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朝顏時光之十
轉載時間:2007.12.14

幸子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面對絕頂聰明的直人學長,她選擇讓徐謙田曝光,讓他從時間輪迴的缺口,正大光明走進現實世界,即便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到底哪一邊,才是現實世界。
果然,直人學長陷入沉思,他不斷抓自己的腦袋,指甲來回摳頭皮,發出吱吱聲響。
好一段時間,兩人都沒說話,幸子看著醫學院學生陸續騎著腳踏車與機車回到宿舍車棚,車燈光源與排氣管的聲音,像入侵夜色的兩支潛伏部隊。
她開始後悔,好似出了一道荒唐的難題,對講究科學實證的學長來說,的確難以回答。
不過,事情已經說得那麼清楚了,倘若改口說沒事,當作自己什麼也沒問,又嫌矯飾,也覺得尷尬為難,但是再這樣安靜下去,幸子真的不曉得應該如何收尾。
還好,直人學長先打破沉默。
『幸子,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有些話,我就明講了,全部都是基於醫生的本能,絕對沒有惡意。』
看到直人學長這麼嚴肅,幸子不自覺端正坐姿,不再兩腳晃來晃去,『沒關係,你說!』
『首先,我想確認的是,妳是不是長期處於疲累的狀況?譬如,睡眠不足,工作壓力很大,或者突如其來的挫折,沒來由的沮喪,或莫名其妙就會流淚大哭……』
幸子想了一下,『沒有耶,倒是多夢的問題,從小就有,也不是最近才特別嚴重。』
『多夢啊……就好像,即使睡著了,腦部活動還是很旺盛,雖然睡了很長一段時間,醒來還是很累,被夢境搞得精疲力竭,對吧?』
『沒錯,沒錯,就是那樣子!不過,並不會造成我生活或精神上很大的困擾……嗯,學長,我大概知道你想要確認的關鍵,其實我自己也懷疑過,會不會一切都只是夢境的一部分,因為太過清晰了,就算醒來,仍舊無法切割,你的意思應該是這樣子吧?』
『有點接近,不過根據實際的臨床經驗,一旦在生理與心理出現病痛或極度疲累的時候,特別容易產生幻覺或幻想,也就是說,人的磁場會變得薄弱,因為想要逃避現實生活某些不想面對的事情,於是放任自己躲在想像的情境裡面,得以平衡或逃避那些難題,可是,我聽妳描述那幾次穿越時間磁場的過程,似乎又跟妳自己面對的人生沒有什麼關係,這就是我感覺困惑的地方。』
『是啊,你說得沒錯,仔細想想,跟我自己想要逃避或不想面對的問題,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如這樣子,我們先把那些醫學觀點和科學理論拋開,而是從靈魂層面來探索,那麼,問題似乎變得比較有趣。我相信有些人對空間與時間磁場的感覺是比較強烈的,譬如,同樣站在一間百年老屋裡面,有人感覺普普通通,照樣呼吸自然,標準的觀光客模樣,有人卻感應到時間移動的證據,五十年前,誰曾經站在窗邊,八十年前,誰又曾經坐在椅子上,甚至覺得那些人的瞳孔都對準自己,歷史流動的軌跡全部湧上來,時間座標從一直線濃縮成一小點,說不定這就是所謂的超能力,科學很難解釋,但不能否認絕無存在的可能性,對吧?』
『不過,這應該是從所謂怪力亂神的角度切入吧,這樣子,會不會很難驗證真假?』
『所謂怪力亂神,不也替那些科學無法解釋的疑惑找到出口嗎?總要找個理由吧,雖然我是學醫的,任何病痛都要找到病灶,不過也有醫學無能為力的時候,到了那種束手無策的境地,就只能依靠精神層面的力量,進行最後一搏。我自己內心不是沒有過超脫科學的想像,只是,這種事情發生在熟人身上,再怎麼說,還是有點抗拒,所以,我才要問清楚,妳最近的身心狀況,是不是感覺特別疲憊,或者,面容看起來沮喪、恍惚,也就是說,磁場特別弱,可是從今天晚上的交談或從妳的神情判斷,這些條件似乎都不存在,假設不是妄想或幻想的問題,也不是夢境與現實無法切割的困擾,那麼,就只能朝神怪的方向思考了,雖然對我這個當醫生的人來說,這樣推測,實在太不負責任了。』
