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朝顏時光之十三
轉載時間:2007.12.18

自從那夜之後,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幸子始終沒有機會跟謙田碰面,就算她重複回憶之前幾次相遇的細節,或想辦法醞釀時間即將反轉的預感,甚至放空腦袋靜坐冥想,渴望睜開眼睛之後,謙田就站在身邊,但一切努力都只是做白工,謙田沒有來到現在,幸子也沒有機會回到過去,兩人似乎在時間輪盤轉動序列中,頻頻錯身而過。
直人學長雖然傳來朋友檢測那團線圈與碎片的材質分析結果,證實成分之中含有布纖維與金屬元素,多少驗證那個逃亡背包與舊衣舊鞋和行軍水壺的真實性,即便如此,幸子卻對謙田存在的真實性越來越沒把握,整整七天,像沉澱的河,河水阻絕時空倒轉的軸心,幸子似乎失去等待的耐心,甚至負氣假設,所有曾經歲月來去的種種,應該只是夢境的復刻版。
直到朋友從東京傳來電子郵件,才重新開啟幸子的好奇心,她甚至在心頭竊喜,會不會是謙田用另一種形式捎來線索。
朋友就讀東京武藏野大學,提到前陣子閱讀一本名為《亞細亞商會》的遊記隨筆,日本作者因為在近代美術館看到台灣畫家陳澄波的畫作〈嘉義街景〉,與知名作家『荻原朔太郎』筆下的短篇小說〈貓町〉神似,因此跨海一路追逐到嘉義,探訪陳澄波後代,才知道畫家早就因為二二八事件罹難多年,那篇隨筆短文引發幸子的朋友開始瘋狂探索陳澄波的生平,因此央求幸子幫忙蒐集相關資料。
幸子原先興致缺缺,但是從電子郵件夾帶的檔案中,發現一個祕密。
朋友註明那是一份從教育史料掃描下來的文件圖檔,內容是畫家陳澄波在光復後,上呈行政長官公署的手寫陳情書,大意是希望台灣光復之後,能夠重視美術文化教育,將已經舉辦十屆的台陽美術展覽,升級為中央直屬的藝術展覽層級,最末一段寫著:

『建設強健的新台灣,總要來組織一個國立的或是省立的三民主義的台灣美術學校來成立了嗎?欲達到這目的的時候,我同志甘願當受犬馬之勞,為國民完義務,來幫助政府工作,來啟蒙六百萬名的同胞之美育呀?也可以來貢獻於我大中國五千年來的文獻者能達到此目的,吾人生於前清,而死於漢室者,實終生之所願也。』

乍看之下,文字措辭好像有點古怪,既有古文的規格,又有台語的口氣,標點斷句和語助詞都很特別,拼湊在一起,意思雖然不難懂,就語意流暢度而言,還是有點落差,不過,想起那時代的台灣人受日本教育,光復初期寫出這樣的漢文體,已經算厲害了。
不過,真正吸引幸子注意的,是陳情書最末兩行寫著:

張參議邦傑先生教正
建議書呈上(民國三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該資料最末註明陳澄波遞送陳情書的對象,是國民政府在終戰之後接收台灣的最前鋒機構——前進指揮所核心人物,台籍人士張邦傑。
張•邦•傑
那三個字,像急速瞄準視神經的飛鏢,鏢鏢直擊瞳孔,讓幸子猛然清醒過來。
