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朝顏時光之六
轉載時間:2007.12.07

幸子回到家的時候,天空已經開始噴灑小雨絲,黏黏膩膩,渾身不自在。等她停好腳踏車,雨勢突然傾盆而下,南部午後的盛夏驟雨,向來都俐落豪邁無比,還好走得即時,否則困在姑婆的老屋內,等到天色暗下來,說不定嚇破膽。
家裡沒人。幸子打開冰箱,拎了一罐冰麥茶上樓,屋外雷雨交加,屋內光線黯淡,也只好點亮檯燈,把背包裡的牛皮紙袋與兩本手帳拿出來,幸子在心裡小聲跟天堂的姑婆報備,私自決定取走五斗櫃上層抽屜的私密文件,顯然還是失禮。
牛皮紙袋是台南市議會的公文封,應該是姑丈公顏欣生前的遺物,以前姑婆總說,『做官清廉,呷飯配鹽』,幼時不懂箇中含意,以為姑丈公吃飯配鹽,後來才知道,他七年議事問政,不收紅包不理關說,兩袖清風,過世之後,還要借錢來辦喪事,
抽出牛皮紙袋內的深藍色手帳,幸子才發現先前的猜測根本不對,那不是日曆手帳,而是直式書寫的筆記本,格式像老式信紙,有細細的紅色框線,紙張已經泛黃,筆跡看似墨水鋼筆,某些頁面已經受潮暈開,字跡潦草,但筆觸耿直蒼勁,看慣電腦輸出字體之後,再來看手寫字,字字像藝術品,雖然閱讀起來有點吃力,打心底還是覺得敬佩。
幸子仰頭喝了半罐沁涼的冰麥茶,拉出藤椅,重新翻閱深藍色筆記本,約莫在第十頁左右,發現幾行字:

『生於尷尬而多難的一九二七年秋天,和那個時代的台灣人共有的痛與恨,以及深沉的遺憾,語言上可能都有共同的經驗,可是我們少了一種可以敘述自己遭遇的母語文字……』

一九二七年?
幸子拿出計算機,將年份加減,猜想這筆記本很有可能是舅舅世泓的筆跡。
翻了幾頁,看起來不像日記格式,反倒像雜記短文,橫寫直寫夾雜,有些像是醫學筆記,有些是難以理解的符號公式,還有雜亂塗鴉的短句,中文穿插日文,有些單字看似拉丁文或德文,對幸子來說,簡直是無法理解的火星文。
約莫翻閱三分之一頁面,發現一頁標題為『六月二十日』的短文:

