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黃昏,幸子坐在台大醫學院旁邊的網球場,整整三個小時,並沒有等到謙田依約來相見,正確一點的說法,應該是謙田並沒有將她帶進時間軌道,回到一九五○年。
她坐在網球場旁邊的花壇矮牆上,一邊晃著雙腳驅蚊,一邊看著台大醫院頂樓的紅色警示燈一閃一滅,夏夜晚風飄來下班車潮排放的廢氣,還有鄰近不知哪個小店正在油炸紅蔥頭的油膩香味,兩種濃烈刺鼻的氣味混雜在空氣中,無論如何,都讓人難以大口豪邁呼吸,不得不畏縮憋氣,一整個窘迫無奈。
球場旁邊的水銀燈四周,開始聚集大量焦慮飛竄的隱翅蟲,以前姑婆說過,這景象約莫是大雨即將到來的前兆,這讓幸子更加猶豫,到底該不該繼續等下去。
果不其然,幾分鐘之後,開始出現閃電雷聲,幸子又沒帶傘,只好急忙起身往捷運站的方向小跑步,在斑馬線前方等紅綠燈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喊她的名字,喊聲似乎很用力,卻感覺距離很遙遠,又像隔著薄膜,可是幸子並不覺得耳鳴,那聲音為何擠壓變形,彷彿是異次元磁場飄來的餘音。
幸子回頭,發現兩個開南學院的學生站在身後,看起來不像是認識的人。
過了馬路,沿著騎樓,經過兩家牛肉麵店,又聽到背後有人喊她名字,而且比剛才聽到的聲音還要清楚,正想回頭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她肩上用力拍了一下。
『幹嘛走這麼快,害我追了兩個路口,喘死了!』
是男人的聲音,喘得厲害。
幸子轉身,想了幾秒鐘,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認識這個人,只覺得對方講話的口音很熟悉,五官也有點印象,但要即刻喊出名字,或確認熟識與否,還真的有點為難。
對方並未察覺幸子的遲疑,繼續滔滔不絕說著,『妳還沒有過街的時候,我就開始喊妳的名字了,邊喊邊跑,路人都以為我是個瘋子,唉,我不管那麼多了,反正一定要追到妳!』
那人拿起手上的牛皮紙袋拚命搧風,看得出來,真的是滿頭大汗。
這下子,幸子變得尷尬無比,她確實想不起對方是誰,又怕真的是多年不見的朋友,倘若不表態,好像很失禮,只好支支吾吾,『嗯……你是那個……那個……』
那人突然拿著牛皮紙袋往幸子腦袋敲打,『什麼,妳忘了我是誰……我是謝直人啊,妳忘記啦?妳的學長啊!』
被牛皮紙袋一敲,幸子總算弄懂了,謝直人,沒錯,就是他,校友會的學長,醫學系,在學校是個怪人,不修邊幅,頭髮凌亂,經常穿短褲與夾腳涼鞋在校園遊蕩,有時候騎一台坐墊有破洞的腳踏車,聰明犀利,成績出色,雖然有時候古怪叛逆,但是幸子一直都尊稱他『直人學長』。
摸著腦袋,幸子笑得很心虛,不過,眼前的直人學長,確實跟以前的形象差很多,亂髮修剪成小平頭,穿著藍白橫紋棉衫和淺色西裝褲,腳穿咖啡色皮鞋,跟他以前的造型差太多了,難怪幸子認不出來。
『你怎麼變成這樣子?看起來非常規矩!』
直人學長摸摸下巴,很無奈的語氣,『沒辦法啊,現在要輪班門診,不能把病人嚇跑,還是規矩一點比較好!』
仔細想想,兩人確實有很多年沒見面了,何況直人學長的模樣實在跟記憶中的叛逆青年差距太大,幸子心想,就算認不出來,也沒什麼好尷尬的。
『妳在網球場等人嗎?我從三樓研究室的窗戶看出去,發現那個人很像妳,跟以前一樣,喜歡晃著雙腿,還喜歡抬頭看天空發呆,我猜想是妳,可是又不確定,離開辦公室之前,還特意到窗口確認一下,發現妳還在,原本打算到網球場找妳,才走下樓,就看到妳小跑步過馬路,喊了好幾次妳的名字,理都不理,那時還懷疑,是不是認錯人了,』直人學長搔搔腦袋,『妳知道的,認錯人很糗耶,年紀大了,臉皮比較薄,哈哈!』
幸子聽著學長說話,直覺歲月真的讓人妥協溫和,以前學長在校內曾經是行動派的激進份子,衝撞不合理的體制,對抗惡質的權力壓榨,寫文章批判學生會組織,有一度還串連其他學校發動抗爭,那時幸子才大一,膽子很小,有一次經過校園,見到學長跟人爭辯,面紅耳赤,眼看就要幹架,她低頭偽裝不相識,想要默默躲進樹叢裡,學長瞧見了,大喊一聲,『學妹,妳在幹嘛?』嚇得幸子魂魄都飛了,可是那晚直人學長還是請她到新生南路的『台一』吃冰,爽爽朗朗,彷彿剛才與人爭辯,根本不算什麼。
而今看到直人學長十足公務人員裝扮的模樣,幸子忍不住發噱,想笑。
『走吧,我請妳吃牛肉麵!』
相隔十幾年了,那口氣與氣概,還跟當年請她吃冰一樣,爽爽朗朗。
吃完牛肉麵,恰好躲過一場傾盆大雨,雨後的空氣濕涼,直人學長提議到網球場散步聊天,走著走著,幸子突然想起,要是這時謙田出現了,怎麼辦?