『會不會是同名同姓?』
這是第一個迸跳出來的想法,但是隨即想起母親在姑婆告別式當晚,一邊吃小玉西瓜,一邊回憶:
『張邦傑是大官啊,搭軍機代表國民政府來接收台灣,出門都是高級黑頭轎車伺候,很嚇人的……不過,二二八事件之後,就沒消息了,現在也不知道是生還是死呢,應該不在了吧,如果還在,年紀也很大了……』
謙田不也說過,張邦傑是戰後國民政府第二批搭飛機抵達松山機場的接收成員,是前進指揮所重要人物,後來還成為行政長官公署的要員。
應該是同一個人吧!母親的三叔,身分證父親欄的姓名。
幸子撕下便條紙,想辦法把自己知道的張家兄弟背景關係寫下來:

長男:張席魁 經商 風流多情 娶了蓬萊閣藝妲為妾 戰時病逝澳門
次男:張席祺 眼科醫師 日本千葉醫大畢業 光華眼科院長 安徽大學創辦人
三男:張邦傑 國民政府前進指揮所要員 行政長官公署祕書
五男:張席君 眼科醫師 戰時情報人員

幸子能想到的,就這麼多了,畢竟他們跟自己出生的年代相隔遙遠,他們的生平遭遇,在親族寡言噤聲的刻意隱瞞之下,變得模糊又神祕,以前不覺得特別,這時候寫在便條紙,成為一組對照資料,生命儼然活靈重生,好像真的有故事在其中。
謙田曾經提過,自從他十六歲開始跟隨張家老二張席祺習醫,後來又跟著張家兄弟離開高雄旗後前往廈門開業,戰爭期間,也以醫師身分掩護,跟隨張席君從事情報工作,如果可以釐清張家兄弟在那個時代的身分背景與政治傾向,或許就有辦法知道謙田之所以被捕槍決的原因,究竟因為什麼事情牽連?因為何罪被處決?既然有機會重新來一遍,總該想辦法逃過那一劫吧!
可是,要如何進行呢?網路Google嗎?還是從中央圖書館台灣資料中心下手呢?
幸子想了想,Google能夠幫助的地方有限,除非史料都能夠網路格式化,否則那個年代既沒有部落格又沒有留言版討論區,他們是活在沒有網路科技的年代,真相流傳靠書寫,要是沒有出版,沒有留下書籍條碼,說不定連圖書館都找不到。
這真是弔詭啊!沒有在歷史教材或傳記書類留下生平事蹟的人,只要歲月經過,就真的隨荒塚掩埋一生,毫無證據了。
真的毫無證據嗎?
幸子突然想起久未謀面的『拆船舅』,他是外公第一房太太領養的小孩,與母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聽說童年曾經去過廈門五條巷宅院過了幾年富家少爺的好日子,光復那年,該有十八歲吧,長得瀟灑倜儻,愛跳舞愛唱歌,戰前也混過上海五里洋場,戰後搭船回台灣,一直在高雄過日子,做過船運、報關行,那幾年台灣拆船業風光的時候,幸子一家人就開始喊他『拆船舅』。
拆船舅個性豪爽,說不定從他口中,可以問出一些事情。
趁著週休二日假期,幸子先打電話約好碰面時間,隨即搭乘國內班機南下,抵達小港機場時,南部夏日豔陽果然展現猛烈的紫外線攻勢,那恣意奔放的熱情,跟計程車司機堅持取走地址紙條,在巷弄之間揮汗穿梭尋找的義氣,同樣讓幸子瞠目結舌。
