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自強號列車行經竹南車站時,幸子剛好醒過來,沿著鐵道左側的海邊巨型發電風車一字排開,這天風大,遠遠望去,風車像滾動的陀螺軍團,在天空劃下熱鬧的紋路。
列車抵達台北車站之後,幸子直接經由捷運連結通道,轉搭開往南勢角的列車,在『永安市場站』下車,仔細研究站內牆上的路線圖,幸子確定好方位,走出車站之後,穿越捷運站旁的大型建築工地,行經幾幢高樓的地下車庫入口,眼前突然出現幅員開闊的綠地,綠地中央有座造型清透簡潔如積木般的建築,沒錯,就是這裡,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
幸子透過網路查詢,知道這座圖書館的前身是大正四年成立的台灣總督府圖書館,雖然位於總督府附近的原址毀於戰火,在台北市區內幾度遷徙,最後落腳中和的綠地公園,據說這裡有相當珍貴的歷史館藏,尤其是日據時代的資料,不管是新聞報紙還是官方文件,都經由恆溫恆濕的專業收藏空間小心保存,幸子當機立斷,無論如何,都要親自來一趟。
在一樓櫃台辦好閱覽證件之後,幸子經由館內電腦網路查詢,約略按照年份,將需要索閱的資料編號先抄寫下來,有些文件列為特殊封存,必須透過事先申請才能閱讀,幸子於是決定從開架式的書類查起。搭乘電梯到達六樓台灣資料中心的時候,除了櫃台的圖書館員之外,面窗的座位空無一人,空間瀰漫著紙張與空氣交互擁抱的特殊氣味,那種超脫歷史座標的靜謐氛圍相當奇特,好像隨時都會從書頁之中,走出各個年代、不同裝扮的古人。
從哪裡找起呢?
幸子站在羅列的書櫃走道上,突然有點困惑,到底要從舅舅被捕的事件找起?還是從謙田與張邦傑的相關時點著手?似乎陷入兩難。
索性沿著書櫃走道踱步,瀏覽架上書冊,輕輕撫摸那些經過年歲洗滌的紙纖維紋路,陽光恰好穿透大片落地窗,在地板烙下滾燙的光澤,幸子彷彿受到某種莫名的召喚,突然在走道轉彎處停下來,左側一整列書冊,引起她的注意。
《白色恐怖黑暗時代》、《白色恐怖受害者自述》、《消失的台灣醫界良心》、《白色恐怖受難者手記》……
除了這些付梓成冊的出版品之外,還有一些人權協會印製的資料,幸子找來館內提供的小推車,把那些書冊資料堆成一疊,推到落地窗前的單人書桌旁,打開日光燈管,開始快速翻閱,希望找到舅舅的名字。
事件與人名,猶如不斷湧出來的歷史線索,幸子陷入紛亂的泥淖中,腦袋突然變得沉重無比,思考節奏跟著遲緩下來,那些刻印在書頁的文字,變成助眠的小藥丸,覺得眼皮好重,好睏。
心裡盤算,與其這樣吃力硬撐,還不如趴在桌上睡個爽快,頂多十分鐘,醒來必定神清氣爽,這種快速充電的捷徑,幸子是有把握的。
館內真是安靜,依稀聽見館員的腳步聲,還有中央空調風管的呼呼作響,恍惚之時,似乎被大正四年以來的館藏舊事圍繞著,大正四年,民國幾年呢?唉,好睏,先睡了。
不知道趴在桌上睡了多久,幸子隱約感覺有人站在身旁,很想抬頭瞧瞧,但是身體彷彿馱著千斤重物,就算意識下達指令,四肢卻完全無法動彈,鼻尖隱約嗅到淡淡的消毒藥水味,四周空氣也出現細微溫升,除了自己呼吸的律動之外,好像還有別人。
一睜眼,看見一雙黑色皮鞋出現在桌邊,猛一抬頭,還來不及反應,一隻手壓住她的手掌,幸子嚇了一跳,幾乎要尖叫出來,那人連忙出聲,『噓……』,幸子隨即把尖叫的企圖往回吞,再看清楚,是謙田,食指放在唇間,示意她小聲一點。
這時候,幸子完全醒過來了,前一刻的睡意,早已消失殆盡,她馬上察覺不對勁,原來應該在個人小書桌左側的大片落地窗不見了,變成一整排木頭外框、上下兩層對稱的狹長窗戶,小書桌也變成木頭長條桌,附有滾輪的人體工學椅變成低矮的手工藤椅,牆上有橢圓型的老式掛鐘,天花板挖空半圓嵌入長型吊燈,館內書籍資料擁擠堆疊,完全不是之前井然有序的模樣。
