張或欺瞞的玩笑成分,幸子突然很願意相信謙田的說法,相信他不是個刻意說謊的人。
『你說,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也有被時間玩弄的挫敗感,那麼,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謙田似乎受到鼓舞,嘴角隱隱上揚,覺得幸子的提問,代表一種信任。
『第一次,嗯,第一次,西元一九四七,民國三十六年,那是我第一次發現時間空隙,那年發生什麼事情,妳應該不清楚吧?』
幸子搖搖頭,一九四七,對她來說,太遙遠了,何況她的歷史成績,一向都不出色。
『一九四七,終戰第三年,三月十一日,台北的天氣還有稍許涼意,我被逮捕了,逮捕的罪名到底是什麼,到現在還很困惑……』
謙田小聲嘆氣,停頓了兩秒鐘,『那天晚上,我和幾個大稻埕商人在某個藥商家裡碰面,大家還找寫真館師傅來拍照,之所以想要聚會拍照,是因為一個禮拜前,太平町天馬茶房附近,因為查緝私煙,警察開槍打死圍觀的路人,從台北城內開始,全島都跟著陷入緊張的官民對峙,許多人被抓,尤其知道大東信託的陳炘先生在那天凌晨被警察帶走,自己內心衝擊非常大,他是我景仰的前輩,以前在文化協會的夏季學校聽過他講課,他曾經在日本慶應義塾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受教育,絕對稱得上是金融長才,時局亂成那樣,我們這群生意往來的朋友,難免恐懼擔憂,害怕往後即便想要相聚也不容易,於是相約餞別,拍照當時,大約是做好當成遺照的心理準備……』
『聽起來好像是二二八事件!』幸子說得毫無把握,畢竟,她對那段歷史,知道得不多。
『原來已經有了「二二八事件」這種說法,這倒有趣……』謙田一邊苦笑,一邊無奈地搖頭,『當晚出席聚會的人,都是過去文化協會的舊識,大家對時局發展雖然憂心,卻束手無策,喝了酒之後,有人感慨憤怒,還有人低聲唱歌,邊唱邊哭。聚會結束之後,我一個人經過圓環,走到日新公學校的前一個路口,抬頭看天空月色,隱約感覺一輛大卡車靠近,幾個人迅速圍過來,我的眼睛馬上被蒙起來,雙手反綁,頭腳被外力拎著,扔上大卡車,我感覺有支槍托抵著右耳,卡車滿滿被捕的人,卻很安靜,靜得嚇人……車子似乎往東走,還沿路抓人,直到車子停下來,聽見水流聲,接著,響起刺耳的槍聲,還有重物摔落河面濺起的水聲……我感覺車上的人越來越少,猜想下一個槍響就該輪到我了吧,那瞬間,真的很不甘願,我不想死,不想死在春天暗夜的河邊,可是有人抓住我的胳臂,用力拉扯,我真的很生氣,想跟他們拚命,卻完全使不上力,他們踢我的膝蓋,捶我的腦袋,叫我跪下,我聽見子彈上膛,還有食指扣緊扳機的聲音,灼熱的槍口似乎在太陽穴附近,不知道是恐懼的極限還是憤怒的盡頭,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槍聲響起的瞬間,並沒有刺痛的感覺,反倒覺得那槍聲好遙遠,根本在另一個山頭,越飄越遠,越飄越遠……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沒有槍,沒有大卡車,沒有河流,也沒有墜入河面的屍體,我居然站在打狗港附近的媽祖宮廟埕,黃昏夕照下,有海港的鹹味,那時,我簡直嚇呆了……』
謙田沒有繼續往下說,因為他發現,幸子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肌膚紋路,掐出五個暗赭色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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