多年不見的拆船舅,仍是瘦削英挺的身材,除了髮色蒼白之外,看不出已經是八十歲的老爺爺了,他仍舊堅持塗抹髮油,紳士裝扮如上海掛的杜月笙,穿著漿直熨平的襯衫西褲,還在襯衫口袋放一條露出藍白斑點的手帕,站在公寓花圃前方,跟幸子揮手。
簡短叔姪之間的寒暄之後,幸子隨即把張邦傑的問題丟出來。
拆船舅安靜了幾秒鐘,臉孔往右微微傾斜,右手握成拳頭,支撐著下巴,真有幾分上海灘玩家的氣質。
『張邦傑啊,我叫他三叔,是個尖銳的人喔!一肚子革命正氣,脾氣很倔啊!』
拆船舅坐在客廳藤椅上,天花板淺棕色掛扇徐徐送涼,老人家的記憶,是往後傾倒的沙漏。
他從客廳大理石桌下方,抽出一張日曆紙,用黑色粗體簽字筆寫下:『張席林』三個字。
『這是張邦傑的本名,按照家族排行的「席」字命名,可能是「席林」兩字太陰柔了,後來到泉州搞革命,就換了霸氣一點的名字。』
『到泉州搞革命?』這說法,幸子倒是第一次聽到。
『這件事情,當真要說起來,要從張家的移民史說起,祖先應該是明末清初從「福建惠安秀涂」跨海到台灣旗後半島落腳,秀涂跟泉州相隔洛陽橋,位在惠安最南端,古早以前,就是海上絲綢之路必經之地,張家在台的第一代先祖,聽說是英商怡記洋行的華人買辦,後來就以「怡記行」做起船頭行生意,現在的西子灣英國領事館的房舍用地和鄰近的海關稅務司宿舍,都是向怡記行租借的,戰時被日本徵收,充作戰略要塞地,戰後國民政府也沒歸還,就變成這樣子囉!』
拆船舅想了一下,同時清了清喉嚨,繼續說。
『旗後的媽祖宮也是怡記行張家出錢捐獻改建的,那時,哨船頭一帶,幾乎沒有人不曉得有錢人張怡記,至於,妳外公張席魁,十歲喪父,被迫提早接掌船頭行生意,吃喝嫖賭樣樣都精,生活過得優渥,他弟弟張席祺在日本神戶讀完小學,進入打狗的台灣銀行當童工,有一次銀行經理丟了支票,懷疑張席祺偷竊,隨即賞他兩巴掌,將他逐出銀行,後來支票找到了,銀行經理跑來求他回去工作,張席祺有骨氣,悍然拒絕,接著就渡海到東京正則高校讀書,後幾年考上庚子賠款獎學金,進入千葉醫專習醫,畢業之後,娶了日本太太,打算赴上海開業之前,返回台灣省親,卻被當時的華僑總會挽留下來,在新濱町開了高雄第一家眼科醫院,那時候他收了十幾個學徒,白天在醫院實習,夜間上課,那幾個學徒,後來也都成為眼科醫師,凡是從張席祺這裡學成開業的,不管在台灣,還是中國,一律叫做光華眼科。』
『這些事情,舅舅還記得這麼清楚啊!』幸子對老人家的記憶,十分讚歎。
『是啊,年紀大了之後,越久以前的事情,記得越清楚,反倒是今天中午吃了什麼,完全想不起來,哈哈哈……』舅舅開懷大笑,露出犬齒一顆閃亮金牙。
『妳外公張席魁跟張席祺是同一房親兄弟,張邦傑跟張席君算另一房,不過以前兄弟排行不分堂兄弟,張邦傑公學校畢業之後,去過三井商事工作,以後也有人傳說他讀過廈門大學或早稻田大學,那都不正確,他跟隨大哥張席魁學做生意,經營製襪工廠,又買船專辦恆春到台東船務,不過運氣不好,遇到颱風,船全部沉了,工廠也賠錢,欠了一屁股債,後來就搞起革命來,但要說搞革命的源頭,還是跟老二張席祺有關,他代表台灣僑界去南京參加孫中山奉安大典,結識了當時在台北城太平町的開業醫師蔣渭水,後來幾個兄弟,包括張邦傑和最小的張席君,都加入蔣渭水的文化協會,只有妳外公張席魁,不熱中政治,還是愛酒愛美人啊,花了大把銀子替蓬萊閣紅牌藝妲玉梅贖身,娶回來當妾,我們都叫她「玉梅姆」,這事情,妳應該不知道吧?』
