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朝顏時光之十二
轉載時間:2007.12.14

幸子與謙田奔跑到街邊時,吉普車恰好繞出徐州路,黝黑寂靜的台北街道,留下兩顆懸掛在暗夜裡的車尾燈芒,逐漸稀疏黯淡,隱沒在地平線遠方。
明明是盛夏高溫的夜裡,兩人背脊卻冒出寒意。
『來不及了嗎?』幸子低聲問,哽咽的鼻音,透著心有不甘的遺憾。
『嗯,來不及了!』謙田望著遠去的車燈,回答的語調,像憑弔的台詞。
『可以再重來一次嗎?我們提早一個小時,或乾脆更早,直接到上午的大講堂,把當時在大講堂溫書的舅舅帶走,帶離台北,或帶離一九五○年,可不可以?』
『不行,』謙田拚命搖頭,『每一天,只能重返一個時間點,一旦錯過了,就不能重來,幸子,我們真的錯過了,真的,沒有機會了,我剛剛親耳聽見世泓和他們的對話,語氣當中,是有所覺悟的,就算我們提前一天,就算他順利逃走,他的家人與朋友也逃不了,政府既然有心要逮捕他,無論用什麼手段,都要把他逼出來,落到那種境地,豈不是拿親友的人生來陪葬,大家都要跟著受苦,我們救了一個人,卻牽連許多人,食物鏈一樣的人情,要拿幾輩子來換呢?我大約是懂了,逃不掉的……』
謙田顯然從世泓身上,看見自己的人生際遇,畢竟那個亂世才有的人生邏輯,沒有當真活一回,不容易理解的。
幸子雙手緊握小背包,情緒雖然陷入谷底深淵,理智卻不得不奮力清醒,留在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凌晨的時間不多了,她必須有所決定。
『我把背包帶走,』幸子回頭看了一下東館宿舍,想起那面有破洞的鐵絲網和那間幾乎傾圮的廢棄小屋,『幾年之後,醫學院校區就會大興土木,這些建築都會被怪手剷平,包括那條排水管,那面鐵絲網,那間小屋,以及預藏在小屋裡、有可能改寫一個醫學院學生後半人生的逃亡小背包,全部都會成為廢料與垃圾,默默在高溫焚燒之下死去,默默消失,這樣子不公平,我要把背包帶走……』
謙田發現幸子突然變得堅強無比,因為不甘心而激發的韌性,像暗夜奔放吐幽香的曇花,如他這種經歷戰爭與殺戮遊戲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一時之間,也只能靜靜看著她,沒辦法答話。
『你等著吧,我一定要把這些事情弄清楚……』
『弄清楚?我不太懂妳的意思?』
『一定有辦法找到精準的切入點,可以避免錯誤的屠殺或莫名的犧牲,只要我們找到那個切入點,也許結局就有辦法逆轉過來,許多歷史發生過的荒唐事,就可以避免,不是嗎?』
『幸子,我覺得太冒險了,可能會白忙一場,妳仔細想想,許多荒唐事在發生當時,並不覺得荒唐啊,因為時勢使然,佔據上位和擁有權力的人,或依附權力而乘勢猖狂壯大的人,根本殺紅了眼,那些年頭的鬥爭都是搏命的啊,動輒提著人頭去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要反對統治者就必須死,只要質疑權力的人就是叛國,是那種時代氣氛啊,除非妳有辦法對抗大環境,否則怎麼切入?怎麼逆轉?沒辦法的,否則就像我一樣,被槍托抵著太陽穴,下一秒就被踹入水裡,成為無名浮屍,可是在我內心,其實是渴望太平日子啊!』
『你說得沒錯,就是因為我不在那個年代,才有機會從歷史的未來,回頭重新來面對這些事情,如果我已經知道結果,而且有機會回到過去,為什麼不能做些改變?』
謙田搖搖頭,『我沒辦法給妳答案,因為,我真的不知道,像我們這樣子闖入彼此人生的未來與過去,到底能改變什麼?至少,這次我們失敗了,倘若有下一次機會,我們會不會成功,我不確定,真的不確定……』
幸子一時語塞,也恰好瞥見徐州路跟杭州南路轉角出現便利商店的紅綠白三色招牌,照例是短暫幾秒瞬間,新舊街景穿插抽換,她自然清楚那是一種暗示,必須離開了,離開一九五○年挫敗的盛夏六月破曉。
她用力捏了一下謙田的手,彷彿示意短暫的道別,彼此都要勇敢。
『走吧,陪我走回二號館,有個朋友,在未來等我,等我報告這次穿越時間軌道的經過,他是個聰明人,一定可以幫上忙。』
暗夜的校園,兩人緩緩朝二號館的方向踱步,靜靜地,靜靜地,不發一語。樹梢婆娑晃動的影子,在月色黯淡的六月夜晚,陪伴兩人踽踽獨行的淒清,寫下命運無法修改的遺憾。
幸子感覺周遭的空氣漸漸改變,她知道時間正在流轉,屬於一九五○的壓抑恐怖氣息正在退散,新世紀各色冷氣機集體排放的高溫熱息,一步一步將她推向未來,等她走到二號館的階梯前,內心即使有所覺悟,卻還是忐忑遲疑,根本不敢轉頭確認謙田到底在不在,只好站在原地,壓低呼吸鼻息,耳邊傳來小蟲唧唧的細微窸窣聲,她終於鼓起勇氣,伸手往身體周圍緩緩迴旋摸索,除了空氣,沒有謙田存在的證據。
面對獨自一人收拾的寂寥與蒼涼,幸子其實有點惱怒,然而那惱怒又不純粹是單純的氣憤而已,多少有自己也無法迴避的怯懦在其中吧!