『黃昏,匆忙吃過晚飯,心裡反覆盤算該如何度過這個漫漫長夜。距離期考只剩五天,只有精神科以報告一篇代替考試,報告已經繳了,其實考試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前天接到家裡寄過來的二佰塊錢,把一佰伍十元交給大妹之後就想走了,情勢已經很明白,倘若不走,遲早要跟其他人一樣命運,不過走了,能逃去什麼地方呢?
牆上掛了朋友送的一串粽子,昨天是端午,今天早上一直躲在空無一人的大講堂看書,大熱天粽子不能放太久,本來很能吃,一天吃十個也沒問題,這幾天胃口差,吃不下。
打算今晚看完婦科與產科,算是第二次複習,小唐忽然來敲門,我先問他要不要吃粽子,他搖搖頭,我知道他心裡有話要說,穿了外衣跟他走到新公園,小唐說,這幾天,許多人被捕,一些人逃了,一些人不見了,他心裡也覺得有些莫名的恐懼與自危,好像去年發生的四六事件……
小唐是中學以來的朋友,一九四四年他去了日本讀書,終戰後返台,在工學院的成績非常好,他之所以自危的原因,我大約可以猜到,多半留日歸來的人,在戰後都聽了一些事情,看了社會主義色彩的書,他從日本帶了幾本「河上肇」的書回來,其實,那些書在大正昭和時代,讀書人大概人手一本,我自己也看馬克思與列寧的書,「河上肇」算小意思,我猜想,小唐是不會有事情的,他的興趣就是看書,拉小提琴,對政治只有理性的注視,沒有感性的參與,他太銳利、太傑出了,別人不敢動他,我告訴小唐,特高抓人當然會查書,最好事先把那些社會主義名稱的書燒掉,免得惹是非。
我們默默走了一段路,走到衡陽路的冰果店,各自叫一碗冰,談了朋友的消息,談了時局變化,如黃埔江和舟山列島的登陸艇集結,上海虹橋機場出現米格十五,等等。
走出冰果室,兩人從館前路走到中山南路,一直到醫學院附近,慢下腳步,我跟小唐說,在這裡告別吧,如果一切順利,三十日回南部,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我們今天談的內容是考完試以後去花蓮旅行的計畫,那裡有藍色的天,藍色的海,我想走一趟日本農民開拓的吉野村,聽說那裡種的米非常好吃,這些內容要記得啊,也許用得上,我像一個染了瘟疫而不知道會不會發病的人,走吧,我要回去準備考試了。
我一直站在原地,看他走到信義路,轉身看我,高高舉起右手揮別,看到他消失在信義路那頭,那背影真是寂寞。我從東門走回來,穿過圖書室旁邊的排球場,再繞過水泥地的老網球場回到東館二樓的學生宿舍,順利把婦科筆記看完,同房的室友已經睡了,我關了室內大燈,只留桌邊一盞小燈,看了一眼牆上的粽子,四周安靜,據說深夜兩點左右是最危險的時段,一定要在兩點鐘之前把產科筆記看完,看完之後,到哪裡避難,再想想了……』

幸子讀完這兩頁,內心好似壓了沉重大石頭,呼吸都覺得窘迫。
應該是舅舅的字跡沒錯,看來是醫學院的期考前夕,他跟朋友小唐告別,兩人似乎都遇到麻煩,但小唐的處境似乎單純些,至於文內提到『河上肇』的書,到底犯了什麼思想上的禁忌,幸子自然不會懂,倒是舅舅提到的衡陽路、館前路、中山南路、信義路,這些地方,幸子畢竟熟悉,自己當學生時,這些路都不知道來回走過多少遍,可是看見舅舅約莫二十歲青春當時的端午前後,心境如此蒼涼消極,那個深夜兩點鐘的危險時段,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幸子幼時聽說舅舅被關在火燒島十六年,到底什麼原因被關,大人向來噤聲,不准談論,她覺得舅舅生性自由浪漫,幽默風趣,也不像小偷強盜或殺人兇手,為什麼抓去關,還關了十六年,即便心裡有疑惑,也不敢放膽追問,之後大家安穩度日,不再談論過往舊事,就這麼平平順順,成為默契,誰也不提,不說,不解釋,不擱在心上。
為什麼被捕?是啊,為什麼被捕,謙田也想知道啊!
窗外雨勢毫無歇止的跡象,幸子翻開筆記本下一頁,大半頁面受潮,字體都糊掉了,隱約看到幾行字。

『宣誓那天,我跟上級幹部有過一番爭執,也沒有經過地下黨規定的三個月候補期,理論上,不算正式黨員,宣誓之後也只跟自稱「老朱」的楊廷椅見過兩次面……』

其他字體都受潮模糊不成形,雖然盡量從上下語意的關連性猜測推想,還是無法湊成完整句子,幸子隨手拿了便條紙,寫下『楊廷椅』三個字,然後繼續翻下一頁。

『這種情況是有生以來第一遭,生死關頭,也不敢找身邊的人商量,於是失眠、焦慮、胃痛、偏頭痛相繼而來,白天要上課,晚上紅色吉普車逮人的風聲聽多了,最好躲開晚上十二點鐘到清晨四點鐘的時間,盡量不在自己的房間,只能在外面四處躲藏。我曾經預演脫逃路線,往東的走廊盡頭有一扇廢棄的門,外面有一條排水管,足夠我溜下去,排水管旁邊的老舊鐵絲網有個破洞,足夠一個人鑽出去,東館宿舍旁邊有座小木屋,早就破舊失修了,我在裡面藏了一個小背包,有舊衣舊鞋和行軍水壺,如果可以跑到杭州南路就算成功了,我試過兩次,機會有五成以上,先決條件是要能分辨門外的腳步聲……』