謙田搬了一張椅子坐下,吸了吸鼻子,似乎有點傷風的跡象。
『妳該不會又在懷疑,我是鬼吧?』
『是啊,我確實這麼想!』
謙田笑了,嘴邊的鬍髭,似乎多了點。
『上次妳離開之後,妳的姑婆,嗯,就是張萃文,還不斷指責我,為什麼不把妳留下來吃粽子,呵,其實當晚我也離開了,沒有跟他們告別,畢竟,我是一個從時間空隙鑽出來的人,究竟該用什麼姿態存在,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事後想想也好笑,妳的姑婆跟舅舅,居然都沒有發現破綻,畢竟經過那麼多年,我應該變成老人了,倘若不是白髮,就該滿臉皺紋,齒牙動搖,背也該駝了。唉,離別跟相遇都太突然,這些細節,居然都不計較……』
謙田說話的語調,變得哀傷,還有往下消沉的無力感,不過他還是勉強擠出笑容,幸子覺得那笑容看起來更淒涼。
『所以,你離開一九六四之後,直接來到「現在」嗎?』幸子趕緊轉移話題。
『現在?妳確定是「現在」嗎?「現在」是什麼時候?妳確定嗎?』
有過上次短暫穿越時間軌道的經驗之後,幸子確實意識到周遭景象已經改變,正如謙田說的,她實在無法確定『現在』到底屬於『誰的現在』。
她轉身看看四周,不管是建築本體還是桌椅配備,都被時間惡作劇似地,動了乾坤挪移的手腳,肯定不是『現在』,不是『自己的現在』。
『莫非,我回到圖書館的前世,總督府圖書館,大正四年,沒錯吧?』
謙田笑出聲音來,『猜對一半,確實是總督府圖書館沒錯,這圖書館最早成立於大正三年,在艋舺清水祖師廟內設立臨時事務所,隔年六月,也就是大正四年,西元一九一四,才遷到總督府左後方的彩票局,不過,我們「現在」不是在大正四年,而是到了昭和年間,西元一九四五年,民國三十四年五月三十日,過了今晚,盟軍就要對台灣全島進行大轟炸,鐵道飯店、帝大附屬醫院、台灣總督府、還有這座圖書館,如果不是半毀,就是夷為平地……』
『全島大轟炸?那,怎麼辦?台北人口這麼多,怎麼逃啊?』
『去年日本政府已經發佈「稠密都市住民疏散要綱」了,包括台北、基隆、台南、高雄幾個大都市的人口,都疏散到鄉間了,經歷這場轟炸,日本很快就會在八月中旬宣布無條件投降,這一年,我是親身經歷過的,到了九月初,國民政府第一批接收人員就會搭飛機抵達松山機場,張邦傑是第二批,就是妳姑婆張萃文的三哥,妳應該喊他叔公,他是前進指揮所的重要人物,擔任行政長官公署祕書,是官位最高的台籍人士,而我的眼科老師,也就是張邦傑的二哥張席祺,會返台擔任行政長官公署參議,他們兄弟幾人都是抗戰之前就去了大陸的台籍人士,按照光復之後的說法,叫做「半山」,可是,席祺先生很快就選擇離開台灣,我知道某部分原因是他的身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時他已經是共產黨員了,抗戰時期,我曾經離開廈門前去上海,張先生讓我在診所幫忙過一陣子,我見過毛澤東的妻子來治療眼疾,上海光華眼科在靜安寺附近,那時,他忙著東南醫學院的教學,不過共產黨員的身分,還是沒有曝光。』
『半山?這說法有趣,那你也算半山吧?』
『是啊,我們這批半山,戰前說台灣話,讀日本書,習醫的過程又懂得一點德文與拉丁文,我是一九二九年隨張席祺先生去了廈門,他們幾個兄弟都是因為反對日本政府而被日警通緝,才決定離開台灣的,據說要是返台,就要被日本巡察抓去槍斃,我是小人物,無所謂,來來去去,懂日文,又學了北京話,台灣光復後,多了一項本事,充當中國官員的通譯,那時候,這些聽不懂台灣話的人,叫「阿山」,內山來的,好遙遠生疏的感覺。有南京來的官員問我,聽說台灣人每天都洗澡,是真是假啊?哈哈,那時候,市況一團亂,就算有眼科醫師的技術,一下子也開不了業,我就在大稻埕做起藥材生意,經常搭船來往台灣海峽,本以為就這麼太平下去……』