直到大馬路傳來幾部重型機車飆速的嘈雜聲,伴隨一部放大音量播放重金屬搖滾樂的高速跑車,往總統府的方向疾駛,改裝過的引擎呼嘯聲,彷彿向過往的戒嚴威權挑戰似的,幸子終於百分之百確認,她真的離開一九五○年那個六月夜晚了,當時的本館、西館、南館與東館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穎的高層大樓,有光纖網路,有二十四小時保全系統,不只是醫學院校區,整個島嶼的面容也不同了,有消遣揶揄元首的自由,可以讀馬克思,可以跟對岸的共產黨員MSN,那個一九五○年暗夜闖入校園的吉普車,那些叨擾端午粽子飽食之後短暫假寐的行動,已經變得人人得以撻伐,人人得以找媒體控訴爆料了。
想起這些,幸子除了惱怒之外,還覺得迷惑茫然,僅僅半個世紀,一切都不同了,歲月是快速遺忘的觸媒,所有喜怒嗔痴,都有辦法雲淡風輕,卻又無關冷漠寡情,這才是複雜的人生課業啊!
幸子抬頭瞧見直人學長從二號館走出來,朝她揮手,『到底怎麼回事啊?才一下子,就發現妳不見了,我還問了坐在門口的管理員,有沒有看到一個女生走出來,怪囉,他居然說,沒有……』
『哦,你是怎麼發現我不見的?』
『怎麼發現?原本我們不是站在教室走廊說話,才一轉頭,沒看到人,我就直接從討論室那邊走過來,問了管理員,然後推門出來,馬上就看到妳了。』
『所以,從發現我不見……走出來……問了管理員……再推門出來……最後發現我站在這裡,總共花了多少時間?』
『沒有多少吧!從討論室走到這邊,並不遠,頂多一分鐘,說不定,連三十秒都不到,怎麼了?』
『三十秒都不到……』幸子抿了一下嘴唇,『原來,是這樣子消失的啊!只有三十秒不到……』
直人其實不太懂幸子的意思,覺得納悶,眉心擠成倒八字,『妳到底跑去哪裡?跟影子一樣,一轉眼就飄出來,「飄」喔,請注意,我用了「飄」這個字眼喔!』
『學長,也許你會覺得很荒唐,但是,僅僅三十秒,我去了一九五○年六月二十日,喔,不對,應該是六月二十一日凌晨,在那邊度過一個小時,倉皇無力的一個小時……』
直人盯著幸子,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確實覺得很荒唐。
『妳說,剛剛,就是剛剛,短短三十秒,妳去了一九五○年?還在那邊待了一個小時?』
『沒錯,就是這樣。前幾次,我一個人去了從前,一個人回到現在,這次,你剛好成為證人,原來每一趟時間旅行,只需三十秒,天啊,太意外了!』
『所以,妳去了一九五○年六月的某一個夜晚,真的嗎?』直人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語氣因而結巴,不像他尋常說話的篤定口吻。
幸子把發生在那三十秒之內的事情,大致描述一遍,包括在舊校區尋找東館的位置,也包括謙田攀上排水管,懸掛在東館二樓中央寢室的窗外,試圖呼喊世泓跳窗逃跑的情節,還有兩人站在徐州路旁邊,目睹保密局吉普車遠行的種種。
『倘若你還是覺得荒唐,也沒有關係,至少,我帶了證據回來,』幸子想起那個藏在東館後方廢棄小屋的逃生背包,這時候,應該派得上用場。
只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緊緊抱在懷裡的小背包,變成一團纏繞糾結的纖維線圈,雖然握在手中仍有分量,但形體已經遭到分解撕裂,彷彿受到強力拉扯,或者,遭遇急速離心力使然,支離破碎看不出原形,甚至出現輕微的燒灼痕跡。
『怎麼變成這樣子?』幸子顯然嚇壞了。
直人湊過來,用手輕輕碰觸那些纖維線圈,嘖嘖驚訝,『什麼東西啊?』
『就是剛剛跟你提到的,舅舅預先藏在東館後方的廢棄小屋裡,原本打算用來逃難的背包,裡面有一件舊衣服,一雙舊鞋子,如果沒記錯的話,好像還有行軍用水壺……』幸子小心捏著那團糾結的纖維線圈,『等等,這是什麼?』
