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朝顏時光之十一
轉載時間:2007.12.14

走出二號館之後,幸子還頻頻回頭,期待直人學長可以出現,可惜,校園模樣顯然反轉回到一九五○年,原本隔著仁愛路相望的國民黨中央黨部大樓根本不存在,而是一座老建築,斜式瓦屋頂,拱門玄關,直立長型窗戶,兩層樓高,幸子大約是弄懂了,那畢竟是日治時期『赤十字病院』的領地,什麼年代,就該配屬什麼樣的地圖風景,這幾趟時空來回,幸子已經習慣調整城市景觀座標了,對她來說,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謙田走在前方,幾乎是小跑步,拉著幸子的手,邊跑邊張望。穿過圖書室之後,抓住路過的學生打探,詢問了校園建築方位,哪裡是病理解剖教室,哪裡又是生化學、病理學、法醫學、細菌學和衛生學教室與大禮堂,那些兩層樓建築都有類似的斜屋頂與長拱廊,深夜裡,像佇立校園沉默列隊的孿生兄弟,這景象對幸子來說,確實生疏,跟她熟知的台大醫學院校區景觀,相去太遠,這些看似藝術品的古建築,早就被怪手剷平移位了,倘若不是時光反轉,又重新活了過來,幸子也不會有機會知道,與『景福門』咫尺相望的校園風景,竟然如此不同。
循著路過學生的指示,謙田與幸子兩人快步穿越校舍與樹叢,過了一處排球場,停在水泥地的網球場邊,幸子大抵知道那附近該是徐州路與杭州南路的十字交會口,半個世紀之後,那街角還會出現一家便利超商,可是此時街道靜默,盛夏熱帶夜特有的悶濕與黏膩,熱氣在地表下方小火烘烤持續加溫,謙田滿頭大汗,站在樹底大口喘氣。
『我剛剛問了寄生蟲研究室的學生,他說白天還看到顏世泓在大講堂溫書,下午倒是沒見到人,不曉得是不是回宿舍去了,聽說住東館二樓正中央的房間,我們去瞧瞧,也許還來得及。』
幸子突然想起記事本內容,『沒錯,上午是在大講堂溫書,下午有同學小唐來找他,兩人還去了衡陽路冰果室聊天,他確實提到半夜十二點鐘到凌晨四點鐘,是抓人的關鍵時刻,他打算看完婦科筆記,就離開宿舍,到校園外面躲藏,若是來不及,他甚至想好怎麼從宿舍逃出去,你瞧,』幸子翻開記事本,讓謙田看那段順著老舊水管逃亡的路線。
謙田讀完那段文字,看了看手錶,已經接近午夜一點鐘了,也許是期末考試的關係,幾棟宿舍房內,還有微弱燈光,看來大家都熬夜溫書,不過,對謙田和幸子來說,顯然遇到更棘手的難題,謙田對校園不熟,而幸子對半世紀之前的校區也陌生,沒有基礎醫學大樓與國際會議廳當成座標,甚至男二社與女二社也還未興建,他們站在深夜的網球場旁邊,完全搞不清楚方位。
這時,一個校警朝他們走來,謙田急忙握住幸子的手,將她拉往身後,自己擋在前頭。
『這麼晚了,在這裡做啥?』校警說話的口吻,很嚇人。
『喔,不好意思,這位是我妹妹,今天家裡辦喜事,我們拿訂婚大餅給一位住在宿舍的表弟,時間太晚了,我自己也糊塗,突然搞不清楚方向,不曉得東館怎麼走?』
校警半信半疑,不過還是扯開嗓門,『這邊是本館,東館要繞過去,往左彎,到了盡頭,就是了。』
謙田鞠躬道謝,拉著幸子,急急往本館旁邊的小路離開。
『訂婚大餅?虧你想得出來,我們手上,什麼東西都沒有啊!』幸子邊跑邊抱怨,即便嘴裡嘮叨,還是嚇出一身汗,校警質問的口氣,真的很嚴厲。
『沒辦法了,我也是隨意瞎扯,哪裡會料到突然有校警跑出來。』
沿著本館旁邊的小路,往左拐彎,走到盡頭,果然有棟老舊房舍,充當學生宿舍,確實太克難了,看起來像廢棄醫院,要不是宿舍內還亮著燈光,要說廢墟也不為過。
幸子還來不及緩下腳步,就被謙田拉往樹叢,腳底一滑,差點跌倒。
謙田把臉湊在她耳邊,『先不要出聲,那邊有人!』
果然,在東館前方,停了一輛吉普車,車外有兩位校警,還有一位穿著短袖白襯衫與淺灰色西裝褲的中年人,看起來像是學校教職員,另外還從吉普車走下來兩個人,車內似乎還有人,但光線太暗了,看不清楚究竟幾人。
『糟啦,他們來抓人了!』幸子感覺急速跳動的心臟快要從咽喉迸出來了。
那些人還站在吉普車旁邊小聲交談,謙田好似想起什麼,趕忙拉著幸子沿著樹叢往東館右側移動,半蹲身子,盡量壓低腳步聲,唯恐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來到宿舍後方的圍牆邊,瞧見一面鐵絲網,鐵絲網外,有間廢棄小屋,幸子這才弄懂謙田的意思,趕緊低頭摸索鐵絲網,果真有個破洞,幸子急忙鑽出破洞,推開木屋那扇幾乎要腐朽脫落的小門,謙田也跟上來,木屋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好用雙手在屋內不斷摸索。
『怎麼辦,找不到,會不會舅舅已經逃走了,帶著預藏在這裡的小背包逃走了?』幸子的心情變得很複雜,一方面希望找到小背包,一方面又希望找不到,至少,那代表舅舅已經順利逃脫了,但事實不可能是這樣子,否則舅舅不會被關在火燒島十六年啊!
『等等,我找到了,在這裡,』謙田將小背包帶出屋外,依賴月光照射的亮度,打開背包,裡頭果然有舊衣舊鞋,還有一個行軍水壺。
『他還沒離開,還在二樓房間內,我們要趕快,要不然,那些人就要上樓了……』
謙田將小背包交給幸子,自己則鑽過鐵絲網破洞,跨過宿舍後方的小水溝,接著抓住牆邊的排水管,迅速往上攀,那排水管滿滿鏽漬,還算容易攀附,謙田身手矯健,三兩下就上到二樓,翻過磚砌女兒牆,站在走廊往下瞧,那群人似乎聚在樓下房舍窸窣小聲交談,好像還敲了幾間房間盤問,謙田怕他們上樓撞見,只好繞到另一側靠窗面,窗簷約可容納一個腳幅的寬度,於是他決定踩著窗簷,身體貼著牆面橫移,雖然有點冒險,但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想了。
前兩間房間的燈光都暗著,不曉得是睡了,還是沒人住,第三間該是正中央了,謙田將臉貼在窗台側邊,瞧見窗邊掛了一串粽子,再把身體往外挪一些,先看到床上躺一個人,蓋著薄被,似乎睡著了,接著又發現書桌一盞微弱檯燈,桌上有攤開的粽葉和幾本攤開的筆記本,謙田再把脖子往外伸長,這下子總算看清楚了,沒錯,世泓坐在書桌前方,頭低低的,不曉得是溫書太專心了,還是打盹假寐中,對於宿舍外的動靜,完全不知情。