謙田用力掐手指,喀喀聲響,很刺耳。
『我心裡知道,張先生他們幾個兄弟的立場不同,有忠於國民黨蔣介石的,有跟隨共產黨毛澤東的,有主張台灣獨立的,還有串連日本反戰勢力搞情報的,妳外公排行老大,生意手腕很好,十幾歲未成年就掌管高雄旗後哨船頭的船頭行,擁有好幾艘船,是船頭行有名的少東,不過他生性多情浪漫,人又長得瀟灑倜儻,對政治根本不熱中,賺錢倒有興趣,以前聽他二弟席祺先生說過,兄弟幾人跟台北太平町「大安醫院」的醫生蔣渭水在孫總理逝世紀念會相識,其他人加入蔣渭水的文化協會,獨有老大愛上蓬萊閣酒樓的紅牌藝妲,還花了大筆錢幫她贖身,娶回家當妾,那藝妲叫做玉梅,我在廈門五條巷的宅院見過一次,五官細緻,鼻子很挺,是個美人胚,愛唱南管小曲,歌聲相當悅耳,不久卻跟大房太太一樣染上瘧疾過世,真是紅顏薄命,後來妳外公又娶了台灣來的女子,就是妳外婆!』
外公外婆的事情,幸子倒是第一次聽講,對於外公多情浪漫又多金的身世,隱隱浮現愛慕的憧憬。
眼見幸子沒說話,謙田好像有點自責,『不好意思,胡亂扯了一堆,沒什麼邏輯,我這麼提起你們家族的事情,沒有惡意的,再怎麼說,我也是跟著他們兄弟習醫,戰時還祕密跟著席祺先生的五弟做過一陣子情報工作,白天潛入日軍部隊當通譯,夜裡到上海光華眼科診所遞送情報,蒙著紗布躺在病床,佯裝病人,這件事情,我沒跟人說過,妳是第一個知道的,嗯,反正都過去了,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幸子突然噗哧笑出聲音來,『當然沒關係啦,這種事情在戒嚴時代不能談,現在連總統都可以罵了,沒什麼不行的,你下次想辦法到「我的現在」來,我帶你去瞧瞧,以前國民黨跟共產黨鬧彆扭,蔣介石跟毛澤東兩個老人家賭氣,現在不同了,國民黨主席都跑到北京跟共產黨主席握手了,沒關係的,我跟你保證,沒關係的……』
『是啊,那就好!』
不知怎麼,謙田的神情突然黯淡下來,相對於幸子的興奮,他顯然有點落寞。
幸子覺得納悶,好像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你,怎麼了?我說錯什麼嗎?』
『喔,不是,我只是突然覺得,大家都白忙一場,包括我自己,還有席祺先生幾個兄弟,甚至包括妳舅舅,那個時代的許多人,都白忙一場……』
幸子隱約瞭解謙田的感受,即使只有皮毛,她還是能夠體會謙田的想法,確實落寞,沒錯。
『唉,看起來是白忙一場,尤其政黨輪替之後,國民黨執政五十年的優勢被打破了,突然冒出一個擅長街頭突襲戰的小老弟,我自己是沒什麼感覺啦,我老闆就不一樣,國民黨輸掉政權,他簡直氣炸了,還有……』
幸子原本打算繼續說下去,卻發現謙田的表情變得很奇怪,瞳孔放大,嘴巴變成大O字形,幾乎可以塞滿一顆茶葉蛋。
謙田突然伸手掐住幸子的胳臂,『妳說什麼?再說一次,妳說國民黨被打敗了,輸掉政權,這是什麼回事?』
幸子縮著胳臂,痛得哇哇叫,『唉喲,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就是國民黨被民進黨扳倒啦,總統換黨做,天啊,怎麼你的反應跟我的老闆一樣啊,有什麼關係呢,四年一次總統選舉,只要有機會,國民黨也可以逆轉獲勝啊,這就是民主,美國不也一樣,共和黨跟民主黨,輪流當老大,唉唉唉,不要再捏了,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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