幸子其實聽謙田說過,卻還是搖搖頭,假裝很驚訝的模樣。
拆船舅起身走進房間,一陣翻東西的聲音,好一下子,才抱一本舊相簿走出來,相簿是老式的草綠色方格紋硬殼外裝,內頁也是黑色硬紙板,相片四角有菱形狀的銀色貼紙固定,裡面的沙龍照,充滿古意,起碼都是上一個世紀的人了。
『這張,就是妳外公的照片,我喊他阿爸,妳應該沒見過吧!』
幸子湊近相簿一看,心裡不免讚歎,好俊的男子啊!雙眸晶亮又深情款款,眼尾上勾,簡直是『風流神』面相,莫怪愛上蓬萊閣藝妲,還花錢為她贖身。
拆船舅指著張席魁旁邊的另一張沙龍照,『這就是大房正室,名叫「駱順」從洛陽買來的童養媳,妳外公對這種保守老派的婚姻本來就不中意,加上生性風流多情,所以才娶了二房,但兩房都沒有生育,各領養一對兒女,我就是從哨船頭的遠親那裡領養給二房玉梅當兒子的,搭船去廈門九條巷的時候,才五、六歲,對哨船頭根本沒什麼記憶,只記得幼時天熱,就爬到高雄港信號台旁邊的海關宿舍樓頂睡覺,夜晚有海港吹來的涼風,還有燈塔燈光四處掃來掃去,後來我去了廈門之後,先在鼓浪嶼住過一段時間,接著去廈門九條巷,再搬到思明北路,住那種中間有天井的三進狹長兩層樓宅院,第一進是宴客的地方,第二進是家人的起居臥房,後一進是廚房跟佣人房,前後棟二樓用那種有屋頂的木造天橋相連,我阿嬤是纏小腳的女人,住在中棟二樓,走路一顛一跛,搖來晃去,經常走木橋到前棟二樓東邊的窗前,把鍋子和錢放在小籃子裡,從窗戶懸垂下去,跟路過叫賣的攤子買豆花。我記得,那時候家裡環境不錯,還訂了《朝日新聞》,我先是註冊紫江小學,後來又轉學到旭瀛書院,那幾年之間,福建鬧政變,時局不好,傳染病嚴重,大娘與玉梅姆,都染病過世,妳外公後來娶了台灣來廈門訪親的寡婦李晚,就是妳外婆,生了親血緣的長子,非常開心,在院子擺流水席宴客,還因為烤乳豬,把西邊廂房的屋頂給燒了……』
幸子聽得興致盎然,自己從來沒有住過三進大宅院落的經驗,只有幾次路過台北艋舺剝皮寮街屋,仰頭看那臨街窗台,曾經聽說舊時婦女從窗口垂下小籃子買胭脂花粉,沒想到,自家親族長輩,也做過這種事情。
『聽起來,日子過得很不錯啊,後來怎麼搞起革命來了?』
『這要從舉家遷回廈門的事情說起,因為張家幾個兄弟加入文化協會,尤其老三張邦傑與老么張席君最熱中,經常在港邊集會發表演講,鼓吹民主,批評日本帝國主義,特高日警當然不高興,經常來眼科診所找麻煩,船頭行生意也受影響,只好捨棄哨船頭產業,以台灣華僑身分,回到廈門經商和行醫,船頭行生意大部分集中在沿海一帶,也有在香港、澳門,最遠到達暹邏,診所則是廈門、泉州、上海各處都有,許多到廈門等船期回台灣的同鄉,可以免費住宿光華眼科,那時候大家都戲稱光華眼科是「台灣飯店」。