這幾天發生的種種,幸子從來沒跟人提過,除了與姊姊蘭子、舅舅世泓討論過謙田送來奠儀的事情之外,兩度穿越時間軌道回到過去的奇特經歷,誰也沒說,幸子其實自己也很懷疑,那兩段迷離卻又清晰莫名的時光旅行,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默默看著直人學長,突然有股衝動,想開口跟他提這件事情。
『學長,我想問你一件事情,可以嗎?』
『喔,這麼巧,我也正想問妳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你先問好囉,我想問的事情,比較複雜,等一下再說。』
『好吧,那我先問了!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上個月,院內舉辦一次聚會,邀請那些退休的老醫師回來校園敘舊,每科都要派兩位醫師去支援接待工作,那天,我恰好沒有排門診,就自願去支援,原本以為站在會場負責帶路就好,沒想到老醫師們太熱情了,硬拉著我們去吃晚餐,就在校友會館二樓的餐廳,吃大圓桌合菜,我們那桌,有一位心臟科名醫,他的開刀技術,可以說是後輩的教科書範本,還有一位毒物權威,長得像日本幕府時代的武士,他們的名字,早就在醫學院流傳很久,沒想到近距離同桌,感覺真夢幻,呵呵!』
直人學長自己笑得很開心,看見幸子一臉茫然,趕緊把話題拉回來。
『廢話說太多了,現在言歸正傳,』雙手插在口袋,直人學長將重心挪到另一腳,換個舒服一點的姿勢說話,『那天在餐桌上,大家都喝了不少溫熱的紹興酒,老醫師們聊得很起勁,聊著聊著,聊出許多白色恐怖時期的往事,有人慷慨激昂,有人眼眶泛紅,以前我偷偷讀過這類的人權調查報告,約略知道那個年代的政治氣氛,但畢竟是經過後人書寫,多少摻雜了主觀臆測與想法,第一次聽見當事人描述,感覺還是很震撼,不過嚴格說起來,也不算當事人,他們應該是環繞在當事人周遭的第三者,或者是目睹事件發生的沉默見證者,那種恐懼與長年沉默噤聲的心情,在紹興酒的催化之下,也許是一次難得的情緒釋放,而我這個後輩,確實也大開眼界,很驚訝!很驚訝!』
聽見直人學長描述那場聚會的情形,幸子心跳加速,夾雜著訝異與驚喜,心想,怎麼這麼巧,忍不住催促,『然後呢?然後呢?』
『別急,別急,我要說到重點了,』直人學長清了清喉嚨,『剛剛我提到毒物權威的那位老醫師,酒酣耳熱之後,說起當時的台北帝大預科醫類的學生,有股特別風尚,每個人多少都要學一種樂器,做一種以上的運動,打軟式網球或打橄欖球都好,最特別的是一群「雜談俱樂部」成員,將古今中外約一百本書,列為必讀書目,那時他也加入「雜談俱樂部」,結識兩位非常有才氣的學長,一位擅長拉小提琴,另一位文學造詣好,經常幫宿舍的學生刊物《東門》寫文章,到了大三那年,應該是五月中旬,保密局突然到學校抓人,那時正在會議室召開各科主任會議,內科主任許強醫師、眼科主任胡鑫麟醫師當場被抓,同一天被捕的,還有皮膚科胡寶珍醫師、耳鼻咽喉科蘇友鵬醫師,另外第一外科的郭?琮醫師則是早就被抓了,到了六月畢業考前,已經在屏東潮州瘧疾研究所工作的那位擅長拉小提琴的學長也被抓了,至於文筆很好的學長,則是差兩科畢業考,端午過後的深夜裡,直接從學生宿舍被紅色吉普車帶走,聽說被捕時,態度從容,坦坦蕩蕩,學生宿舍裡的人流傳,他走得像條英雄好漢……
