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圖書館之後,街景生疏,幾乎是幸子無法辨識的陌生世界,唯一可供參考的座標,就是維持和現在總統府類似外觀的總督府建築,從總督府所在的方位判斷,這一帶應該是博愛路與寶慶路的交會點,只是街道冷清,偶有擦身而過的路人,大多行色匆匆,因為大都市人口疏散的政策已經發佈,幸子跟謙田走在路上,目標相當顯著,其實有點冒險。
行經一處廣場,廣場旁邊的建築,看起來很面熟,幸子楞了一下,馬上大聲驚呼,『是中山堂啊,是吧?』
謙田停下腳步,顯然被幸子的驚叫聲吸引過來,『沒錯,後來確實叫做「中山堂」,那是光復之後的事情,現在,嗯,我指得是,一九四五年,就是現在,這裡叫做「公會堂」,是為了紀念裕仁天皇登基而蓋的,順著公會堂廣場穿過前方那條路看過去,就是「古倫美亞」唱片公司,我們這一代迷戀女歌星「純純」跟「愛愛」,就是古倫美亞的紅牌,純純小姐在太平町有家咖啡館,我去過幾次,經常在那裡遇到慕名而來的歌迷,偷偷望著純純小姐,充滿愛慕之意,很有趣!』
幸子看著謙田指引的方向,隱約記得那附近該是屈臣氏或世運麵包的方位,謙田提及的古倫美亞唱片或紅牌歌星純純與愛愛,她完全沒有概念,倒是側邊一棟兩層樓建築,看起來很面熟,立面主體呈現簡潔的現代主義風格,屋頂卻加上繁複的花草浮塑,表現另一種華麗的巴洛克風味,山牆正中央是仿日本皇族家徽的四葉家紋圖案,下方則有一個造型特別的牛眼窗,一樓是西藥房,二樓兼作住家,大三那年在這附近做古蹟調查,曾經訪談過藥局老闆,據說是四代經營,新少東提過,樓房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今昔對比,果然是有譜的,不是新少東隨意胡扯。
『沿著古倫美亞這條路往北走,就是「台北驛」,嗯,按照北平話的說法,叫做台北車站,鐵道這頭叫做「前驛」,另一頭叫做「後驛」,後驛跟太平町之間,有熱鬧點心攤集結的「圓環」。我們眼前這一帶是城內最熱鬧的「榮町」,左邊可以看到台灣第一家百貨公司「菊元商行」,五樓有食堂,可以吃西餐,六樓賣唱片,七樓頂有娛樂場,還有空中庭園可以眺望台北城,菊元大概是僅次於總督府的最高建築了,因為有七層樓,台北人說那裡是「七重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台南的「林百貨」只晚「菊元」幾天開幕而已,兩家百貨店,都是時髦女性喜歡去購物的地方,就算不買東西,去搭流籠,也很過癮!』
『流籠?』
『嗯,流籠,後來叫做電梯吧!』
『真的啊,原來這麼早就出現這種科技產物,那時的台灣,過得很愜意嘛!』雖然街道很冷清,幸子心頭卻洋溢著闖入時光隧道的興奮感。
『妳看那邊,』謙田指著對街一棟三層樓建築,立面最上層浮雕英文字『Maiji』,一樓則是由右而左書寫漢字『明治製菓賣店』。
『這間是榮町最有名氣的咖啡店,生意非常好,我跟朋友常去那裡喝咖啡,邊聊天邊聽唱片,靠近表町一丁目還有一家「森永」,也是三層樓高,有冰淇淋,還有牛奶巧克力,大抵在日本流行的東西,台灣也跟上了,這一帶我還算熟,戰後國民政府接收之後,我充當通譯那段日子,經常在這附近出入,有時候也到公會堂開會,我們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鐵道飯店了……』
對幸子來說,雖然周遭景觀都很生疏,可是從街道分佈的方位來判斷,他們確實往火車站的方向前進沒錯,她以前當學生的時候,也經常在火車站一帶鬼混,逛書店、買CD、吃漢堡、或蹺課去『公園號』買酸梅湯與蔥花餡餅,然後坐在新公園表演台的長椅吹風曬太陽,此時此刻,她走在街上,幾乎可以輕易想像前方有『星巴克』連鎖咖啡,轉角是『美體小舖』,過街是『麥當勞』,斜對面有一整排手機專賣店……
只是街廓構圖突然變成炭筆畫一般素樸,很難跟電音聲光五彩炫麗的現代鬧街互相對照,走著走著,幸子對於腳底踩踏的土地,突然產生複雜的遐想,時空軌道對應地理磁場的關係,果然像極了糾纏不清的輪迴轉世,她盯著自己的鞋尖,就這麼一小點註記方位,擁有獨一無二可供辨識的經緯度,但時移事往,砂石、塵土、水泥、紅磚、柏油、腳印,循序掩埋曾經踩踏的證據,倘若定點不動,時序重整,不同年代的人,踩踏同一塊座標,卻對應不同的命運,如果有機會像她這般幸運,得以穿梭時空磁場,瞭解不同年代的快樂或苦衷,說不定才有機會知道自己過得其實不那麼糟糕。
頃刻間,幸子突然有所覺悟,絕對不能活得太敷衍啊!