這麼一說,幸子反倒覺得,跟謙田相遇,兩度回到過往年代的事情,似乎變得證據薄弱,彷彿不曾發生過,就連自己也覺得毫無把握,反倒是直人學長,顯得興致盎然,抽絲剝繭的步驟,一個也不放過。
『不過,我還是主張用科學邏輯來解題,妳再仔細回想一下,每次跟那個時光旅人相遇,有沒有什麼元素是相同的?譬如說,時間、地點或天氣,任何情境條件,都可以列入整理歸納的條件。』
幸子開始回想,第一次在姑婆的告別式,第二次在那幢日式老屋,第三次,則是圖書館。
時間與天氣條件,似乎沒有吻合的地方,只剩下地點的因素了。
『姑婆的告別式會場,是台南府城一座老禪院,起碼是清朝末年就在東門城郊,禪院外觀雖然經過翻修,但主要建築結構應該沒變;而姑婆生前居住的那幢日式老屋,也是日據時期就有的;至於圖書館的前身,則是大正年間的總督府圖書館,這麼看來,都跟老建築有關係了……』幸子的聲音越來越亢奮。
『嗯,先別高興得太早,這只是假設之一,』直人學長看看校園四周,似乎想到什麼。
『如果我們的假設正確的話,也難怪今天沒辦法跟時光旅人相遇,因為這塊網球場是這幾年重新鋪設的,老網球場是那一塊,』直人學長手指樹叢的另外一邊,『不過,我覺得最有可能相遇的地方,不在這裡。』
『咦,不在這裡?那會是在哪裡呢?』
直人學長拉著幸子,順著網球場旁邊的小徑,穿過基礎醫學大樓,再繞過校車停放的角落之後,正前方出現一座兩層樓建築,對比於四周摩登高樓大廈,老建築的身影,既蒼涼又自傲,像個過氣的貴族。
老建築緊鄰校門通道,側邊牆面爬滿攀藤綠色植物,走到建築正面入口,才發現一樓採取拱廊設計,二樓則是希臘柱式迴廊,窗櫺雕花像巴洛克藝術畫作,屋頂是十九世紀法國盛行的曼薩爾式屋頂,頗有文藝復興時期建築的氣魄,不過在夜色中,昏暗路燈佐以樹影搖晃,反倒添了幾分神祕色澤,雖然經過古蹟重新粉飾,終究還是出現年歲的小細紋,面對仁愛路熙來攘往的車潮,緩緩吟哦青春老去的悲曲。
幸子平常頂多搭車路過,這麼近距離站在老教室前方,還是第一次。
『這幢教室,很古了吧?』幸子小聲提問,怕分貝太高,老建築會嚇著。
他們走上石階,瞧見大門側邊的金屬雕刻碑文記載,建於一九○七年,幸子掐指試算,不禁心生敬畏,好歹也是百年建築啊!
『這棟教室是二號館,應該是醫學院校區最古老的建築物,因為新式大樓不斷增建,老教室幾乎都拆光了,這棟造型典雅又帶點低調華麗的建築,是許多校友拚命爭取才得以保存下來的,要不然也是簡單粗暴的怪手一推,變成廢料白骨。日治時期的台北帝大醫科學生,都是從這棟教室培育出來的,當然包括當時的許強醫師,還有妳舅舅在內……』
幸子把臉貼在玻璃窗前,見到二號館裡面,還有人走動,於是跟著直人學長推門進去,挑高天花板的大堂兩側有圓柱排列,角落是一處小型的咖啡店,走到大堂盡頭,有一組雕塑藝術品,左右延伸的通道兩旁,規劃成小型教室,通道牆上掛著日治時期的醫學院名師黑白照片,大部分教室深鎖,掛著禁止進入的牌子,往二樓的階梯黑黝黝的,沒有任何照明設備,直人學長說,以前有造型奇特的圓形講堂,翻修之後已經拆除,非常可惜。
兩人站在一間亮燈的教室門邊,發現裡面有一組架設好的投影機與投影布幕,桌上有一部未關機的筆記型電腦,和幾個歪斜錯亂的紙杯子,室內空無一人,看來是剛剛結束一場簡報討論會,所有新科技工具支撐起來的靈魂,嵌進百年老歲的建築軀殼中,猶如安裝了人工支架的心臟,分秒循序跳動,分工延續老屋的生命。
幸子稍稍側身,瞥見通往二樓的階梯,似乎出現一個人影,但是轉頭仔細瞧,卻又空無一人,光線太微弱,實在難以確認那究竟是人影,還是窗外樹影搖晃的投射。
她輕輕拉著直人學長的衣袖,內心盤算著,要是謙田來了,好歹也要試著把學長一起拉進時間縫隙中,多一個人商量,總是比較篤定。