『那位毒物權威的老醫師這麼一提,其他人七嘴八舌討論起來,許強醫師的事情我早就聽過,他曾經被譽為諾貝爾醫學獎的亞洲第一候選人,倘若不是被捕,現在的成就必然嚇人,聽老醫師們說,許強醫師被押送往馬場町槍決的路上,帶頭大聲唱〈共產國際歌〉,開車的駕駛聽得心驚膽跳,還出了小車禍,可能是為了懲罰那批人,所以當天不准家屬收殮,隔天另一批送往馬場町槍決的人,嘴裡被塞滿布條,不准喊口號也不准唱歌,還親眼看到前一天出門的獄友曝屍刑場的慘狀,許強醫師的事情,其實在醫學院靜靜流傳很多年了,不過,跟許強同一批被捕的醫師,甚至後來也有學生相繼入獄的事情,我倒是第一次聽老醫師們提起,尤其是宿舍裡流傳那位走得像條英雄好漢的學長,叫做顏世泓,嗯,幸子,這就是我要問妳的事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顏世泓醫師是妳的舅舅吧?』
『咦,你怎麼知道?』幸子嚇了一跳,眼睛睜得很大。
『哈,我也是突然想起來的,妳記不記得,有一年暑假,我們在台南辦校友會迎新,好像在虎頭埤烤肉,活動結束之後,回到台南車站解散,我突然上吐下瀉,妳帶我去舅舅診所,就在西門路大舞台保齡球館對面,一幢日式平房,顏醫師的診間有古典音樂,沒錯吧,我的記性一向很好,這件事情,我記得很清楚!』
『這麼多年了,沒想到你居然還記得!是啊,顏世泓是我舅舅,他以前確實被關過,在火燒島,就是現在通稱的綠島,雖然我沒聽他親口提過這件事情,可是偷偷聽長輩談論過,至於為什麼原因被抓,像我們這些晚輩,根本不敢開口問。』
『那應該沒錯,老醫師提到那位像條英雄好漢的學長應該就是妳舅舅了。』
『你對那次醫學院醫師與學生大規模被捕的事件,還知道多少呢?』
『嗯,也不敢說知道得非常清楚,這些事情,在戒嚴時期幾乎沒辦法談論,也沒有文字資料記載,不過,解嚴之後,陸續有調查報告出來,我知道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曾經進行口述歷史計畫,一些民間基金會也都出版過類似的訪談紀錄,前幾年,某些機密檔案也都解密了,認真要查,應該不困難,只是,要還原歷史真相,還是有些難度,我們現在所讀到的歷史,只是比較接近事實的主觀臆測與想像而已,至於真相如何,除非有機會重新回到那個時代,否則很難還原,畢竟,回憶起來都帶著痛苦與不諒解,或因為輾轉陳述而變形,不管是口述的人,還是記錄的人,甚至是閱讀的人,都帶著自己的情緒,即使是同一個事件,也會產生不同的解讀與註解,很多人都會選擇對自己有利或安心的角度,各自對歷史狂妄批判,尤其到了選舉,變成炒作話題之後,就更加離譜了,唉,很無奈的啦!』
直人學長搓搓下巴,聳聳肩,笑得很無力。幸子看在眼裡,覺得當年在他身上恣意奔放的熱情銳氣,起碼削減了一大半。
『關於妳舅舅被捕的原因,在戒嚴時代的所有官方說法,都直指他們加入共產黨主導的叛亂集團,假借讀書會名義,擴大地下黨成員組織,根本就是叛國,解嚴之後,也陸續出現比較寬容的解讀,認為那時代的知識份子,鮮少不迷戀馬克思社會主義理論,又看到終戰光復後,國民黨政權接收台灣,二二八事件形成的恐怖屠殺氛圍,因此向左翼靠攏尋求解脫的人,緩緩醞釀一股檯面下的勢力。我從不同面向讀到不同觀點,多少也產生自己的想法,雖然也是主觀,雖然也是選擇讓自己安心的角度切入,不過我多少可以體會當初許強醫師或是妳舅舅,甚至那一批前後被捕的台大醫師與學生,在那個時代之所以苦悶或想要有所行動的苦衷,以前有人開玩笑說,「三十歲之前倘若不是左派,這個人一定沒有靈魂;三十歲之後還是左派,此人必然沒有腦子」妳知道嘛,許多理想與熱情,到了最後被迫妥協時,是很淒涼的,有些人情願選擇恰到好處的頂點爆發,即便粉身碎骨也無所謂,反正早就有那種從容就義的覺悟,就像節氣一到,花朵選擇璀璨盛開一樣,即使只有瞬間的美麗……』
『就像朝顏花一樣,只有一天的生命……』幸子不經意接了這段話。
『咦,朝顏花?』直人學長突然反應不過來。
『姑婆說,牽牛花的日文說法叫做朝顏,白天盛開,夜晚凋謝,只有一天生命。』
直人學長似乎有所同感,靜靜地,不說話,幾秒鐘之後,卻自己耍冷解嘲,說那牽牛花休息一夜,隔天一早太陽出來,會不會又重新綻放一次呢?