而謙田站在一旁,卻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天空,不發一語。
兩人都不出聲,沿著冷清的街道緩緩踱步,拐彎之後,幸子對街景終於有了感覺,是新公園和博物館,新公園雖然各色花朵爭奇鬥豔,但是園內滿是壟起的黑色土丘,謙田說那些壟起的土丘是躲空襲警報的防空壕,新公園對街是『土地銀行』的老建築,可是謙田說,那裡叫做『勸業銀行』,新公園東側就是帝大醫院,與醫院相隔道路的另一邊,即是帝大醫科校門。
雖然是台北城內鬧區,可是騎樓靠街道的那一面,都用木板遮蔽,木板後方用土填滿,似乎是用來抵擋轟炸砲彈,幸子仰望身後的總督府,也用竹製的灰黑色幕簾遮掩,勸業銀行大樓也一樣,盡量模糊面容搞偽裝,整個鬧區灰撲撲的,像黑白默片,偶有穿木屐經過的路人,大多行色匆匆,瞧見幸子與謙田,還面露驚懼眼色。
來到車站前方,一幢宏偉華麗的建築,約莫位於現在的新光三越摩天大樓的位置,應該就是謙田所說的鐵道飯店,紅磚英式貴族典雅建築風格,窗櫺像藝術浮雕,建築前方有雕花鐵門圍牆,庭園綠意盎然,隱約還可看見玻璃窗內的挑高天花板與大型吊燈。
『是很貴的飯店吧?』幸子問。
『是啊,確實很貴,因為是總督府經營的官方飯店,也是台灣第一家洋式旅館,裡面使用的刀叉器皿咖啡杯,全部都是舶來品,甚至連廁所的瓷製馬桶也是從英國進口的,住一個晚上,大概要花掉一般專科畢業生的一個月薪水,平常人可是消費不起喔!可惜,過了今天晚上,這幢美麗的建築就要被炸毀,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會遭受砲火狙擊,從表町這一帶,延伸到榮町那頭,許多建築物都會從我們現在看到的天空版圖裡消失,包括我們所站的這個地方,一磚一瓦都逃不掉……』
兩人並肩站在鐵道飯店對街的騎樓底下,仰望建築頂樓垂下的綠色藤蔓,長型窗戶向外延伸的花台,紅白磚瓦相間的圍牆與門柱,一切都那麼具象真實,然而此刻街廓如此寧靜,倘若時光按鈕就此撳下,會不會因此躲過幾個小時之後的轟炸呢?
與鐵道飯店相望的台北車站前方有個小廣場,廣場幾株椰子樹,從這邊望過去,車站建築像放大版的積木拼圖,飽滿工藝匠氣,可是幸子如何回想,都記不得台北車站還未整建翻修前的老建築模樣,此刻想要比對,完全欠缺證據,沒辦法聯想在一起。
突然之間,幸子瞥見一部熟悉的二八七公車經過,公車後方還拖曳一道強烈閃光,她嚇了一跳,猛力搖晃腦袋,街景隨即恢復原狀,鐵道飯店仍舊矗立前方,她再用力眨眨眼,想要確認是不是自己眼花,可是剛才那部二八七公車的影像實在很清晰,而且是幸子很喜歡的低底盤大窗戶車型,她這才想起來,會不會是時間到了,她應該離開一九四五年的這一天了。
幸子拉扯謙田的衣袖,『我剛剛看到我那個時代的公車,是不是暗示,我應該回去未來,嗯,我是說,回到我的時代?』
謙田聽見幸子這麼說,緊張地看了一下手錶,『唉,糟了,都忘了時間,妳剛剛確實看到時間的破洞,沒錯,那就是一種暗示,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趕快離開這裡,以我們兩個人的能力,肯定無法阻止全島大轟炸的發生,』他朝著方才走來的表町與榮町方向看了一眼,『這樣也好,算是最後的憑弔與告別吧!這些,應該都留不住了……』
聽謙田這麼說,幸子心頭更難過,雖然在她的時代,這一帶早就沒有戰火襲擊的痕跡了,甚至連戰爭的記憶都已經稀疏淡薄了,眼前應該是新光三越摩天大樓,根本沒有鐵道飯店曾經存在的證據,可是此時此刻如此近距離看著這座氣勢身段都十足典雅迷人的建築,想像幾個小時之後將夷為平地,還是覺得欷歔不捨。
幸子感覺眼眶濕潤,趕緊低下頭來,免得被謙田發現,就在她低頭的瞬間,聽見身後店鋪傳來歌聲,居然是周杰倫的〈千里之外〉,雖然只有簡短兩個小節的旋律,隨即又消失淡去,周遭重新歸於寧靜,但是這次她弄懂了,時間破洞出現的頻率增加了,她必須趕緊跟謙田交代一些事情。
她從背包裡取出那兩本在姑婆的五斗櫃找到的記事本,將墨綠色本子交給謙田,『這本可能是眼科醫學筆記,大部分都是用日文書寫,你應該看得懂,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張席祺先生授課的筆記,不知道還寫了些什麼,你幫忙讀一讀,至於……』
話還沒講完,幸子又聽到不遠處傳來3C賣場的廣播叫賣聲,感覺身體就要被時間軌道吸進去了,她連忙抓住謙田的手臂,『還有,記得,一定要記得,想辦法到舅舅被捕的那年,一九五○年六月二十日,記住,千萬要記住這個日子,我們約在台大醫學院旁邊的網球場碰面,我在那裡等你,一定要來,我們要趕在保密局來抓人之前,把舅舅帶走……』
剎那間,幸子原本用力揪住的謙田手臂,像急速向外滑出去的滾輪,謙田的衣袖從指尖拂去,幸子看見自己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四周是正午的台北站前鬧區,百貨公司前方有休旅車促銷活動,幾個穿著清涼的展場女郎正在勁歌熱舞,對街車站廣場有抗議靜坐人潮,兩部摩托車在她身旁擦撞倒地,機車騎士互相咒罵,誰也不道歉。
幸子看著百貨公司的超大型液晶螢幕,看著切割天空的摩天大樓稜線,很難想像幾秒鐘之前,她還跟謙田站在一起,為著即將消失於空襲戰火的鐵道飯店,感覺欷歔不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