字跡到此,後頭的頁面空白,六月二十日之後,沒有下文。
另一本墨綠色本子,幾乎全部以日文書寫,當中夾雜拉丁文德文或不知名的文字,還有許多眼底與眼球結構圖,年代看起來似乎更久遠,紙質濕軟,翻書力道必須謹慎拿捏,感覺紙纖維隨時會在空氣中分解。
應該是姑丈公顏欣的字跡吧!聽謙田說,他們一起在打狗新濱町光華眼科診所當學徒,幸子心想,要是謙田在身邊,這墨綠本子應該可以交由他解讀,即便心裡這麼盤算,另一個想法卻同時浮現,尤其在驟雨不休的午後,如離奇夢境猛然甦醒的瞬間,很難將正午跟謙田相遇的情節合理化,倘若把時間再往前推,姑婆告別式那天見到的謙田,又更難驗證其存在的真實性,好像剛剛看完一場電影,偌大幽暗的戲院中,看戲的人不小心跑到銀幕中,又不著痕跡回到座位上,一切就變得那般超寫實,簡直不可思議。
幸子站起來,一口氣喝光整罐冰麥茶,然後拿著空罐輕輕敲擊腦袋,像敲擊汁液枯竭的小玉西瓜。
她是個多夢的人,每晚幾乎都作夢,每每在夢境中,遭遇討厭或危險的情境,就奮力提醒自己,這是夢,這是夢,往往在驚險的瞬間清醒過來,大有鬆了一口氣或僥倖逃過一劫的慶幸與安心,現在約莫是這種強烈企圖,幸子拍打腦袋,再努力提醒自己,隱隱約約,懵懵懂懂,那一趟穿梭時空去了一九六四年的證據也就變得薄弱,變得虛渺,可是那時姑婆穿著碎花旗袍在老屋門前微笑寒暄的模樣又那般清晰,天井還烤著魷魚呢,難不成,一切都是假性快波睡眠來不及抽離的夢境?
幸子走到窗邊,屋外雨勢依舊,還夾雜雷聲閃電,她伸手摸到口袋裡的琥珀色髮簪,前一秒鐘努力掙脫夢境的企圖,霎時退散殆盡,那髮簪握在手中的感覺太真實了,彷彿跟謙田相遇,以及返回一九六四年的一切,投射委身在髮簪堅硬扎實的觸感之中,根本不可能是幻覺或夢境,何況謙田說好要碰面的,在那之前,必須把舅舅被捕的原因找出來,沒錯啊,匆促離開時,是這麼說定的啊!
幸子回到書桌前方,打開電腦主機,看著液晶螢幕,無意識瀏覽一些網站,突然之間,她想到一個好方法,隨即在Google搜尋引擎輸入舅舅的名字,不到兩秒,網頁呈現五十二筆資料,有某某運動會紀錄保持人,有某某補習班名師,還有某某抽獎活動頭獎得主,剔除不相干的資料之後,也只有一筆跟舅舅的身分背景相符,那是他曾經服務過的貧民醫院內科門診醫師名單,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訊息可供參考。
原本以為網路搜尋引擎無所不能,但是對舊時代舊人物而言,還是有盲點。
有點洩氣,悻悻然。
這時,瞥見桌面上的便條紙,之前隨手寫下『楊廷椅』三個字,這時好像變成埋伏在暗處的提示,幸子順手敲擊鍵盤,交給網路搜尋引擎尋找,也許是名字太特殊了,第一筆出現的訊息,顯然就是舅舅筆記本裡,那位自稱『老朱』的楊廷椅。

『一九五○年五月十日,國防部保密局破獲專門從事學運工作的地下黨組織,被逮捕的教員與學生人數將近五十人,負責人李水井,任教台北開南商職,他與其他十位同案,於一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押往馬場町刑場槍決,同案包括……楊廷椅,二十五歲,新竹市人……』

沒錯,應該就是他了。幸子很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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