不久,張邦傑加入「反日帝大同盟」,成為同盟當中最積極的份子,日警一直透過外交關係,想要把他誘捕回台灣處死,張家兄弟全部都被列入黑名單,只要返回台灣,立即槍決。我聽長輩說過,張邦傑是中了革命的毒,妻子跟著逃難不知死在哪裡,兒女則是託給兄弟照料,他自己後來在泉州成立「台灣革命黨」,我在廈門那幾年,很少見到他,只記得有一次,他被國民黨中央軍三十六師抓去,據說性命不保了,剛好張席君曾經幫三十八師的師長動過眼睛手術,才緊急送錢請託師長去救人,唉,那個年代,要搞革命,不像現在上電視拿麥克風耍耍嘴皮就可以了,莫名其妙被砍頭了,也不知道去哪裡收屍,唉……』
拆船舅揉揉眼睛,似乎陷入往事記憶裡。
『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懂得這些行為就叫做革命,只知道家裡一天到晚有人被抓,阿爸張席魁就負責籌錢救人,五叔張席君也曾經被懷疑是共產黨,遭到國民政府逮捕,我還記得最嚴重的一次,是二叔張席祺在上海,曾經以「往診」為由被騙走,結果是被國民黨龍華警備司令部祕密逮捕,後來上海《申報》對張席祺被捕的原因有所披露,據說起因於南昌機場發生大火,一夕之間,三十八架飛機全部付之一炬,軍警展開大搜查,發現涉嫌人員用了上海光華眼科醫院的信箋與信封,擔任院長的張席祺自然被牽扯進去,張家幾個兄弟又籌錢又請託關係,台灣華僑總會負責人還發起全島十萬僑民聯名保釋,請願書送達南京國民政府,再加上張席祺是日本留學生,岳父又是陸軍上將,拘禁半年終於被釋放出來。戰後我去了上海,曾經住在八仙橋維爾蒙路的分院,偶爾見到二叔張席祺,他長得文質彬彬,說話溫潤和善,二嬸崎債子穿台灣衫說台灣話,夫妻兩人穿著儉樸,我是怎麼看,都覺得張席祺不像是那種策動火燒飛機事件的人,當時只當是尋常家族,現在仔細想想,大家都是賣命的啊!』
這些事情,幸子從來沒聽母親提起,戰時逃難各自紛飛,母親在外婆肚子裡,搭乘福建撤僑最末一班回到基隆的船隻,後來在台北城『下圭府町』出生,光復當時,才八歲,那時張家在對岸發生的種種,當然不會有印象。
『所以,外公在澳門過世的時候,你在哪裡?』
『唉,說起這件事情,我就有點難過,總覺得心頭這邊,酸酸澀澀的,』拆船舅指著自己的胸口,邊嘆氣邊說,『福建開始撤僑之後,市況就變了,我們在鼓浪嶼、九條巷、思明北路的房子全部都保不住,不但家產被土匪搬空,房子還被佔據,最後還放火燒,家族之中,有人搭撤僑船班回台灣,妳外公則是因為被日警通緝,回不了台灣,只好輾轉去了澳門,我是跟了五叔張席君一家人去上海,可是上海那段日子,也不是太好過,聽到妳外公病逝澳門,也只有大房養子前去料理後事,孤獨一塚墳,好淒涼啊……』
幸子看著外公的黑白沙龍照,仍舊是眉宇英氣逼人的瀟灑模樣,想起他老人家孤獨在澳門撒手人寰的淒清,即便未曾謀面,還是覺得難過,再說那戰時的生離死別,這年頭動輒抱怨不夠幸福的人,怎麼都體會不了的啊!