學長咯咯笑個不停,幸子沒答話,隱約覺得學長身體裡面的左派靈魂好像生病了。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網球場,幸子又重新坐回花壇矮牆,雙腳前後晃動,猶如直人學長形容的,習慣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呆。
圍著水銀燈焦慮飛竄的隱翅蟲已經不見了,雨後的夜色中,燈柱被厚重的霧氣包圍,顯得心事重重。
直人學長雙手插在西裝褲口袋裡,斜斜靠著矮牆,看起來像一根彎腰的甘蔗。
『幸子,妳知道嘛,這幾年,我真的改變很多,變得小心翼翼,變得扭扭捏捏,容易妥協,有時候又顯得膽小畏縮。我以前可以為了信念,不斷與人爭辯,無論如何都要將對方搏倒,整天活得精神奕奕,戰鬥力十足,像一隻隨時找人打架的鬥雞,可是這些年過去,我發現原本存在體內的堅強信念,或者自認為偉大的氣魄,都不見了,也不是一下子消失,而是漸漸地、漸漸地,像輪胎戳了一個小洞,那些氣就從小洞裡面,不知不覺,慢慢,慢慢,全部都漏光了,等到意識過來,已經變成一個軟趴趴的傢伙,我想,我距離左派,是越來越遠了……』
『那也未必不好啊,三十歲以前,你擁有靈魂,三十歲之後,你擁有腦袋,不像我,兩邊都撲空。』
『這是安慰嗎?聽起來很淒涼耶!』
兩個人不約而同笑出來,網球場空無一人,笑聲不斷在校園迴旋飄散,變成寂靜夜晚的滑稽雙人相聲。
『對了,幸子,妳不是也有問題要問我嗎?』
『嗯,是啊,不過,我的問題,看起來好像不重要了……』
『說說看吧,也許我可以幫得上忙!』
『就是……就是……唉,很難講耶!』幸子開始猶豫,到底該不該把時間旅行的事情,告訴直人學長。
『很難講?是工作的事情?還是感情的事情?或者,是健康的問題?』
『都不是啦……』幸子趕忙搖手,拚命否認,『嗯,我這麼說好了,你相信穿梭時間磁場的說法嗎?譬如,突然發現自己回到過去的年代,看到街道不同的建築,或者,見到一些長輩年輕時候的模樣,甚至是,已經不在世間的人……』
『哇,妳這個問題,太跳躍了吧!』直人學長的嘴巴張得很大,刻意誇張他對這個問題無法理解的態度,不知怎麼地,幸子覺得學長似乎認為她在胡言亂語,開什麼天馬行空的玩笑一樣。
『對啊,我自己也覺得這問題很跳躍,或者應該這麼說,假設……對……我們來假設一下,一般人……嗯……普通人,是不是有能力穿透時間空隙,倒退著往回走,僅僅是短暫的……一瞬間……幾秒之內,突然就掉進時間破洞……』
『等等,等等,這問題是代表假設性的發問,還是,妳自己遇到的問題?』
幸子心頭一驚,這位已經過了三十歲,自稱失去左派靈魂、因此找回腦袋的學長,果然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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