『如果可以跑到杭州南路就算成功了,我試過兩次,機會有五成以上,先決條件是要能分辨門外的腳步聲……』

記錄在老舊記事本的文字,此時浮現謙田的腦海中,像一道銳利的提示。
突然聽到幸子的小聲呼喊,謙田先想辦法維持身體平衡,再低頭往下瞧,幸子站在樓底水溝旁邊,捧著小背包,憂心如焚,幾乎要哭出來。
頃刻間,他意識到自己面對時間倒數的無力感,倘若能夠提早一點,即使只有五分鐘都好,狀況就不會變得這麼急迫了。
不管了,此時也唯有放手一搏,沒別的辦法了。
謙田先用單腳勾住窗框,再把身子整個橫移到窗口,屋內情況,大抵都可一覽無遺,他甚至可以確定,世泓應該是吃完粽子,油膩糯米在胃內囤積,讓他昏昏欲睡,他喪失了辨識屋外腳步聲的機會,謙田決定將他喊醒。
『世泓,快,快跑!』
一開始,世泓並沒有意識過來,只微微往前點了兩次頭,不過,眼睛倒是睜開了,還打了一個嗝。
『快啊,快跑啊,不要從門外走廊,從這邊,跳窗,快點……』
這下子,世泓確定是清醒了,他開始找尋聲音來源,也許沒料到有人會在二樓窗台外面喊聲,索性站起來四處張望,無助倉皇,這讓謙田更急了。
他原本盤算直接跳進屋內,把世泓拉出來,但此時單腳掛在窗框,起碼要先固定好雙腳才行,就在他低頭找尋另一腳的著力點時,聽到急促敲門聲音,世泓答了一聲,那群人就推門進來,謙田一緊張,原先勾住窗框的右腳突然滑了出去,整個人失去重心,頃刻往下墜,還好雙手即時抓住窗緣,雖然整個人如吊單槓一般,在半空中搖晃,總算還聽得到屋內動靜,沒有直接墜落在宿舍後方的草地上。
他聽到屋內傳來對話聲。
『有一位顏世泓同學吧?』
『是,我是。』
『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談談,請跟我們走。』
『要不要帶東西呢?』
『不用,什麼都不用帶。』
『你們要帶我走,起碼要表明你們的身分,要不然就寫下書狀。』
過了一下子,屋內沒有聲音,謙田暗忖,該不會是正在寫書狀吧?
『這樣子,可以走了吧!校長祕書吩咐過,不用戴手銬,你不要亂動。』
『不會,我不會,走吧!』
那幾句對話,早就寫成歷史了,可是聽在謙田耳裡,竟像刀割,倘若知道從此一去,就要失了青春自由,怎麼可能如此瀟灑,無論如何都要賣命掙脫啊,沒想到世泓的態度如此坦蕩從容,不禁內心一陣酸楚,眼淚霎時湧出來。
幸子看著謙田身體垂掛在二樓窗邊,肩膀緩緩抖動,約莫猜出幾分,看來是無望了,竟也跟著簌簌垂淚,最末蹲在水溝旁邊,放聲大哭。
原來歷史重來一回,還是無能為力啊!
吉普車終究還是直奔刑警總隊押房,跟半個世紀以前的劇本一樣,幸子抬頭仰望一九五○年六月夏夜的台北星空,第一次覺得自己渺小而卑微的存在,如此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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