『我在台灣海峽封鎖之前離開上海,回到高雄哨船頭,變成沒爹沒娘的孤兒,也只好投靠生父,好多年以後,經濟狀況好一些,才有機會出國去澳門,找到妳外公的墳,我帶了一罐台灣紹興酒,給他倒了一杯,父子緣分只有幾年就陰陽相隔,我在他墳前唱歌,唱台灣歌謠,還唱日本昭和時代的流行歌,把一罐紹興酒乾杯喝光,以前在廈門經常看他用自家船頭行運來的台灣紹興酒宴客,那時我才十歲,就被他叫出來跟客人拚酒,他說我有做生意的天分,早些學會應酬,對將來是好的,他也經常給我零用錢買故事書,還帶我去看戲,我覺得阿爸是個有趣的人,他的人生過得浪漫又風光,妳是沒機會見到像他這種慷慨豪爽的外公,要他把遊樂園包下來讓小孩玩得開心,這種事,我看他是絕對做得來的……』
幸子從八十歲的拆船舅臉上,看到飽滿的幸福感,即便她未能與外公相識,好像也真的相信他會願意為了討小孩歡心,而把整個遊樂園包下來的慷慨豪邁行徑,絕對不算誇張。
老公寓窗台,微微透著南部黃昏夕照餘暉,幸子偷偷看了一下手錶,距離預定北上的班機起飛時刻,只剩下一個小時了,如果再加上提早三十分鐘必須完成報到劃位手續,可以跟拆船舅談往事的時間,似乎不多了,老人家一旦將記憶瓶口打開,不管是美好或淒苦的,都要說得盡興不可,幸子心想,這樣子隨性抬槓下去,可能三天三夜都不夠,該把謙田的事情問個清楚不可。
『外公在澳門過世之後,張家其他兄弟,後來都怎麼了?我的意思是,戰爭結束以後,他們都回到台灣?還是繼續留在上海呢?』
『嗯……我從上海搭船回到基隆,馬上就搭火車返回哨船頭,跟張家那幾房,都斷了音訊,也沒有聯絡,輾轉聽說張席祺跟張邦傑都擔任前進指揮所要員,後來也接下行政長官公署要職,一位是參議,一位是祕書,可是不曉得什麼原因,張席祺後來代表新竹市參選議員,但很快就返回上海,沒再回來。』
『那麼,張邦傑呢?』
『張邦傑啊,我想想……』拆船舅雙手用力摩擦雙頰,『張邦傑倒是沒有什麼消息,妳母親和外婆似乎在戰後跟他見過面,她們應該比較清楚吧!』
『她只記得張邦傑的官位很大,進出都是黑頭車,不過我媽那時候才八歲啊,許多事情都不懂。』
『啊,這樣子回想起來,張邦傑好像跟隨國民政府接收台灣之後,娶了台北太平町一位齒科診所陳醫師的千金,是個戰前在東京學藥劑的小姐,聽說長得很漂亮,穿著打扮又時髦,我們那個時代,稱這種時髦會打扮的女人,叫做「黑貓」,就是妳們現在說的「辣妹」啦!』
拆船舅呵呵笑了起來,那顆犬齒金牙,乘機閃了一下光澤。
『有沒有聽說二二八發生當時,張邦傑的情況?』幸子趕緊逮住機會,繼續追問。
『這倒沒聽說什麼,如果沒有被捕,也沒有被槍決,那就只有兩個可能了,不是失蹤,就是跟陳儀同一幫,按照他當時在政壇的地位,要說現在檯面上的政治大老級人物,可都要聽他使喚呢……等等,等等,我想起來了,我這裡有一張照片,妳等等……』
拆船舅又起身走進房內,接著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幸子趕忙跟過去,問了一聲,需不需要幫忙?