過了一會兒,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個學生突然從轉角的教室走出來,雙手抱著肯德基家庭號炸雞桶,見到直人學長,很有禮貌地點頭招呼,說了聲『學長好!』
『認識的學生,前陣子到科裡實習過,』直人學長抖抖肩膀,舒緩一下僵硬的筋骨。
幸子鬆手放開謙田的衣袖,往後靠在牆邊,大口吐氣。
兩人不約而同看了一下手錶,接近九點鐘了。
『不曉得徐謙田會不會出現,嗯,我是說,那個時光旅人……』幸子低頭搓手指,有點焦慮。
『你們這次碰面的主要目的,是想要搶在保密局抓人之前,跑去跟妳舅舅通風報信吧?』
『希望是這樣子啊,不過,我只是從舅舅的記事本裡面,發現六月二十日之後就沒有記錄下去了,大膽假設,要不是當天晚上,就是隔日出事。對了,記事本好像有提到他計畫好的逃脫路線,』幸子從背包裡取出深藍色本子,翻到便利貼做了記號的頁面,直人學長湊過來,看到那行鋼筆書寫的字跡:

『我曾經預演脫逃路線,往東的走廊盡頭有一扇廢棄的門,外面有一條排水管,足夠我溜下去,排水管旁邊的老舊鐵絲網有個破洞,足夠一個人鑽出去,旁邊有座小木屋,早就破舊失修了,我在裡面藏了一個小背包,有舊衣舊鞋和行軍水壺,如果可以跑到杭州南路就算成功了,我試過兩次,機會有五成以上,先決條件是要能分辨門外的腳步聲……』

直人學長的瞳孔變得炯炯有神,那幾行文字,似乎觸動他敏感的推理神經。
『我想起來了,之前我提到那場老醫師聚會,他們似乎對那次保密局到宿舍抓人的事情還有印象,其中有人說起,那天夜裡溫書到很晚,睡前上廁所時,看到兩位校警站在屋外草坪上,還看到傅斯年校長的祕書跟兩個陌生人站在樓梯口,那時他直覺要出事了,急忙躲在廁所門後,嚇得憋氣不敢大口呼吸,直到腳步聲遠離,又聽見宿舍外頭吉普車發動的聲音,才探頭出來,瞧見宿舍走廊掛鐘指著凌晨兩點鐘。我問那位老醫師,他提到的宿舍,就是現在靠近徐州路的男二社嗎?他說不對,光復初期,只有本館和西館兩處男生宿舍,後來學生多了,只好把戰時陸軍病院房舍的白色平房拿來充作南館宿舍,跟本館與西館之間有木造走廊相連,那時他們住在東館,是臨時規劃出來的替代宿舍,不過當天晚宴也有另一位老醫師回憶,東館可能是當時的舊赤十字醫院老病院的一部分,大家七嘴八舌,我這個後輩,也插不上嘴……』
二號館靠近大門的方向,似乎有些騷動,還出現兩次閃光,幸子心想,會不會是有人站在那裡拍照。
她手裡握著舅舅的老舊記事本,室內有些悶熱,隨手拿起來搧風,搧著搧著,紙纖維的霉味飄散開來,幸子急忙轉頭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她瞧見方才出現人影的二樓階梯,確實站了一個人,一手抵住牆壁,臉孔往上仰望,似乎跟二樓什麼人對話,可是光線太暗,聲音又很微弱,幸子只覺得那人的身形非常熟悉,但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究竟是誰,想要伸手拉扯直人學長的衣袖,指尖卻撲了個空,再轉頭,發現整個教室通道空空蕩蕩,除了自己,沒有別人了。
方才燈火通明的討論室裡,沒有投影機、沒有筆記型電腦,桌上的紙杯子也不見了,牆邊充作投影用的布幕,變成墨綠色黑板,原本擺在討論室中央的長桌子,被幾張低矮的木頭課桌椅取代。
直人學長呢?
幸子看著空曠的通道,腦袋充塞沸騰蒸發的水泡,咕嚕咕嚕,氤氳霧氣逐漸將思緒塗白,她突然弄懂了,隨即往階梯張望,果然,站在那裡的人,正是謙田。
他還在跟二樓的人對話,一邊向幸子揮手,一邊走下階梯,神情看起來很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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