糾結的線圈裡面,似乎藏著觸感不同的硬物,但嚴格說起來,是很細小的碎片,邊緣尖銳,像擣碎的玻璃渣。
『小心,』直人擔心幸子刮到手,急忙把那團東西接過來,『交給我,我來檢查一下!』
直人小心撥開線圈,一堆碎片掉在地上,還發出閃閃光澤。
『摸起來,像玻璃,又像金屬,不過也粉碎得太厲害了,如果不是刻意使用工具敲碎,不太可能這麼綿密,嗯,真奇怪,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如果像妳說的,是一個預藏好衣鞋和水壺的逃生背包,怎麼變成這樣子?』
兩人蹲在地上,直人輕輕用手指捏著那些如細沙般的碎片,幸子則是揪住那些糾結的纖維線圈,磨磨蹭蹭,沒有答案。
『實在很難辨識,到底是灰色?白色?還是黑色?全部攪和渲染在一起了。』
『是啊,應該是受到嚴重的外力拉扯,不過要拉扯成這麼細緻又攪拌成這種模樣,速度一定非常快。』
『速度非常快?你是說,我在穿梭時間軌道的瞬間,速度應該非常快,所以背包和裡面的東西,經過急速拉扯,就變成這種怪模樣囉?』
『看起來似乎是這樣子,不過也很難說,如果因為急速拉扯而撕裂,還出現輕微燒灼的痕跡,為什麼妳還是沒變?我是說,沒有分解成碎片?』
幸子看看自己的手掌,摸摸頭髮,甚至檢查身上穿的衣服,果然沒有特別的改變。
『是啊,好奇怪,為什麼只有背包被分解了,而我,居然好好的?』
『嗯,我以前聽說,一旦人的速度比光速還要快,就有辦法回到過去。』
『真的嗎?哪裡聽說的?』
『哪裡聽說的啊?我想想……好像是日本漫畫喔,還是科幻小說,唉,完全想不起來。』
『搞什麼嘛,日本漫畫跟科幻小說,根本沒有科學根據!』幸子覺得好氣又好笑。
『呵,沒有科學根據,是沒錯啦,不過,要是妳回到一九五○年的說法是正確的,那麼,從那個年代帶回來的背包,因為穿梭時間軌道而遭到速度破壞的現象看來,由此推斷妳的速度快過光速,因此能夠回到過去的論點,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啊!』
『是嗎?是這樣子嗎?』幸子其實也沒辦法驗證如此推理到底可不可信,至少她已經感覺直人學長對此事的真實性有幾分認同,彷彿找到可以商量的對象,內心安定不少。
『我看這樣子好了,這東西我帶走,有個朋友做材料研究,拜託他分析一下這團東西的成分,至於,妳跟那位時間旅人,徐謙田先生,有沒有約好下次碰面的年代?』
『哦,慘了,我們完全沒有提到下次碰面的時間,我們的情緒都太糟糕了,我只說,負責把事情搞清楚,一定會想辦法找到精準的切入點,把局勢逆轉過來,可是謙田不那麼樂觀,他覺得歷史很難逆轉,沒辦法改變,舅舅的事情既然這樣子了,那麼,他被捕槍決的命運,應該也是逃不過的劫數,學長,是這樣嗎?你也這麼認為嗎?』
『我?妳說我嗎?』直人皺了皺眉頭,『重新來一次,可以逆轉結果嗎?這真是一個大問題,大實驗……』
大問題,大實驗。
站在二號館前方的樹蔭底下,黑夜與高溫交會的星辰,像這個夏季突然走入她生命的陌生訪客,隱沒在城市混濁的天幕之外,對幸子來說,這果然是大問題,大實驗。
這個夜晚,來去半個世紀的旅程,僅僅三十秒與一個小時的落差,究竟驗證了什麼?給了什麼啟示?除了直人學長,她幾乎沒辦法輕易說予人聽,她甚至懷疑,這一切會不會只是夢境與現實無法切割的灰色異境,而謙田說不定只是個不肯投胎轉世的鬼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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