幸子看見拆船舅蹲在一個鐵櫃前方,鐵櫃左側有一直排小抽屜,右側是一扇帶有號碼鎖的小鐵門,小鐵門已經打開,拆船舅正從鐵門內抽出一個牛皮紙袋,起身將牛皮紙袋放在書桌檯燈底下,仔細翻找,抽出一張黑白照片,約莫是3X5的尺寸。
拆船舅戴起老花眼鏡,盯著黑白照片,『找到了,就是這張!』
幸子湊到書桌檯燈底下,盯著拆船舅手上的照片,那是一張大合照,前排坐著,後排兩列站著,有單穿襯衫的,也有整套西裝領帶的,或立領卡其色中山裝,前排有人雙手拘謹交叉,有人蹺腳,有人隨意坐成豪邁的俠客狀,拆船舅手指前排中央,一位理著平頭的男子,身型瘦削,腰桿挺直,穿著卡其軍服,還繫了一條黑色細版領帶,雙手緊抓著膝蓋,一副正氣凜然的軍人模樣。
『這位就是張邦傑,很威風吧!妳看他坐在前排醒目的位置,再看看後排站著,最靠右邊角落的這位戴眼鏡的,妳想不到是誰吧?』
幸子搖搖頭,完全不知道是誰。
『是連戰的父親,連震東啊!妳看這張合照的座位與站位,就可以知道當時的權力地位輕重了……不過,這張照片,為什麼會在我手上,我已經想不起來了,突然發現照片夾在一本書的內頁裡面,也是光復之後好幾十年的事情了。』
幸子把照片拿到書桌檯燈底下,重新把照片中的每張臉孔都仔細看一遍,尤其是張邦傑,跟前陣子在姑婆的五斗櫃餅盒當中看見的張邦傑沙龍照比較起來,穿著軍服的張邦傑,神情顯然是剛毅嚴肅多了。
幸子發現照片正下方,有一行白色小字,寫著:『台灣革命同盟會歡送返台之台籍人士紀念照』,於是拿出隨身帶來的數位相機,將黑白照片翻拍,收進新科技的記憶卡裡面,那幾個舊時代的革命同志,包括張邦傑,也包括連戰的父親連震東在內,全部都收進數位記憶的新樓房裡。
幸子又看了一下手錶,時間確實不多了,非得加快提問的節奏不可。
『舅,你記得一位張席祺的學生,叫做徐謙田嗎?據說跟姑婆張萃文與姑丈公顏欣都熟識,後來也跟去廈門,似乎也去過上海的光華眼科支援看診,徐謙田,雙人徐……』
拆船舅皺著眉頭,重複徐謙田的姓名好幾次,也不是很確定的口吻,『徐謙田啊,好像也是高雄旗後人喔,大我十幾歲,我對他不太有印象,去了上海之後,似乎有見過幾次面,聽說他跟一位日本記者尾崎秀實經常去國泰戲院三樓的彈子房打撞球,他的身分雖然是眼科醫師,不過跟新聞界的關係不錯,唉,到底是不是他啊,還是另一位醫師叫做江寧靜的,他們的年紀大概都大我一輪,感覺我還是個孩子,他們已經是大人了,進進出出診所,經常深夜來,住在二樓病房,天亮就走,我也不敢開口問什麼,只是偶爾跟二嬸說,那些人又不是病人,為什麼雙眼蒙紗布,睡病床啊?二嬸很緊張,警告我不准到外面亂說……』
雙眼蒙紗布,睡在二樓病床……
幸子心頭一驚,這事情謙田也說過,那時擔任日軍通譯,暗地裡做情報工作,就是雙眼蒙紗布偽裝病人,在上海光華診所交換情報,這事情經過拆船舅的回憶交叉比對,可見,徐謙田這號人物,是確實存在的。

趕赴小港機場的計程車上,幸子握著一張一九二九年『高雄新濱町光華眼科學業修了』的師生合照,照片因為嚴重褪色,還有部分撕裂刮損,沒辦法用數位相機翻拍,幸子只好大膽提出帶回台北掃描放大修整的要求,沒想到拆船舅一口答應,乾脆得很。
飛機起飛之後,雲層下方的海岸線逐漸模糊,幸子想起那個方向也許就是今日的哈馬星與西子灣,也就是昔日的新濱町和哨船頭,超過半個世紀的家族祕密,有沒有機會撥雲見日呢?
經過一段不穩定的氣流之後,空服員開始遞送飲料,機艙充滿咖啡香氣,幸子卻睏得很,模糊意識中,耳畔緩緩倒帶重複拆船舅的聲音,『日本記者……尾崎秀實……國泰戲院三樓彈子房……』倒帶,重複,繼續倒帶,重複……直到機輪碰觸松山機場跑道,幸子才清醒過來,關於尾崎秀實的種種,好似跟著寫進幸子的腦記憶體之中,事後回想起來,確實是令人玩味的重要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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